43、冬至(1 / 1)

晨光微熹,地上本积了薄薄的一层雪,不过大多都被宫侍扫了,只余蓝绿色的琉璃瓦上那零星的几簇白色。

霍轻提了几样点心往元英宫走去,可惜还未行至目的地,在半途便碰到了一个她最不想见的人。

谢律身上披着玄色大氅,站在偌大的宫道中央,像一棵挺拔的白杨树。

他似是准备出宫,正偏头同叶实吩咐着什么,俊逸的侧脸犹如刀刻,鼻梁高挺。

再抬起头来时,尤带着冷冽的目光便蓦地同这头的她交汇在了一起。

霍轻慌慌张张地收回眼神,转身就要折返回去。

但谢律眼疾手快,几个跨步走来便拦住了她的去路。

阿骨警惕地护在霍轻身前,刚喊出一声“王爷”,谢律就朝叶实使了个眼色。

片刻后,这条宫道上便只剩下这一高一矮的两道靓丽的风景线了。

谢律顺着霍轻乌黑柔顺的头发往下瞧去,蓬松的毛领子将她整个人遮得严严实实,所有蛛丝马迹也都跟着被遮住了。

他喉结滚动两下,深深看着霍轻,有些艰涩地开口:“贤妃娘娘?你以色侍人就换来这样一个破烂头衔?”

霍轻还在兀自猜测谢律今日为何拦她去路,乍然听见“以色侍人”四个字,登时被激得脸色又红又白。

不过转念她又明白过来,谢律应当是误会了。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压着心头对他的恐惧,抬起眼眸,慢慢道:“以色侍人又如何,至少我想要的东西,陛下都给我了。”

“嗬。”谢律嗤笑一声,知道她这是在故意激怒他,不过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现在是个什么滋味。

震怒和不甘,早在今晨就消得差不多了。

事情已经发生,他又不能当真杀了谢承璟,更不能绑她回家,将她一辈子困在他臂弯里头。

这些话除了将他这颗心刺得千疮百孔之外,也起不了更多的作用了。

“好。”许久,谢律才沙哑着声道,“你就尽管从他那里去谋取你想要的,我等着你。若有一天,他给不了你了,我谢律任你差使。”

霍轻怔了怔,美眸几乎瞪圆了。

她想过谢律知晓她侍寝之后的各种反应,可唯独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就这样平淡地接受了。

“为什么?”

霍轻眸色水光盈盈,里头还存着些茫然之意,为什么要执着于她?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我确信,你霍轻这辈子就是我谢律的。

谁都不能将你从我身边抢走。

谢律有些自嘲地想,谢承璟这样的错误,他只会犯一次。

再有下次,除非他死。

可这些阴郁的心思他半点也不能向她透露。

他不能再让她怕他了。

谢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垂眼瞥见霍轻提着的食盒,趁她不注意,眨眼便将食盒拎在了自己手中。

盖子打开,一股子的糕点香气扑鼻而来,谢律看她一眼:“你做的?”

霍轻想将食盒夺回来,可谢律身量高,手臂往上一伸,任她如何踮脚都够不着,于是只得气鼓鼓地否认:“不是!”

谢律反倒了然点头,想到什么,又问:“送给谢承璟的?”

霍轻别开眼,一声不吭。

谢律道:“若是给他的,那我就没收了。”

霍轻暗暗咬紧腮边软肉,瞪他一眼:“凭什么!”

“就凭我是他的皇叔。”谢律神色自然,厚颜无耻地勾了勾唇,“权当他孝敬长辈了。”

“对了,”不待瞠目结舌的霍轻开口,谢律从食盒里执起一块酥饼咬了口,又道,“你这几日都不必再去看他了,他不会见你的。确切地说,他不会见任何人的。”

说罢,他朝霍轻摆摆手,扬长而去。

一边吃着霍轻亲手做的糕点,一边想着谢承璟被他揍得面目全非的脸,谢律登时心情大好。

连带着先前的阴霾也跟着一扫而空。

没了糕点,霍轻也不好两手空空地去元英宫,只好满怀愤懑地回了藏娇楼。

阿骨确认谢律没有为难她之后,也趁这个机会好生给霍轻讲了讲宫里的规矩。

虽说上回谢承璟曾说过霍轻不必遵守这宫里的规矩,但她如今封了妃,今时不同往日,做事也要谨慎些才好。比如每日按时去太后、皇后宫里请安,这便是最紧要的一点。

而这之后,谢承璟果然三日未早朝,且一直将自己关在元英宫里谁也不见,惹得许多大臣猜疑。

但谢律和严太后全都未作表态,他们不知谢承璟发生何事,自然也对此束手无策。

就在这个人心惶惶的节骨眼上,严太后忽然召见内阁首辅庄正卿,明里暗里地提议退兵西洲,以求共修两国之好。

能做到内阁首辅这个位置的人,断不会自寻死路参与党争,凭着自己手下的人脉,这些年庄正卿在谢律和严太后之间周旋,倒也让这两人刮目相看了一番。

虽拉拢不过来,可也寻不到他什么错处。

是以庄正卿在朝中的地位,也不能小觑。

严太后召他来,就是想先探探他的口风,若得到他的支持,这事儿便好办多了。

“西洲地处西境通衢,不论咱们禹朝想要扩张疆土还是促进边关贸易,同西洲交好总归是没错的。”严太后坐在黑漆描金缠枝纹宝座上,苦口婆心地同庄正卿分析着其中利弊。

庄正卿已年过半百,须发花白,他沉吟片刻,担忧道:“可眼下禹朝的兵驻扎在西洲,若率先由我们向他们示好,岂不寒了军心,有损我朝国威?”

“兵是驻扎进去了,然后呢?一举将西洲歼灭?”严太后提了提嘴角,哼声道,“庄大人觉得凭着如今空虚的国库做得到吗?禹朝若继续向西洲开战,百姓必定苛捐杂税,民不聊生,而此举也会彻底激怒西境各国。如今咱们不怕西境众小国,不过是因着他们并不团结,可一旦禹朝占据西洲,打通禹朝通往西境各国的通衢要道,你觉得他们还会坐以待毙吗?”

严太后深深地看着庄正卿:“届时,咱们禹朝可再也没有持续作战的支撑了。”

庄正卿捋了一把胡须,面色凝重道:“其实……如今按兵不动是最好的法子,禹朝能得以休养生息,同时西洲也一直在禹朝的掌控之中。为何非得退兵呢?”

“依哀家看,这倒未必。”严太后微微一笑,道,“如今西洲送来的美人已经晋升为皇帝的新宠妃,这足以表明禹朝的友好态度。霍轻封妃,这便等同于在告诉西洲王,他们送的这份礼物,禹朝很满意。”

庄正卿思忖着这番话,态度缓和了些:“太后的意思是,这位新晋的贤妃娘娘能起到禹朝和西洲的枢纽作用?若是如此,那退兵之事自然未尝不可。”

严太后满意地看了庄正卿一眼:“那就这么说定了,待明日早朝,哀家立刻在朝中提出此事。”

然而话音刚落,永寿宫外便忽地传来一阵嘈杂。

守门的宫女焦急的声音也紧跟着响起:“王爷,太后正在同庄大人共商国事,未得通传,您不能这样闯进去!”

“正好,让本王也听一听,有何国事,需要内阁首辅和当朝太后私底下谈的!”

听到这话,严太后面色一凛,她没想到谢律这么快就得到消息赶了过来。

可人都已经站在外头了,也断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于是她朝身边的冬嬷嬷使了个眼色。

冬嬷嬷会意,立时出去将谢律请了进来。

“臣弟见过太后。”谢律大步走进来,撩袍行礼道。

庄正卿也起身朝谢律见礼,并且敛了方才的凝重之色,笑着道:“摄政王来得巧,太后正同臣商议退兵西洲之事,能让西洲签下投降书,王爷功不可没,不知王爷如何看待此事?”

“本王不同意!”谢律想也不想,直接便一口否决了。

宫侍抬了座椅过来,谢律宽大的衣袖一甩,入座后冷声道:“西洲是边境将士抛头颅洒热血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就这样将战果送回去,那些战士不都白白牺牲了吗?”

这话一出,严太后的脸色登时不好看了,庄正卿则未再说话,作壁上观。

“想要统一整个西境,绕不开西洲这一块儿地方。”谢律冷嗤道,“将到嘴的肥肉让出去,此事儿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做不出来。”

“摄政王此言差矣。”严太后面无表情道,“哀家不过是提议罢了,这不是正还在同庄大人商议吗?”

不过一旁的庄正卿闻言,却是颇为惊讶地看了谢律一眼:“统一整个西境?王爷雄心壮志,实在让人钦佩。”

谢律默然一瞬,而后掀了掀眼皮,似笑非笑地盯着严太后,无不遗憾道:“可惜如今形势严峻,本王也是壮志难酬。”顿了顿,他又不紧不慢道:“太后的顾虑,臣弟也知晓。其实退兵西洲也不是不行,但得有前提。”

这是唱完黑脸唱白脸来了,严太后皮笑肉不笑地勾勾唇:“摄政王不妨说说看。”

谢律道:“这个前提就是,禹朝必须在西洲境内设立都护府进行直接管辖,同时派出朝臣渗透西洲政权。西洲归属了禹朝,若西境其余小国胆敢觊觎西洲,那就是同禹朝作对。如此,既不至于令战事再起,也能保证对西洲的绝对控制权。”

严太后收紧搭在方几上的手,关节处用力得泛着青白。

她算是听出来了,谢律说这般多,无非是想同她做些“交易”。

驻西的兵力都握在谢律手中,只要他不松口,这事儿便没得谈,她本意是找来庄正卿,用他在朝中的威望为退兵之举添加些舆论之力,到那时,多种施压之下,谢律若坚持不退兵,那就是拥兵自重,有谋逆之嫌。

可现在他一句“统一西境”,便将这件事拔高了一个度,扩充版图,江山统一,这大抵是每个上位者和忠臣之辈都不约而同想要完成的夙愿。

而紧接着他又提出在西洲设立都护府之事,如此两全其美之事,庄正卿会支持哪边似乎不言而喻。

若是她要坚持退兵,那么都护府之事就会成为板上钉钉,派去西洲的朝臣也自然不需再经她之手。

毕竟现在有所求之人,是她。

然而偌大西洲,若控制权都掌握在谢律手中,只怕会让他在朝中更加肆无忌惮了。

“太后以为如何?”谢律好整以暇地抿了口热茶,面上半点焦急之色也没有,似是早就想到她会如何抉择了。

一时间,严太后恍惚产生一种谢律已经知晓荒城秘密的感觉。

可他嘴里明明一句荒城也没有提到过,所思所言也全都是从禹朝的角度出发,完全挑不出半点错处来。

庄正卿想了想,也站起身来,朝严太后恭敬行了一礼:“臣认为摄政王所言甚是有理,若想统一西境,设立都护府之事势在必行,望太后三思而行。”

严太后秋水眸中寒光毕露,她冷眼扫过去,讥声道:“好话歹话都被你们给说了,哀家还有拒绝的余地吗?”

谢律闻言,知道严太后这是妥协了,于是掸了掸紫色官袍上莫须有的皱褶。

华奢的紫色衬得他长身玉立,如皑皑白雪中初升的澄霞。

难得捡了个大漏,他硬朗的脸上笑意盎然,连带着看严太后那张虚伪的脸也顺眼多了:“太后英明,臣弟这便去准备退兵之事。”

*

初雪一下,转眼冬至便跟着到了。

禹朝重视此节,皇帝不仅要在这一日至京郊圜丘祭天,且百官休沐五日,意在让所有人安身静体地过节。

除此之外,冬至前后共三日,往来城隍庙烧香拜佛之人络绎不绝,街上车马喧嚷,大街小巷行人拥挤,未出阁的姑娘们也都选择在这时相约出游。

冬至这日,在严若蕊和尚宫局的主持下,宫中更是举办了盛大的晚宴,官阶五品之上的官员皆可携家眷进宫赴宴。

晚宴设在奉天殿旁的左偏殿里,通明的光亮中,整座殿宇好似在冷清的冬夜点燃了一把焰火,美轮美奂,犹如仙境。

许久未出现的谢承璟也终于现身,只是他消瘦不少,多说两句话便要咳嗽。

严太后是最后一个到的,所有人起身恭贺之后便各自落了座。

男女左右分席,以霍轻现在的位份来说,她本应坐在孟蓁之下,可也不知是谁吩咐的,她的座位被安排在了帝后旁边。

这个别有用心的位置,对于严若蕊来说,也不过杖毙几个不懂事的宫人罢了,可对于霍轻来说,不仅不合礼制,有挑拨离间之嫌,且遭人诟病,落目无尊卑之名。

可惜眼下晚宴已开,再想做些什么也都晚了,从这个位置看过去,正好和谢律遥遥相对。

谢律今日穿得颇为正式,玄色官服纹金绣龙,盛气凌人,霍轻已刻意低头不看他,却还是能清晰感觉到一道炙热灼人的视线一直落在她的头顶。

她只能选择刻意忽视。

案几上的吃食是早就上好了的,霍轻恰巧有些饿,正准备吃些填一下肚子,但刚执起银箸,边上便走过来一名宫女低声道:“贤妃娘娘,听说您不爱爱鱼,奴婢便帮您将桌上这些鱼肉都撤了吧?”

霍轻怔了怔,低头一看,小碟的膳食中,果然有好几道鱼肉做的菜。

她吃不得鱼,这事儿连阿骨都不知晓,旁的宫女就更不可能知晓了,除非……

想到这儿,霍轻终是没忍住,微微抬了抬眼眸。

这一抬,不期然地就同谢律深邃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他坐在另一头,隔着大约一丈的距离,和她的视线交织了片刻,她清晰地看见,他英朗的脸,漆黑的眉眼,干燥又充满力量感的大掌,和薄到锋利却柔软到极致的唇,以及他饱含眼底的浓烈情绪,沉沉的,深深的。

只一眼,霍轻的心口仿佛被什么烫了一下,以至于她慌忙中任由那宫女撤走了她桌上的几道鱼。

没了大菜,她面前的案几上只剩下几碟精致的糕点,寂寥得有些可怜。

霍轻攥了攥袖摆,咬着下唇有些羞愤地想,如此盛大的场面,他就这般明目张胆地做这些,实在也忒狂了些。

她偷偷往谢承璟那边看去,只见他正举杯接受朝臣的祝贺奉承,应付得甚是勉强。

她轻叹口气,又想,谢律狂归狂,可偏偏,谁也治不住他。

潘瑶华就坐在霍轻身后,前头二人转瞬即逝的互动被她完整地捕捉到,心头虽震惊,但她面上却不显。

她支着下颌,若有所思地想,怪不得先前孟蓁平白无故帮霍轻解围,此刻被占了位置也都不恼,原来这位新晋的贤妃娘娘,不止勾得谢承璟为她大发雷霆,就连堂堂摄政王,也拜倒在了她的石榴裙下。

有趣,当真是有趣极了。

*

酒过三巡,各位皇亲国戚和朝中大员大多已喝得满脸通红,醉意之下,君臣和睦,便不可避免地谈起了一些朝事。

女眷听着,都觉枯燥无趣,严若蕊便组织女眷去奉天殿右侧的翔龙阁欣赏歌舞。

严太后则借了托词,早早便离席回宫去了。

翔龙阁内烧了地龙,室内暖烘烘的,众人兴致高昂,也不知是谁,忽然提出玩游戏的建议来。

这般多的官家夫人小姐和后宫妃嫔共聚一堂,场面不多见,是以各个都铆足了劲儿想要在上京贵女圈子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若得了贵人青睐,从此万人之上也不无可能,最重要的还是,名声传出去了,对于未来的选择权,也就大了。

也是这时,霍轻才发现原来今晚莫元黛也来赴宴了。

她脸上似乎落了疤,一直戴着一块儿银色面具,坐在角落里,周身气质冷到了极致,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外面冰天雪地的,最终她们选择了玩投壶。

眼看着宫人将一个长脖子的大瓮抬进来,阿骨便偷偷凑近霍轻耳边,同她讲解游戏规则:“只要将羽毛箭投进这只大瓮里,就算中了,每个人十支箭,以准数来计分决定胜负。”

霍轻听完,只觉得头都大了:“可我没玩过这个……如何能中?”

话音刚落,那头已经进行过一轮了,潘瑶华忽然笑盈盈地走过来,朝霍轻拜了一拜:“贤妃娘娘,该您了。”

说着,她托起霍轻的手,不由分说地将她带到了场地中间。

阿骨见此,也连忙跟过去,想着同严若蕊打个商量:“皇后娘娘,我家主子乃西洲人氏,从未玩过这类游戏,只怕一会儿扫了各位娘娘的兴。”

“你这奴才怎么说话的?”严若蕊故意板着脸道,“凡事都有个第一次,大家都不是无理取闹之人,知晓你家主子不会,无人会难为她的,投不准,罚首诗不就行了。贤妃妹妹,你说是吧?”

听到这话,霍轻额头上起了层细密的薄汗,尴尬得脚拇指都扣紧了。

两条胳膊上还隐隐作痛的伤痕告诉她,今晚这两人肯定不会善了,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在这宫里的日子还长,她总得学会自己应付。

于是她咬咬牙,细若蚊吟地问:“若作诗也不会呢……”

“噗嗤……”

也不知是谁,没忍住笑出了声,紧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憋笑声,听在霍轻心里,仿佛魔音绕耳。

甚至还有人小声议论道:“在座的夫人小姐哪位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还是陛下亲封的贤妃呢,投壶不会,作诗竟也不会,果真是蛮人女子,登不得大雅之堂……”

“听说西境有不少部族至今茹毛饮血,蛮不开化,你们说这位贤妃娘娘不会也这般可怕吧?”

这话一出,在场之人看她的眼神渐渐又变得古怪起来。

严若蕊却像是没听到,面上一直挂着温和得体的笑:“不会作诗也无妨,喝酒总会吧?来,快开始吧。”

眼见严若蕊如此坚持,霍轻无法,只得硬着头皮上。

她将衣袖叠在手腕处,欺霜赛雪的小臂露出来,如上好的羊脂玉一般,白得炫目,周遭立时响起一阵惊讶的吸气声,站得近些的,甚至在她皮肤上找不到一丝瑕疵。

她站在这里,举手投足当如鹤立鸡群,一枝独秀,让所有人皆望尘莫及,自惭形秽。

霍轻取出一根羽毛箭,她闭着一只眼瞄了瞄准头,而后深吸一口气,用力向前掷去。

若是中了,大瓮便会发出哐当一声响,可她紧张等了片刻,只有轻轻的一声“啪”。

那是羽毛箭落地的声音。

接下来的九支箭,全都歪得没边,一支都没有中过。

霍轻看着空落落的手心,张张唇,耳朵不由红了。

她竟还妄想能幸运投中一次,看来是她太高估自己了。

果不其然,当她灰溜溜地退下场来时,周遭又是一阵憋着气的嘲笑声。

同时一名宫女,端着一杯颜色鲜艳的果酿过来,霍轻暗暗叹口气,端起来一饮而尽。

旋即她侧转过身,正想再问阿骨一些投壶的技巧,可扭头一看,哪里还有阿骨的人影。

霍轻黛眉轻蹙,心头渐渐不安起来。

一杯,两杯,三杯……

没有阿骨在旁边指点,霍轻输了一轮又一轮,饶是果酒,她也有些受不住了。

到后来投壶时,她眼前已花了一片。

莫元黛一直坐在角落处默默看着这一切,如今霍轻成了谢承璟的人,至少明面上跟谢律再无瓜葛。

是以她刚开始并未打算出手帮她。

可见霍轻跟个傻妞似的,别人要她作甚就作甚,她这心底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这些人这般肆无忌惮地嘲笑霍轻,就像是在嘲笑谢律的眼光不行一般。

虽然她也想不通,为何谢律会喜欢上这种胸大无脑的女子。

但她私心仍不希望谢律珍视之人被旁人如此践踏,于是将手中酒杯重重拍下,霍然起身。

然而就在她准备上前的一瞬间,有人的动作比她更快了一步。

孟蓁走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霍轻,静静看向严若蕊,平稳出声:“皇后娘娘,贤妃妹妹已经醉了,剩下的罚酒不如由臣妾帮她喝了吧?”

不待严若蕊开口,潘瑶华便顺势阴阳怪气道:“谁不知晓贵妃娘娘酒量好,您若帮忙喝罚酒,这游戏玩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既无意思,可以选择不玩。”孟蓁英气的五官无甚表情,可语气却沉了些,“适可而止,大家才能尽兴而归不是?”

严若蕊闻言,却是面带为难地看了眼底下仍然兴致高昂的众位贵女。

很快便有人看懂了她的眼色,其中一位气质颇为出众的姑娘忽然道:“贤妃娘娘这是输不起吗?”

孟蓁皱皱眉,正想反驳,她扶着的霍轻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蓦地挣开她,端起宫女送过来的酒杯,红着脸气呼呼道:“喝就喝,谁输不起了?你可别小瞧人!”

孟蓁:“……”

眼见劝不住,她一时也没了办法。

莫元黛见此,同样无语地摇了摇头。

严若蕊完全没有制止的意思,场面愈发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思忖片刻,莫元黛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翔龙阁。

能镇住这群人的,除了已经回宫的严太后和身份不便的谢律之外,便只剩下谢承璟了。

只要她去将谢承璟请过来,自然就等于帮霍轻解了围。

出了暖阁,零星的雪早已停了,寒意一股一股袭来,吹得人不由自主地打颤。

莫元黛一路绕过奉天殿,快步往左偏殿走去,然而刚行至一半路,便听几名出来透气的官员正聚在一处说着话。

“萧侯爷,不知近日你听说过一件事没?”这声音听着,像是礼部尚书贺广在说话,“从西洲退兵之后,摄政王提议在西洲设立都护府,这都护人选且不说,就说这副都护一职,我可听说那位荣安县主正在摄政王面前争取。你说这事,是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何来滑稽之说?”另外一位说话之人声音低沉醇厚,透着些懒洋洋的不羁之意,“此事有何不妥?”

贺广似是有些惊讶:“这岂止不妥?那是大大的不妥!女子从军本就不成体统,虽然打了胜仗又如何,但那终归不是女子的本职,摄政王封她做个县主也便罢了,她身为女子,不好好在家学着相夫教子,竟还妄想副都护之职!这还不可笑吗?”

另外那名男子沉默了一瞬,而后在一片寒寒白雾中,嗤笑出声:“放你娘的狗屁!”

贺广彻底震惊了,抬起手颤巍巍地指着面前的人:“萧侯爷,你怎么能骂人呢?”

男人却不屑冷哼,甚至还“呸”了一声:“骂你怎么了?我不仅骂你,我还觉得滑天下之大稽的,皆是你这种只会龟缩在上京纸上谈兵的怂辈!什么叫打了胜仗又如何?你有本事上阵去试试?更莫说若无将士马革裹尸,何来你们这些臭虫在上京养尊处优!女子从军在我看来并无任何不妥,她在用命保家卫国,我不知这件严肃之事到底有什么好可耻的?我反倒觉得这位荣安县主巾帼不让须眉,让人钦佩得很!”

贺广被骂得吹鼻子瞪眼,可男人似乎不好得罪,好一会儿,他才甚是不服地憋出一句:“萧侯爷既觉得荣安县主好,为何当初摄政王派人上门说亲,萧侯爷却偏偏要拒绝人家呢?”

男人听到这话,似乎被口水呛了一下;“……上回摄政王帮着来说亲的姑娘,就是荣安县主?”

“……”

俗话说得好,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今日他贺广算是体会到这股憋屈的滋味了。

贺广狠狠瞪了男人一眼,气得浑身都开始发抖,没再回话,甩袖进了左偏殿之中。

而那个身材健壮的男子却站在原地,呆了好半晌。

莫元黛听完这两人争执的话,一时进去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萧朗。

自从上回被他拒亲之后,她连镇北侯府都会绕道走,更莫说还是这般尴尬的境地了。

想了想,莫元黛还是退缩了,正欲转身离开。

也就是这一瞬间,脚下的雪一个不注意被她踩出了“咯吱”一声响。

萧朗听见声音,一双鹰目瞬间朝这边凌厉地扫了过来:“谁在那儿!出来!”

这下是想躲也躲不了了。

莫元黛苦着一张脸,只好硬着头皮走了出去,她不敢看萧朗的脸,往日那些凶狠跋扈在这灭顶般的羞耻感中消失殆尽:“……荣安见过萧侯爷。”

“荣、安?”

重复念完这两个字,方才气势盛人的萧朗也陡然没声儿了。

他看着面前头已低得不能再低的姑娘,虽也觉得糗,但他更想知道的是方才那些话她听到了多少。

贺广的话不可谓不伤人。

“方才我什么都没听见,我刚到而已。”莫元黛想了想,觉得萧朗一直不说话定是在顾虑些什么,于是再度开口解释了一嘴。

“真的?”萧朗问。

莫元黛点点头,认真道:“真的。”

类似贺广的那些言辞,这些年她听过不少,说没有伤心过那是不可能的,可她觉得,比起在意这些世俗的眼光,她更在意她的信念。

萧朗说得一点儿也没错,她只是在保家卫国而已,有什么觉得可耻的呢?

所以不管方才那些话她有没有听到,都不会影响她分毫。

“没听见就好。”萧朗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莫元黛不由抬起了头来,眼前出现一张成熟男子的俊容来,他五官很深,眉毛又浓又黑,脸上挂着的笑容同他的笑声一样,从骨子里透出来一股爽朗不羁。

都说面由心生,也难怪他方才会替她争辩了,这般风度之人,心胸之广阔,非常人能及。

萧朗的笑容在见到她脸上的面具时定了一瞬,不过出于礼貌,他没有询问原因,只是道:“里头的宴会都快散了,你来这里是要找什么人吗?”

听到这话,莫元黛脑子一咯噔,这才想起自己跑来左偏殿的目的,立刻焦急道:“那陛下可还在里面?”

“你找陛下?”萧朗道,“那你就来晚了,陛下今日似是旧疾发作,早早便回宫歇着了。”

“走了?”莫元黛猛地瞪大眼。

萧朗点了点头,而后想到什么,又道:“不过摄政王还在里面。”

无法,莫元黛只好退而求其次,谢律身份虽不便,但若只是去走个过场,倒也还行。

于是她连忙同萧朗行了一礼,而后一溜烟进了左偏殿内,同时朝后摆手,压低声音道:“多谢侯爷!”

萧朗见她这风风火火的模样,不由哑然失笑。

转念又想,若早知先前来说亲的是这位荣安县主,大抵他就会换另外一种委婉的方式回绝这门亲事罢。

这上京城的风言风语,还是太恶心人了些。

待莫元黛对谢律说清原委,将他一路请到翔龙阁时,里头的女眷却早已散了大半,就连孟蓁和霍轻也都不在了。

询问之下,才知晓严若蕊最后终于松了口,同意孟蓁送霍轻回藏娇楼去了。

谢律听到这番说辞,心头没由来的涌上些不安,他思忖片刻,朝莫元黛道:“为防万一,你速速将你哥哥请进宫来,在昭化殿待命。”

莫元黛面带担忧道:“那王爷您呢?”

谢律抿着唇没说话,只是他离开的方向,却是藏娇楼。

*

霍轻坐在轿辇中,只觉得脑袋晕得不成样子,她皱着小脸,迷迷糊糊地吐出一句:“停下……”

身边的宫女听见这猫声一样的音调,连忙命抬轿的内侍停下:“娘娘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霍轻望了眼周围的红墙和墙头上的皑皑白雪,迷茫地问:“这是去哪儿?”

宫女恭敬答道:“自然是回藏娇楼,伺候您的阿骨姐姐不知去哪儿了,奴婢尊了贵妃娘娘之命,将您好生送回藏娇楼。”

因着醉意,霍轻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只嘟囔着道:“我不要你,我要阿骨,我难受……”

那宫女急得直跺脚:“可奴婢也不知阿骨姐姐到底在哪里啊,娘娘,您忍着些,回去喝碗醒酒茶,睡一觉就好了。”

霍轻却不依,双手扒在轿辇边上,想要翻出去。

那宫女连忙去扶,然而冰天雪地之间,不知从何处闪过一道黑影,从背后一掌劈晕了她。

紧接着那黑衣人又从怀着掏出一包粉末,捏着霍轻的下颌,强行给她惯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黑衣人又同抬轿的几名内侍使了个眼色。

冬月寒霜淩人,暗梅香幽幽传来,分明是冻死人不偿命的季节,霍轻却觉得自个儿身体愈发热了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热意倒将她原本的酒意冲淡了几分,小腹处涌起一股难耐的暖流,叫她浑身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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