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去,季劲天迟迟未归,可把家里人急坏了,简直闹翻了天。
两个小厮搀着他们找了一宿的少爷,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在了软塌上,慌忙去喊府上的大夫。
这一喊,倒是把供着的金丹真人给惊动了。
白发虬髯的老爷子背着手走进屋,看到最疼爱的后辈被揍得不成人形,胡须气得飞起,沉声发问:“这是怎么回事?谁干的?”
金丹威压之下,跪倒了一大片。
季劲天软着身子瘫在榻上,把脸扭到一旁,不肯开口。他只觉丢人得很,对方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自己输了一次也就罢了,这次带着一群人去,还败得如此难看!说出去着实没得脸面……
老爷子一个眼刀过去,立马就有小厮胆战心惊地上前,小声说了几句。小厮知道的也不多,只是从那群小弟的嘴里,一点点拼凑出来的大概状况。
老爷子狠戾的眼里闪过一抹精光,又看向了自己的曾孙子:“是季远山除夕家宴上带来的那个儿子?”
“……是”季劲天的麻子脸胀得通红。
白发虬髯的老爷子眉头深深皱起:“仔细说说,他是个什么状态。”
季远山瞪了那多嘴的小厮一眼,一五一十将打斗过程全都说了出来,他虽神经粗犷,大大咧咧,也还记得最后那一团诡谲的黑雾。
“你从那黑雾之中,感觉到了什么?”老爷子继续发问。
季劲天魁梧壮硕的身子蓦地一抖,不愿再去回想,却又不得不回答,平日里敞亮的嗓门此刻细如蚊呐,“跟见了鬼似的……阴森……还特别的冷……”
金丹真人闻言,双眼阖起,沉默良久,嘴角泛起了一丝冷笑。
季府主母正院,同样也是兵荒马乱。
季远山在殿内踱着步子,神色焦急。他不时抬头看向门外,却没有见到季鹰。
今天一大早,他才得知,季鹰与旁系的一群孩子打了起来,可现在,别人家的孩子都找到了,偏偏季鹰不见了踪影。现在正是他的关键时期,可不能有个什么闪失。
殿内的主子不只他一人,另外一个却视若无睹,在丫鬟的服侍下不慌不忙地用着早膳,丝毫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季远山做惯了高高在上的主子,别人急他所急才是常态,见状便面露不悦,随意找了个座儿重重坐下,轻哼一声。
大夫人头也不抬,只吩咐丫鬟给季远山盛了一碗清粥。
这是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族的正妻,季远山虽不快,却也不能拿她怎样,凉凉讥道:“夫人倒是好兴致,儿子都不见了,还如此坐得住!”
季鹰算她哪门子儿子?大夫人拿帕子轻轻拭了嘴,一面命丫鬟给一群鸟儿添食,一面走向窗台,细细观察自己修剪的盆景,慢条斯理吩咐道:“没看见老爷火气大吗?还不快去备些清火的膳食。”
其中一只凤头鹦鹉也跟着拍打翅膀,放声大叫:“火气大!火气大!老爷火气大!”
大夫人轻笑一声,点了点小家伙的脑袋。
季远山再也坐不住了,面色阴沉,拂袖去了蕙心院。
兰夫人得了小厮通传,又惊又喜。忙换了一身水粉柔纱长裙,勾勒出窈窕有致的身姿。松松挽上一个发髻,换上几根简洁的白玉发簪,简单勾画一番,便娇艳逼人。
再把里里外外张罗了一番,莲步轻移,温柔守在院门处,等待季远山的到来。
季远山甫一进屋坐下,她便矮身轻轻替他捶着双腿,一张俏脸千娇百媚,柔柔问道:“这么一大早,您怎么来了?可是府上出了什么事?老爷可千万保重身体,莫要累着了。”
季远山这才觉得心里舒坦了一些,缓缓将季鹰不知所踪的事情吐了出来。
兰夫人眉柔目顺,心底却是惊涛骇浪。她竟不知,老爷会对那小子看中至此,简直当嫡公子养了,不过是小孩儿间的打闹,便一大早的派小厮四处去寻。
但她惯是个会看脸色的,秀眉蹙起,美目流露出满满的担忧,仰着巴掌脸,软声道:“老爷,这可怎么办呀?阿鹰他……不会有事吧?奴家这心里真是害怕极了!我可怜的儿子……”说罢,眼角还渗出几滴晶莹的泪珠,楚楚可怜,惹人疼惜。
季远山紧皱的眉松了一松,将美人儿轻轻拉起,搂入怀中,暴怒的面容也柔下了几分。到底是亲娘,现在与他一般心焦的,也只有兰姨娘了。可即便如此着急,她却还是同往常一样温柔小意地伺候着,把他当做唯一的天,也不枉他宠了这么些年。
“兰儿且放宽心,本座不会让阿鹰有事的!”
“嗯!兰儿信您!阿鹰那孩子吉人天相,定不会有事的。”
两人倒好似一对替孩子揪心的慈父慈母,温情脉脉。
正在这时,季虎滚着胖乎乎的身子来找他的姨娘,看见季远山在场,便猛地一顿,扶住门框,不敢再前进一步。
季远山看了看小胖子,问道:“这是……?阿鹰的弟弟?”他的儿子实在是多,除了大公子是特别的,其他的,只有格外出众才能得到他的注意。
兰夫人抹去了眼角的几滴泪珠,笑意盈盈地朝季虎招了招手,“傻孩子,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见过父亲。”
季虎见到季远山的日子少,只知道他是自己的父亲,是这府里最厉害的人物,看见那张肃穆的面容,只觉害怕,哪里敢上前亲近。
季远山推开怀里的兰夫人,抬手将小胖子整个儿拎起,由上至下地打量。小胖子相貌生得普通,专捡着父母的短处长,不知是没有修行资质还是怎的,现在都六七岁大了,体内一点灵气都无,连练气一阶都没到。
季远山不满皱眉,怀疑道:“这真是我的儿子?他难道毫无资质,与你一样,只是个普通凡人?”他是觉得这小子是季鹰胞弟,指不定也是个天资出众的,这才肯仔细瞧上一眼。
“老爷!小虎他能够感应灵气,可以修行的!只是奴婢怜他年幼,想等他稍稍大些,再请师傅过门,带他修行。”兰夫人忐忑不安地看了一眼面色惨白的儿子,柔声解释。
季远山将人扔回她的怀里,颇有些看不上眼:“阿鹰也才十三岁,已经练气七阶了,过不了几天,就要领悟魂术了。这孩子,年纪不小了,却还未开始修行,资质看起来也不怎样……你还是将全部心思放到阿鹰身上吧!”
兰夫人浅笑着附和,心下暗暗思忖:那小子要领悟魂术了?看老爷的意思,倒是有九成把握,那,以后他在府里的地位岂不是仅次于老爷?
若真是如此,就母子俩僵硬的关系,她的日子怕是要难过了。
季虎敢对着兰夫人撒泼,却不敢对着家主撒泼,听到这番评价,也只是紧闭着嘴巴,老老实实像个鹌鹑一样躲在兰夫人怀里,一声不吭。
季远山心里头惦记着季鹰,见同父同母的季虎如此德行,肃着脸又是一顿训斥,直道他没什么出息,比不上亲哥哥。
兰夫人讪讪一笑,颔首低眉不语,只觉季鹰太过锋芒毕露,这才将小虎衬得平庸,不讨老爷喜爱。只怕日后,她这个做母亲的,还得看着他的脸色,才能得老爷一丝青眼。
想到此处,前些日的愧疚全部都收了回来,越发觉得这个儿子跟她犯冲,直把季鹰当做拦路的老虎,那一丝残存的母爱也消失了,反而换成了一股巨大的怨意。
一小厮慌慌张张跑了进来,气都没喘匀,便急急禀报:“找到了!找到了!季鹰少爷找到了!这会儿正将人往正殿带呢!”
季远山眼神一亮,瞬间便将兰夫人母子抛在脑后,干脆利落地跟着小厮大踏步往正殿去了。
季远山前脚刚走,季虎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躺在地上打滚撒泼。
兰夫人眼下却没有心思去哄小儿子,后脚跟着就跑去了大夫人的院子,她得为她和小虎的未来好好谋划。
季鹰此时状态不是很好,整个人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之中。他正与体内□□的灵气艰难地做着斗争,丝毫没注意到周遭的环境,迷迷糊糊被人领到了季府正殿。
只见他原本青紫肿胀的经脉纹路彻底演变成了墨黑色,全部浮显在皮肤表面,遍布整个身体,甚至还有几丝跟着爬到了脸上,只余左边半脸躲过一劫,一边黑纹密布一边容颜清俊,既诡异又可怖。
季远山远远见了,眼神直勾勾地,却是大喜过望。
这黑色的纹路正是魂术印记,他昨日见季鹰一条手臂有印记浮显的迹象,便已喜上眉梢,哪知老天爷还赠了这么一份大礼。即使是玉简记载,都未曾出现覆盖范围如此之广的魂术印记,更别提,他亲眼所见的,皆只有巴掌大小。毫无疑问,这孩子绝对能召唤成功,打破千年来季家未曾再现秘术的局面。
他立马喊人好生伺候着,跑出去亲自准备魂术召唤事宜,为此,不惜将自己的院落腾了出来,替季鹰布阵做法。
丫鬟们满满当当置办了一桌,皆是补气益血强身健体的汤药,还从府库中取了不少灵丹,一股脑儿的给季鹰喂了下去。
季远山布好魂术召唤大阵,回正殿一看,心念电转,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瓷瓶。
除夕那日,给兰姨娘的那份,季鹰已经服下。只需要再服下这一瓶,他就能一偿夙愿。
虽然其中伴随着一丝风险,但若此刻就让季鹰服下,便能事半功倍。
他既已确定这小子能够召唤成功,何不尽早为自己做好打算,让那召唤魂体先行适应他的气息……
想到此,季远山便毫不犹豫,直直将药灌入了季鹰嘴中。
待到季鹰从浑噩中挣扎着清醒过来时,他已站在了丹砂绘制的繁复召唤阵处。
这里是季远山的院子,灵气最为浓郁,方才他又服了大量的丹药,这才在与体内乱窜灵力的斗争中占了上风,得了短暂清明。
此时也是一个圆月夜,季鹰思绪还停留在方才的济幼院,并未完全醒过神,正欲抬眼四望,便听得季远山一声大喝:“盘腿打坐!”
季远山站在阵法外头不远处,替他守阵护法。一旁有背着药箱的大夫们,还有拿着纸笔目不转睛的记录先生们。在家主的影响下,他们对这场召唤看得极其重要。
季鹰神情复杂,稍稍思虑了一秒,便依言大步踏入阵法中央,屏气凝神,盘腿而坐。
这一坐便坐了好几个时辰,眼看着即将日出东方,季远山又下达了第二个指令。
季鹰听言,在天际泄出第一缕阳光时,咬破手指,将鲜血滴入阵中。
血液所到之处,瞬间闪出浅浅微光,而后如潺潺细流,顺着丹砂的走向流动,直至充盈整个法阵。
亮光大盛,召唤开始。
季鹰闭上眼,强忍着作乱的神经刺痛,一个指令一个动作,艰难进行,直至再也听不见季远山的声音。
他已超脱肉身,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躯壳,只余一缕神魂努力去感知应和体内的灵力,试图与四散的灵力一齐汇聚至丹田之处。
耳畔,万籁俱寂,只有自己细弱的吐纳声。
呼,吸,呼,吸。
一丝丝灵力蒸腾着,变幻着,他甚至有种错觉,好似要跟着他们一齐舞动,直至天荒地老。不知进行了多少个来回,脚底一沉,便突觉有了实体,耳边轰鸣作响,胸口处仿佛误吞百斤铁块般沉滞,丹田滚烫。
他蓦地睁开眼,看到的居然不是院子里的景象,而是一片茫茫白光。在茫茫白光正中,一团黑魆魆的漩涡在他头顶不断地扩大。
同时,有个什么东西攀附上来,紧紧将他缠绕,湿滑阴凉,带着一股煞人的冷,由头顶滑向脚尖,宛若巡逻一般,游走过他的每一条血脉。季鹰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战。
那东西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的抗拒,游走的速度越来越快,而头顶的漩涡也跟着飞速旋转起来。
好难受……丹田滚烫的火苗突地被浇熄,整个人好似坠入无边冰潭,身体每个毛孔都在叫嚣,甚至起了一层薄薄的霜。那股阴冷,跟着凝入骨髓,疼痛难当。季鹰忍不住咬紧了牙关,拼命运转周身灵力,试图抵挡。但却只是徒劳,霜越结越厚,隐隐有冰封之态。
一滴汗水自额角流落,顺着脸颊滑下。漩涡骤停,阴寒之气狂泄。
“啊!”季鹰低吼出声。
他已经到了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