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明的方式有很多种,提摩西双眼一眨不眨地凝视阿尔瓦,他经常这样看着这名假冒情人,不仅仅是处于他常年来养成的习惯。
不知何时起,提摩西的目光已经无法从这名红发男子身上移开。自从十三年之前的失散,提摩西不是没有想过他们的重逢,开始还以为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甚至不惜用强硬手段把人给搂进怀里。现在,阿尔瓦的答案,让提摩西意外又惊喜,简直无法相信。他开始怀疑,这次的谈话否是真实的存在,还是又是一个荒唐的梦境。
原来,不止是我在思念他。提摩西的目光柔和下来,呼吸也变得缓慢。只是互相凝视的瞬间,却又宛如永恒。过去四处寻而不得的怨念,现在已经被一种难言的满足感给填满。
他一直在看着我。
听起来也不算是特别糟糕。
很少有人在提摩西的逼视下还能长时间保持对视,阿尔瓦率先败下阵来,垂下眼睑收敛了眉眼,略显慌乱地颤声开口:“那么大人,你想要我怎么证明呢?”
“那应该是想的事情,而不是我。”提摩西冷冷地回答,心中的期待却油然而生,“好好想想,你能为我做些什么,以抚平我的怒气,获得我的认可。”
阿尔瓦抿了抿嘴唇,猛地凑过来就要索吻。在他那张漂亮脸蛋放大的一瞬间,提摩西那么一点愣住了。不过他还是凭借暗影行者迅捷的身手阻止了那凑过来的水色香唇。
“我还没认可你呢,”手掌捂住对方的嘴,温热的鼻息喷在边缘,提摩西第一次感觉自己说话是如此的没底气,“也没有原谅你。”
尴尬地向后退了一些,阿尔瓦笑得比德鲁伊们最浓的草药汁还要苦。“我感到十分抱歉,大人。”他咳嗽了两声,跪直身体打算迅速离开这里,再这样下去,他可能要崩溃了,“那么……去睡觉?”
“……”从提摩西冷漠的表情看来,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虽说他脸上一直都是这样的表情,但现在却不是故意绷着。
寒风吹在在后背,冷得阿尔瓦只想逃走,他故意无视掉提摩西难看的面色,从被禁锢的胳膊下钻出去,站直身体说:“我洗过了,大人。所以我想直接去睡,晚安。”
在小猫逃似的转身离开之前,提摩西伸手抓住了他的脚裸。
“不许转移话题,也不许逃走。”提摩西抬起眼皮瞪着阿尔瓦,语气坚定且不容置疑,“坐到我身上来。”
“大,大人?”提摩西说出的话,已经十分露骨,阿尔瓦身体一僵,心如擂鼓,强迫自己忽视面颊上的热浪,阿尔瓦热得如同喝下整瓶杜松子酒,“我……你……能到床上去吗?”
“快过来,别让我久等。”提摩西放开阿尔瓦的脚裸,张开双臂示意,“你知道我的耐性不好,别惹我生气,懂吗?”
“嗯……”阿尔瓦低头颔首,乖乖地坐上提摩西的大腿。提摩西伸手拈起他的睡袍,就在他以为提摩西会脱掉他衣服的时候,提摩西却做出了与他预料截然相反的动作。
肌肤冰凉如水,滑腻如同油脂。
提摩西拉上阿尔瓦的睡袍,盖住他圆润的肩膀。
“穿好衣服,夜晚是挺冷的。”提摩西沉声说,“好了,现在我们开始吧。”
顺从地点了点头,阿尔瓦慢慢撩起自己睡袍的下摆。提摩西一把抓住他的手,把那皮肤光滑,骨节纤长的手从布料里抽了出来。
“我现在没兴致。”提摩西瞥了一眼壁炉,“不是这个,阿尔瓦,你知道的。”
“啊?”阿尔瓦瞪着一双猫眼,一脸迷茫地看着提摩西。
真会装傻,提摩西想。他忍不住又去撩阿尔瓦耳边的发丝,还好,那个感觉和现实世界当中一样。
这不是梦。
“好了,我们说说看,你是怎么从睡梦当中醒来就可以立即施法的。”提摩西把发丝一根根往阿尔瓦耳后拨,看它们绕过肩膀,披在阿尔瓦单薄消瘦的背上。“我从睡梦当中醒来时,你看起来并不像是特别有精神。你必须得解释一下,不然我可能会误会。”
“误会?”阿尔瓦问,“这有什么好误会的呢,大人。”
“误会你,还有你们——你知道我说的是谁,”提摩西说,“把我在当傻瓜愚弄。你明明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醒来,却还要做这么大一出戏,为什么?”
“我不能依靠自己醒来,是你救了我,大人。”阿尔瓦恭顺地说,“我不知道你为何会有那种念头,但是我很感激你救了我,一直以来都是。”
“这种谎言真是无趣,”提摩西评价道,“不如我们换一个方向来说,乔纳森到底是在光明未来联盟里面,处于一个怎么样的位置。你不要告诉我,他也是六名全视者之一。”
“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大人。”阿尔瓦说,“乔纳森……确实很重要。”
提摩西挑高眉毛,静静地等待阿尔瓦的下文,然而阿尔瓦的话既到此为止,并没有再说下去的打算。等得越久,军情处前统领眉头就皱得越紧,而他的假冒情人目光闪烁地垂下眼睑,轻抿嘴唇一言不发。
“好吧,你不愿意说,那么由我来说。”良久沉默之后,提摩西率先开了口,他伸出手轻抚阿尔瓦的耳垂,用指尖描摹对方耳廓的形状,“你可以不必回答,因为我的猜测也不一定会正确。”
“大人……”动了动嘴唇,阿尔瓦斟酌良久,才又开了口,“我们能做点别的事情吗?”
“不能。”提摩西冷冷地说。
窗外,雨水击打着城市,闪电划过夜空,照得运河一片波光粼粼。
阿尔瓦闭了闭眼,认命地抬头望向提摩西。“那么,你想说什么?大人。”他歪着头垂下眼睑,柔声低语的样子无比顺从,好像一名温柔而又顺从的情人一般,“如果大人想要说关于我们之间的事情,我很高兴你想要找我谈谈。”
“命运石在加圣斯通城。”提摩西捧起阿尔瓦的脸,强迫这名小骗子正视自己,“你知道这句的意思是什么吗?”
在那么一瞬间,捧在手心里的脸僵硬了一下。微微眯起那双似乎能够洞察一切的眼睛,提摩西耐心地等待对方的回答。准确地说,等着他又临时编纂个什么理由。
“字面上的意思。”阿尔瓦说,冷静平和的声调仿佛在叙述一件不容置疑的既定事实。
“根据我所知,并不是那么简单。”提摩西说,“如果你还决定要留在我身边,那么我不打算再和你打哑谜,我希望你也如此。减少废话,以及那些不必要的弯弯绕绕,我就直说了……”
阿尔瓦眨了眨眼,强撑着让身体不会发抖。“是的,大人,请讲。”他说,“如果你猜测得不对,而又是我所知的部分,我会说的。”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大概会……”
“有时候我真想宰了你。”提摩西冷哼一声,捧住阿尔瓦的脸往上推,露出他白皙的脖子和脆弱的喉结,“就像这样……如果鲜血喷溅出来……”
“大人?”阿尔瓦身躯发颤,声音小得几乎不可闻,“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有时候会,但更多的时候,我不会。”提摩西慢慢放松力道,依旧把那张精致脸蛋捧在手中,“你不必害怕,我明有时候明知道这些事情不可行,但依旧会忍不住幻想它实现的样子。”
“……”阿尔瓦仿若献祭一般虔诚地闭上双眼,“虽说人总有一死,但我从未惧怕过死亡。这种话我从未和任何人讲过,我只是害怕我从未活过。我就像是一个代名词,一个代号,一个象征物……只有和大人在一起时,才让我感觉到了活着的意义。因为你,我不想死,但若是你想要为我带来死亡,那么——我愿意。一千一万个愿意,无论什么时候,何种方式,我都愿意。”
阿尔瓦的声音不大,却如同有响雷在提摩西脑中炸裂,电流从耳孔传导至大脑,难言的眩晕迅速统治了他的感官。这对暗影行者来说,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他的理智告诉他必须保持清醒,而他的身体却告诉他——做不到。上一次这种无法自控的感觉,还来自于十二岁时第一次喝母亲酿造的烈酒。
那是提摩西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喝醉,那天霜风城在经受住亡灵大军的猛烈进攻。那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那天提摩西第一次见证来自于北冰原的骸骨军团是多么可怖,人类的生命是有多么的脆弱。严寒与死亡的气息伴随狂风在石头的缝隙之间呼啸,那夜的风,比任何时候都要凛冽。
缓缓闭上双眼,提摩西试图用这种方式来驱散眩晕感。
可是,依旧是徒劳。
就像那天,第一次经历战争的提摩西坐在篝火旁,喝了大哥雷切递过来的一口酒,然后是一整壶。他只记得,黑夜宛如深渊,吞噬光明,亦吞噬意识。所有的一切疯狂在他的眼前,在他的脑海,在他的身体里旋转,扭搅着他的神志,他的视线,他的胃……
火焰,不仅在眼前跳动,在篝火中跳动,亦在他的身体内跳动。出生在北地的提摩西,能够忍受严寒的提摩西,第一次有了——热,这种感知。
他的身体被灼烧了起来,全身似乎都在冒火。夜空漆黑如同章鱼的墨汁,篝火通红宛若初升的太阳。北地的战士们狂饮,放声大笑,而提摩西则在雪地里打滚。
他很热,却不知要如何浇灭身体的火焰,他很眩晕,趴在地上抓不住任何可以依靠的东西。即使躺在地上,地面也在疯狂地跳舞,所有景色都在眼前抽搐、扭动。
提摩西缓缓睁开双眼,勉强把思维拉回现实。
“这时候说这种话可不行。”提摩西动了动手指,轻轻摩挲光滑细嫩阿尔瓦的脸颊,目光温柔得不可思议,“对一名经历过许多杀戮的男人,说这种话,你没有想过后果吗?”
“总不会比现在更糟糕,大人。”翡翠般的眸子里,满是另一个人的影子。阿尔瓦伸手往下摸索【圣光术】
【圣光术】
“哼,你就这样欲求不满?还是天性如此?”【圣光术】
“只是对你这样,大人。”【圣光术】
【圣光术】
“就在这一点上,你还真是固执。”轻轻撩开阿尔瓦汗湿的头发,提摩西低声喟叹道,“但我也不打算放弃我的决定。”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阿尔瓦昏倦无力地抬起手,大胆搂住提摩西的脖子,“要换个地方吗?崔德威大人……”
“命运石……”提摩西慢慢凑近阿尔瓦耳边,往他耳孔里喷出一阵阵令人颤栗的热气,“在乔纳森右眼里……”
阿尔瓦身体一凛,剧烈震颤【圣光术】
【圣光术】
“看来,我说中了。”提摩西挑高眉毛,平静冷淡的表情与他挂满汗水的脸颊还有性感沙哑的语调截然相反,“命运石在加圣斯通城……确实如你所说,是字面上的意思。”
【圣光术】
“哈……哈啊……大人……你是怎么?”【圣光术】“不,不要再……”
我才不会告诉你,在你离开加圣斯通城的这个月,我把埃德加的法师塔里里外外翻过一遍。提摩西心中略微有些得意地想。在埃德加的日记里,提摩西发现了一些关于秘幸会第六人的蛛丝马迹。
埃德加在日记当中写道“我不知道我们这样做是否是正确的,让一名本应该养尊处优的孩子承担这样沉重的命运。他已经遭受了诸多不公平待遇,在经历骸骨大军践踏故乡,亲人死于眼前的痛苦无力之后,我们还要给他一名孩子难以负担的重量。我只能借以希望的名义祈祷,他能够在耶梦伽罗过得好,并且变得足够坚强而强大。”
根据提摩西的记忆里,有过这个经历的北地人,在耶梦伽罗里,并不算少。但是那个时期过来的孩子,也就那么七八名,有着贵族身份的孩子就只有乔纳森和他自己。而埃德加的另外一段话,则让提摩西陷入了一种难以开解的矛盾当中。
在埃德加的日记当中的另一段,写着关于那名秘幸会第六人的另外一些信息。他写道“仪式很快就要进行了,希望这一次能够顺利。拥有命运石的力量,他必定可以得到狼神的青睐。我们已经等待得太久,三千年来还未有合适的人选,这一次我有预感,从海英斯之后,这孩子可以成为新的狼神。”
阿尔瓦的反应证明了提摩西的猜测,其实,在直接询问阿尔瓦之前,提摩西都无法确定他自己和乔纳森当中谁才是秘幸会第六人。确实,提摩西获得了狼神的力量,但乔纳森右眼的绿色冷焰,那种莫名的力量来源……
“别忘记了我之前是在做什么的,阿尔瓦。”提摩西拉回思绪,冷冷地说,“当时李嘉图在找命运石,对吗?”
“嗯……”阿尔瓦咬紧嘴唇点头,不让那缠绵悱恻的呻丨吟从嘴角溢出,“是的,大人。”
“只有这种时候你才会老实一点。”伸手轻抚上阿尔瓦鲜嫩的唇瓣,提摩西把他的嘴唇从牙齿中拉出来,“我不希望我们每次谈话,都是建立在军情处特别问询方式上面,下面我说什么,你要老实一点。乖乖回答,对我们都有好处。”
“秘幸会第六人,就是持有命运石的人吗?”提摩西满意地挑高眉毛,直接了当地问。
“是,是的,大人。”阿尔瓦含着眼泪回答。
如此一来,很多线索都可以串联起来。提摩西略微思衬片刻,把现有的信息梳理了一遍,发现了不少值得讽刺的事情。
加文·坦普尔伯爵是光明未来联盟成员无误,不然不会这么巧指名乔纳森和自己去护送“秘幸会第六人”。作为幌子的罗兰,是诱饵,是罗兰德的影子骑士,改革派想要护送绿地王储罗兰德,拿罗兰做幌子。同时,也拿光明未来联盟和秘幸会做幌子,而秘幸会,也在拿护送本身做幌子。
也就是说,乔纳森根本就不是护送者,被护送的卡斯帕才是护送者!这孩子天天黏着乔纳森,实际上只是在暗中保护乔纳森。而提摩西则成为了幌子的幌子,吸引了血手兄弟会的刺客,与全知者联盟对抗。乔纳森那边,则是……
浅灰色眸子里,提摩西的瞳孔骤然缩小又放大,无名怒火迅速焚烧了理智。
“很好,那么……啧……算了。”提摩西一把【圣光术】,“你还真是把我耍得团团转,看见我像头驴一样被你任意揉扁搓圆,是不是让你特别有成就感?”
【圣光术】
“啊……大人——!”阿尔瓦仰着脖颈高声尖叫,眼泪顺着面颊流淌,“不要……不,不是……那是意外——!我们没有打算把你卷进来的……抱歉……轻一点……哈啊……”
“没有?”提摩西沉声问,“这是什么意思?我对你们来说是个意外吗?”
“嗯……是的,大人。”瘫软地垂下身体,阿尔瓦轻喘着回答,“本来不应该是你……可是,任谁也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那样子发展……但是我得先声明,那些事情我没有参与其中,那时候我还太小,那是,是……”
“是上任银龙裁决,耶梦伽罗的暗影行者,也是我的老师——沃伦,对吗?”提摩西说,“他很早之前,就已经是光明未来联盟的成员。其实,当时被放弃的那个,其实不是白沙尔——他只是走丢了——而是我。”
阿尔瓦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盯着提摩西:“大人,你……为什么那么想?我觉得没有任何人,会有要放弃你或者牺牲你的念头,至少我……我不会。”
“你的话前后矛盾,就像你这个人一样。”提摩西松开他的手腕,懒散地向后靠在碗柜上面,“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比起来你哪句才是真话,你的真心更令人难以捉摸。”
“抱歉,大人。我确实经常对你说谎,但是我刚刚说的话,都发自真心。”眼角还挂着泪,眼眶通红的阿尔瓦委屈地瘪了瘪嘴唇,“至少现在,这会是真的。我们现在不是合为一体,感受着彼此的真实吗?”
阿尔瓦说得没错,当时……提摩西深呼吸一口气,往事的幻影从记忆深处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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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乔纳森躺在兽栏的稻草堆里挣扎,瞪大一双眼睛不解地看着他的“兄弟”。
“抱歉,乔纳森。”提摩西站在门口,遮挡了大部分光亮,他不过十五岁,就已经有了远超同龄人的结实身板。“过去三千年里面,还没有人获得狼神的认可,他们只是想拿些孩子去献祭。”他手中拿着一块圆形石头,上面的浮雕是一颗狼头——面目狰狞,口大如盆。
“这是个借口,而我不想失去你,我的兄弟。”紧紧捏住那块石头,提摩西坚毅的眼神如同霜夜中的顽石,“如果我不能回来,放精灵糖的盒子在我床下的隔层里。”
咬了咬后槽牙,提摩西不管被捆住手脚,堵住嘴的乔纳森如何发出低沉的闷哼。转身关上兽栏大门,给乔纳森留下少年决绝的背影。
他们身高差不多,虽说提摩西比乔纳森要壮上一些,他们的衣服裤子时常混穿。这为提摩西提供了浑水摸鱼的便利,现在他穿着乔纳森的衣服,和其他要来参加“献祭”的孩子站在一起。以北地的古老传统,他们带着漆黑的面罩,兜帽拉得很低。
阴影罩住孩子们的脸,当然也罩住了他们的面孔。
当时提摩西的头发还和乔纳森一样短,宽大的轻松地罩住他整个脑袋。不同发色的孩子们,现在看上去完全没有区别,除了绣在胸口的名字以外。
孩子们被赶上一辆硕大的大棚马车,一路上,风景灰暗而又车门。没有人说话,他们的兜帽都拉得很低,提摩西只能茫然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当初乔纳森抽到试炼石的时候,提摩西的心情都没有这样沉重过。他不禁开始思考,以“不想再失去重要的人”为理由,是不是正确的。想不透,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不想让乔纳森死。
那自己呢?万一真的出不来了怎么办?提摩西这时候隐约感觉有些害怕,又为自己的冲动感到懊悔,其实他们不是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吗?比如说……比如说?
他盘坐在大棚马车里,想了许久,都没能想出来解决的办法,想过的方法和路线都被自己一条条否决。他们都可以想到的事情,耶梦伽罗的那些高层怎么会没想到呢?
六名暗影行者,总是要牺牲掉一位的。
看起来荒谬可笑的“传统”,却如同一颗千年大树一般,深深地扎根于北地,于愚蒙伽罗的土地上。
马车在石头垒起来的拱门前停住,所有参加试炼的孩子都被赶下车。赶车的老翁声音如同渡鸦一般粗粝难听:“进去吧,孩子们。是时候迎接你们的宿命了。”
认命的孩子——或者说是觉得自己能够幸存下来的孩子——走进了拱门。砂石在他们脚下沙沙作响,拱门内的迷雾浓得好似一道帘子,紧紧几步之遥的景物都看不真切。
提摩西伸出双手,怔怔地盯着空空如也的掌心。
若是把天启钢牙带来就好了。
但他们不允许携带武器,这是试炼,不是战斗和训练。
即使是隔着面罩,提摩西也能够感受到这雾气有多么的冰冷。冰冷的空气在他的肺部打转,再呼出来的时候,变得温热。周围的脚步声越来越微弱,似乎有人倒在了沙地里,声音不太响,但却很清晰。
沃伦曾经说过,刺客们想要活下来,首先需要做的就是——隐藏气息。
半蹲的姿势并不太好看,但有时候可以救命。天启钢牙不在手边,他无法遁入暗影,也没有办法不发出脚步声。只能放低身体,如同一名普通的刺客一般,加大步距,减慢速度。
心跳如同石头一般缓慢。
情绪如同湖冰一般冷静。
呼吸如同死者一般停滞。
感知如同蜘蛛一般敏锐。
动作如同兔子一般迅捷。
又一个人倒下,提摩西不由得再次压低身体。他的脸现在几乎都要贴上地面,如同一只野兽一般四肢着地,模仿着蜘蛛的动作缓慢爬行。
真冷啊,这里。
四周都是浓雾,无法辨别方向。人体散发出来的热量,让他的黑色皮衣上凝满灰色的水珠。
不行,还需要,再冷静一些。
估算着时间,凭借着记忆,提摩西想要找到他们来时的出口。毕竟,能够在试炼之地呆上多久,没有人能够来计时。只要他能够找到出口,然后在外面晃荡上一两天,再回到耶梦伽罗,装作他从试炼之地活着归来就行。
只是,要在浓雾当中辨别方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实际上,提摩西在走进拱门之后,立即就回头想要找到出路——有不少孩子都是这么做的——但他们立即被浓雾吞噬了,明明近在眼前的大门,却怎么都找不到。如果没记错的话,提摩西记得自己只走了三步。等他再倒退走三步时,并没有看见车马大道,也没有看见什么拱门。
提摩西突然明白,为什么那些浓雾不通过拱门,只是在拱门内袅绕。从远处看来,好似一大团从天空摘下来的云朵放在地面上。
这里和现实世界,并不是同一空间。
以前提摩西只是在传说当中听过这种话,但现在,传说就在他面前。
要出去,只有获得狼神芬勒萨斯的认可,或是——变成尸体。在周围来回走了十几圈,提摩西既没有发现其他人,也没发现尸体。
只有无尽的浓雾包围着他。
时间已经失去意义,只剩下永恒的寂静。提摩西感觉到虚弱,也可能是肚子饿,他有些头昏,可能是因为困倦造成。
我被困在这里了,我会死。这个想法令提摩西感觉无比沮丧,从来都不会为了死亡而战斗,争取生存的权利,才会是一名北地人会做的事情。与其在这里被饿死,还不如直接了当一些,或者用更直接的方式,进行快刀乱麻一般的战斗。
“好了,我不怕你!”提摩西站直身体,“不管是谁布下了这浓雾,我都不怕!”以少年略显叛逆的腔调,他对着空气当中说,“我厌烦了,如果你不敢出来,那么我现在要回去了。我会回去告诉所有人,你是个胆小鬼!”
他的声音在迷雾当中回荡,又折返回来,形成无数回音,好似在嘲弄他一般。
“我走了,胆小鬼!”提摩西无奈地耸耸肩,大跨步地随便挑了个方向照直走。
或许是提摩西的心理作用,他总觉得迷雾渐渐变得稀疏起来,随着迷雾变化的,还有一种如芒在背的视线,刺得提摩西特别想要抓一抓后背。
强迫自己不去注意那个视线,提摩西越走越快,到后来几乎都可以说是一溜小跑了。他跑得越来越快,直到撞上一堵墙。
跌坐在地的提摩西抬头仰望,那堵墙约莫有二十呎高,通体雪白,上面还布满毛发……毛发,等等,那不是墙!
猛地回头,提摩西看见一只眼睛在他面前放大!
野兽!
不,是狼神!
巨狼芬勒萨斯!
那堵墙,只是他的前腿,而提摩西刚刚跑过的路程,只不过是他一只爪子的距离。
散发出金色火焰的野兽瞳孔直直地凝视提摩西,似乎要把提摩西当成一口可口的小点心,一口吞下。从它口中喷出的白雾,形成了这附近的浓烈雾气。
然而它没有。
巨狼芬勒萨斯低下头,身躯变小了不少。它硕大的前爪伸到提摩西的头前,将兜帽往后撩。从未有过的剧烈痛楚令提摩西根本无法站直,他跪倒在地,任凭狼神的利爪划破头皮。他能够感受到鲜血从头皮流出来,顺着他的额头,流得满脸都是。
世界一片腥红,耳朵嗡嗡作响,全身颤栗不止,所有的感官都失去了效用。
但与此同时,如同幻觉一般,出现在提摩西脑海中的声音,却是这头巨狼发出的。
“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了……”
“让我们,再次合为一体。”
提摩西尖叫了,或者是他以为自己尖叫了。他跪在地上,根本无法反抗来自于神明的意志。他的眼前出现了幻觉,各种他不曾经历过和经历过的事情,如同一片片玻璃碎片一般,在他周围飞舞。他很痛苦,又感觉充满力量,他很无助,又感觉无所不能。
后来的事情,提摩西记不太真切,只是醒来的时候,乔纳森说他失踪了三天,昏迷了一周。
从此以后,每当有人触碰他的头皮,都让他兴奋难当,想要杀戮,想要征服,想要不受控制随心所欲地释放量。
沃伦经常说,力量总伴随于危险,但更危险的是——力量失控。
为了不失控,只能不让别人触碰头皮,以至于他后来连头发都不愿意让人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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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你还好吗?”
提摩西勉强从回忆当中醒神来,却看见阿尔瓦歪着头,嘴里咔擦咔擦地嚼着饼干,茶壶和茶杯在他们周围漂浮。
“你在做什么?”提摩西不由得皱紧眉头,拍打身上的饼干屑,“没看见我们在做什么吗?竟然还吃东西。”
“因为大人你一直不动,我很闲啊。”阿尔瓦吞下一口茶水,舔嘴唇的样子带着几分狡黠,“而且我需要补充一点体力,免得一会儿又被你的拷问晕过去。”
提摩西本想说“我什么时候把你拷问晕过去了?”,但很快转念一想,觉得阿尔瓦这种说法也实在太可爱,不忍心再去破坏这种气氛。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问道:“如果不想我把你拷问得晕过去,那么你现在告诉我,你们打算拿乔纳森怎么办?”
“不知道。”阿尔瓦干脆地回答,“这些事情轮不到我决定,我只要做一个好好的容器就可以。”
“容纳什么的容器?”提摩西挑眉问道。
阿尔瓦原本白净的脸上,瞬间布满红潮。猛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而提摩西也故意在曲解他的意思。阿尔瓦难为情地别开目光,低声说:“容纳……力量,吧?”
他的双关语说得既乖巧又纯情,好似一只小奶猫在北地狼心上抓挠。既痒又痛的感觉,从心脏扩大到四肢百骸,如同无数的小虫子一般,钻进骨头缝隙之间啃咬。
如同那俩句诗一样——
永恒的肉丨欲是无法餍足的魔鬼
秀色可餐的美人令人心醉
抱住怀中美人,提摩西猛地站起来【圣光术】,大跨步向二楼卧室走去。
【圣光术】
打开灯罩,提摩西就着台灯的火焰点燃烟斗,深深地吸了一口。阿尔瓦躺在他身边,侧躺着,蜷缩成一团。
“大人,我多么希望,这一刻,能够是永恒。”阿尔瓦眯着一双湿润的猫眼,在枕头上蹭了蹭脸上的汗水,“这样的真实比任何梦境都要来得好,我有时候不敢去想将来。说起来可笑吧?能够看见未来的人,却是最害怕未来的人。”
“你在怕什么?”提摩西叼着烟斗狠吸了一口,让温暖的烟雾在肺部转过一圈,再惬意地吐出一口白色烟雾,“光明未来联盟的口号吗?”
“愿这光明未来,为你而来。”阿尔瓦忽地笑了,眉眼弯的如同新月,“但我害怕的是,我的未来里面没有你。”
提摩西沉默地伸出手,把阿尔瓦的头发摸得乱糟糟的。“别乱想,”他说,“如果这么害怕的话,那么努力获得我的认同吧,说不定我会原谅你,并且让你参与进我的未来。”
“大人,你这样说,我会很期待的。”阿尔瓦说,“别欺骗我。”
“这话应该我来说,你别再欺骗我了。”顺手把烟斗放在一边,提摩西捉住阿尔瓦的下巴,慢慢把脸凑了过去,“你们下一个目标,是谁?你们打算把乔纳森怎么办?”
看见提摩西凑过来,阿尔瓦紧张地闭上双眼,肩膀僵硬得发抖。但提摩西一开口,他又泄了气,垮下肩膀生硬地回答:“我不知道,大人。”
“哦,不能说?”提摩西装出一副受伤的口吻,放开阿尔瓦的下巴,转身背对他,好像一只垂头丧气的北地狼一般盘坐在床上,“我现在已经加入了光明未来联盟,还要把我排除在外,这不公平。”
“我很抱歉,大人。”阿尔瓦说,“如果我知道,我一定告诉你,可是我不知道。这些事情都是路西恩在安排,我只是一个执行者啊。”
“但你也是知情者。”提摩西冷冷地回呛,“而且你刚刚又耍了我一道,你的诺言还真是无法相信,忘得也有点太快了。”
阿尔瓦抿紧嘴唇,不知如何作答。他小心翼翼地伸手触摸提摩西宽厚的肩膀,柔声说:“命运石又叫神之右眼,是两名双生神——全知者与全视者——共享的那只眼睛。就算我们不知道路西恩的计划,大人也能够猜到这样重要的东西在暴露之后会如何处理吧?”
提摩西闷闷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就在阿尔瓦打算从背后把他抱住的时候,他突然站了起来,低声说:“有人来了!”
其实不用提摩西提醒,阿尔瓦也听见了脚步声。提摩西快速披上衣服,仔细听到脚步声的来源,来人似乎知道“乔纳森特别通道”,但他不是乔纳森——乔纳森可没有脚步声。这脚步声如此急促,看来似乎发生了什么急事。
很快,脚步声停在了二楼卧房门前,卡斯帕推开房门,对着床上的两个人喊:“乔纳森被带走了!”
※※※※※※※※※※※※※※※※※※※※
阿尔瓦:大人,我吃醋了。
提摩西:别吃太多。
阿尔瓦:你怎么在这种时候想别的男人啊!
提摩西:我没有。
阿尔瓦:你刚刚一直都在说乔纳森!
乔纳森打了个喷嚏:谁在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