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时分,便利店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耳边只剩下飒飒的风声,以及冰柜匀速转动的声响。
微弱的阳光越过一旁透明的落地窗,倾泻在地板上。
对面墙上时钟的指针滴滴答答走着。
霍骁很有耐心。
那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左眼睑下方有一颗极淡的浅棕色的痣,深不见底的瞳仁里嵌着碎光,撩人中带了几分漫不经心。
身后有人要结账,脚步声逐渐逼近。
纪瓷在下一秒回过神来,她轻轻咳了一声,移开视线,嗓音带了些沙的质感:“...总共多少钱。”
霍骁直起身子,偏头看了下电脑显示屏,“一共24。”
“支付宝扫码。”纪瓷不再看他,低着头亮出付款码递过去。
“好的。”
公式化的话音落下,扫码枪“滴”地一声经过手机上方,纪瓷收回来,没来得及看付款界面,直接关了手机,拎了袋子走出便利店,“...谢谢。”
纪瓷快步走到公交站台处,把东西放进包里,冰激淋则拿在手上。
车还没来,她心有余悸地往便利店里看了一眼,“......”
想起临走时那位男店员的——
“欢迎下次光临。”
听起来就像是在嘲笑她刚才盯着他看了一分多钟的事情。
丢人。
*
等耳根的热度完全降下去之后,纪瓷坐在站台的凳子上,拆开冰激凌盒,挖了一勺含在嘴里,冰凉清冽的甜味在喉间散开。
她后知后觉的想起陈馥芳发的那张照片。
不知道是因为冰激凌的缘故还是心理作用,小腹又开始隐隐作痛。
纪瓷把冰激凌拿在手里,没有着急扔掉。
她忽然想起来十四岁那年,刚来例假的那个时候。
那天,正好是纪睿上小学的日子。
几乎是全家人出动,佣人保姆纷纷应接不暇,就连纪瓷想喝一杯热水,都得等给纪睿的汤烧开了再说。
当晚放学,陈馥芳和纪成远亲自接了纪睿回来,纪瓷从房间出来,就看见陈馥芳正拿着毛巾细致入微地给纪睿擦脸,纪成远的目光全都放在他已经上小学的儿子身上。
楼上的灯没有打开。
纪瓷光着脚站着暗处,只觉得小腹刀绞一般的疼痛,却抵不过心里空了的那块地方,血一点一滴地从心脏抽离,像被利刃凌迟,羞耻又无可奈何。
那晚,纪瓷在窗前沁凉的地板上坐了一夜。
听着楼下的欢声笑语,如同置身冰窖。
那盒冰激凌,被纪瓷在上车前盖好,丢进了垃圾桶。
不能在特殊时期吃冰的东西,这点她心知肚明,区别是吃了肚子会更痛,不吃心会很疼。
而这两点,从没有人关心。
甚至,连最亲的人也不在乎。
下午的第二节课下课后是大课间,有25分钟的休息时间。
作为艺术生,纪瓷通常会在这个时候,背上小提琴去艺术楼上最后一节课。
有同学打闹嬉笑的声音经过窗前,不知道是谁在门口喊班长的名字,讲台上值日生正在把上节历史课的板书擦掉。
她把桌上新发下来的试卷整理好,预备背包走人的时候,一个男生突然出现在她桌边的窗沿上,表情诚恳地问:“纪瓷,你晚上有空吗?”
正在写试卷的杨樱听见动静,放下笔,往窗户边看了一眼,笑了,“顾成禹,有什么事非得站在窗户口说啊,我不能听吗?”
名叫顾成禹的那位男生挠挠头,表情露出被人拆穿后的窘迫。
他慢吞吞的走到杨樱的前桌坐下,拿出自己桌肚里的两张宣传海报,递给纪瓷和杨樱:“我表哥的酒吧今晚开业,想找人过去捧捧场,你...你们要是有时间的话...”
“我正愁晚上无聊没事做,在哪啊?”
杨樱看了下宣传海报,眼神亮起来,“我还从没去过酒吧呢。”
“就在银杏街那条路上。”顾成禹说完,去看纪瓷,后者还看着那张宣传海报。他心里瞬间紧张起来。
过了会儿,就在顾成禹以为今晚的聚会泡汤的时候,纪瓷突然把海报还了回来,纤细的手指指着海报右侧一排不算明显的字。
——“未成年人禁止入内。”
她问顾成禹:“我们能进去?”
“能!肯定能。”
顾成禹见这事有谱,立刻站起来,百般保证:“我哥说了,只要我带同学过去,我们消费都能打五折,而且那里除了酒肯定还有别的喝的。”
纪瓷倒是对酒精不怎么抗拒。
只要能让她晚点回家,并且找个合理的借口。
她看了眼手表,离上课还有十分钟,于是和顾成禹交换了qq,并让他们晚上先去,她练琴的时间可能会长一点,到时候找不到地方也方便联系。
顾成禹连忙答应,看着已通过的qq好友界面傻笑了几分钟。
最后还是杨樱实在忍不住,用笔敲了下他的脑袋,凑过去问:“你哥多大了,长得帅吗?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
到了琴房,纪瓷把东西放下,就给陈馥芳发了条消息。
意料之中的,陈馥芳并没有特意叮嘱她什么,回复也相当简单,只有一句——“知道了。”
像是下属例行公事同老板汇报行程,然而老板只是表示知情,对她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并不关心。
简单到有些冷漠。
也许是因为那条短信的缘故,纪瓷晚上练琴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原先记好的曲子拉错了好几个音节,被任课老师留下来打扫琴房。
等到她顺利结束,按照顾成禹发来的定位,找到银杏街尾的那家酒吧的时候,顾成禹和杨樱已经喝完一轮了。
酒吧的地方比她想象的大,没有震耳欲聋的重金属音乐,只是在靠近吧台处搭了一个小的舞台,有一位女歌手正在弹吉他,唱的是民谣。
室内的灯光偏暗偏暖,纪瓷找了一会才看见顾成禹他们坐的位置。
顾成禹不知道喝了什么,面前已经空了四五个杯子,看见她后,“蹭”地站了起来,身边经过的服务员差点把托盘抛了出去。
“纪瓷喝什么?”
顾成禹把菜单拿给她,想给她介绍这里的招牌,可自己试了好几杯觉得都挺好喝的,一时间难在心里排出个胜负,于是只能说:“最下面一排是不带酒精的...”
说完憋不住,胃气上涌,打了个饱嗝。
“......”
纪瓷没在意顾成禹羞红的脸,点了一杯可可菲滋。
点完单,杨樱从洗手间回来。
她脚步轻快,就近在桌边的空椅上坐了下来,眉飞色舞地和纪瓷说话:“你猜,我在洗手间看见谁了?”
顾成禹抬眼往这边看过来,刚想接话,但想起刚才自己打的那个饱嗝,蠕动下嘴唇,又把话咽了回去。
纪瓷根本没打算猜,因为她已经看见杨樱嘴里的熟人朝这边走了过来。
陈婷婷穿着一条贴身的连衣裙,身材婀娜苗条,经常披在背后的直发烫成了小卷,整个人荣光焕发,光彩异常。
“巧啊。”
她将耳边的碎发拢至耳后,亲昵地贴上身侧人的肩膀。
酒吧的灯光昏暗,在音乐和酒精的双重作用下显得更加暧昧不清。
纪瓷看了半晌,才总算把陈婷婷身边的那个男生认了出来。
见状,她轻轻弯了眼尾,没有看陈婷婷,反倒看着男生开了口:“班长来酒吧视察工作?”
被陈婷婷挽住右手的陆知洲眼神一滞,表情相当一言难尽,甚至在灯光的变换下,纪瓷看出了那一丁点万念俱灰的意味。
他原本可以拒绝陈婷婷的提议,只是鬼使神差地屈服了那么一点猎奇心理,想来看看这里和其他地方比起来,到底有什么不同。
这是他从未踏足过的领域,使他觉得新奇。
陆知洲完全没有想过,会在这里碰见班里的其他同学。
恼羞成怒使他大力挣开了陈婷婷的手。
“陆知洲你干嘛?!”
陈婷婷不敢相信地追上去,脸上完美的炫耀猝不及防地在纪瓷眼前破裂。
陆知洲个子高,脾气起来头也没回:“别跟着我,上厕所。”
两道身影从眼前经过,纪瓷没功夫去管别人的闲事。
倒是耳边一直流淌的民谣停下了,舞台上换了个男生,唱着首耳熟能详的英文歌。
服务员将她刚才点的可可菲滋放在桌面上,纪瓷轻轻抿了一口,蹙起眉,迟迟没再喝。
杨樱不知道在和顾成禹讨论什么,咯咯咯的笑声从身侧传来。
纪瓷单手托着酒杯底座,学着不知在哪看来的动作,将三角杯里的棕色液体轻轻晃了下,连续做了几次,她觉得有些别扭,酒液甚至会不听话的从杯子里跑出来,最后只好作罢。
酒吧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对于第一天营业来说这是个好兆头。
服务员几乎脚不占地,在各桌之间游走,纪瓷这桌的纸巾早被杨樱和顾成禹祸祸完了,估计顾不上,迟迟没有人来补。
纪瓷只好自己去前台要。
她到哪向来都是小提琴不离身,加之样貌出挑,在鱼龙混杂的酒吧里显得独树一帜。
像燥热午后铺面而来的一缕清风。
清新通透,令人倍感舒适。
纪瓷看桌面上并没有自取的纸巾,只好走去前台找正在擦杯子的服务员。她礼貌问了声好,随后开口:“请问有纸巾吗?”
女孩的声音在周遭杂乱的环境里显得并不合时宜,于是很精准的落入了对方的耳朵里。
霍骁停住手里的动作,抬眼看过去。
碰巧有光线投射过来,落在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上。
纪瓷同时一愣。
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再次碰见他。
霍骁的视线过了半秒移开,仿佛在确认自己刚才听到的话,继而他伸长刚才拿着杯子的手,抽出柜子里一盒没开的纸巾递过来。
男人下午略带戏虐的笑还盘旋在耳廓。
——“好看吗?”
“......”
一个激灵回过神,纪瓷这才伸手将纸盒移到自己面前。
就在她预备开口说“谢谢”的同时,纸盒上突然放上一只手,骨节分明,清瘦而修长,在视线逼仄的空间里更显得蛊惑。
她抬眼看过去,就听见霍骁说:
“纸巾收费,两块一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