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瓦感到有些惊恐,事实上,他的手正在发抖。提摩西捏住他手腕的力道,让他想起来那次在朱诺斯被囚禁的经历。
他正身处暗影之中,周围的景色朦朦胧胧,似水面下的波纹一般晃动。
暗影行者一如既往的沉默,甚至没有对他们要去哪里做多余的解释。
但阿尔瓦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在渐渐远离营火,以及嘈杂的同伴。
脊背撞上树干时,阿尔瓦闷哼了一声。随即,提摩西的胳膊撑在他耳边,他野兽一般的眼神,在黑暗当中闪耀微光。阿尔瓦不由得绷紧身体,喉头来回滚动,却说不出话来。
沉默在他们周围盘桓,森林的夜晚并不寂静。从远处传来的露营喧闹声,夹杂着歌声和欢笑。猫头鹰歪着脑袋咕咕叫,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他们。
如此静谧,而又如此喧闹。以虎人族的听力,阿尔瓦甚至可以听见干燥的木材在火中噼啪作响。或许,可是另一种声音,他的身体在燃烧的声音。
“你在发抖。”低沉的呢喃,是狼神的低语。“你在害怕什么,我还没有说任何事情。”
“预言……”阿尔瓦低垂眼睑,不敢去看提摩西的脸,“我在水里面,镜子里面,梦境里面,看见的那些还未到来的未来。”
“别打哑谜,你在梦里看见了什么?”提摩西在眨眼,或许没有。他捉住阿尔瓦的下巴,强迫那名红发男子面对现实,而不是再一次用含糊的语句逃避过去,“我快要对你失去耐心了,小骗子。”
夜风吹过森林,林涛如同海浪般哗哗作响。狼神附身者的双眼,在黑暗中闪耀着金色光芒,野兽般的竖瞳,紧盯着他的猎物。任何人,任何猎物,在这个鄙视之下,都无所遁形。黑夜,令捕猎者兴奋。更何况,现在他的猎物表现得柔软而又温顺,即使是表象,也足够令人激动难当。
“我梦见……”轻轻蠕动嘴唇,阿尔瓦缓缓开口,“我和你……共渡一生……”他的声音当中,带着微不可闻的颤抖,又带着美好梦境被残忍戳破的哀凉。“我很抱歉,大人。那是最好的结局不是吗?但是现实当中不会是那样。更何况,还有更多不好的结局……”
猫头鹰咕咕叫着,远处传来的人声似乎变得十分遥远。好似从远古时期传来的空洞回响,透过时光沙漏流到他们耳边,又从树干上荡回去。提摩西沉默些许,终于冷冷地回应道:“那就是预言?你确定不是梦境之王欺骗你的幻境?”
“他确实洞悉了我内心的渴望,那时我的希望,这一点上,我从未想过要欺骗大人。”阿尔瓦缓慢转动眼珠,带有虎人族血统的瞳孔在黑暗当中反射出一片金光,“虽说结果未必会成真,我无法确定哪个才是我们最后的结局,但总归不会是那样……”
“莫名其妙的对话可以到此为止了。”提摩西说,“你知道我不是为了问你梦境而带你过来,现在你应该对我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手镯猛地被提摩西捏住,阿尔瓦的身体在那么一瞬间僵硬了一下。他抬起头,翡翠绿的猫眼当中满是不解,当然也可能是来源于一贯的伪装。
提摩西忍不住皱紧眉头,月光为他的眉峰投下一片阴影。
“月神……”他说,“给你这个,还是给我的?”
“原来大人注意到了。”阿尔瓦理所当然的表情让提摩西莫名窝火。
“别把我当三岁孩子糊弄。”提摩西说。
月光在月神手镯的宝石上流动,银光如同山间的雾霭一般,笼罩着这件富含巨大魔法能量的器物。
“正如你说讲,确实如此。”阿尔瓦解开手镯,捧在手心,双手奉上。
“什么?”提摩西不自觉地挑高眉毛,感觉阿尔瓦今天无论说什么,他都无法感到满意。
“路西恩他……”阿尔瓦说,“把月神的能量,留给了你。”
“我想我不是法师,要这种东西到底有何作用?”提摩西冷冷地看着阿尔瓦,语气当中难得流露出明显的不悦,“你们究竟在谋划什么,乔纳森又知道多少?”
“我不知道……”阿尔瓦轻柔的嗓音带着几分倦怠,似乎被提摩西给问烦了,“大人你的问题总是如此多而繁杂,而我很遗憾无法为你一一解答。就算我不想承认,我也只是个凡人。”
“你是指什么?”提摩西问,“你不知道如何回答我,还是不知道路西恩为什么这样做?”
“我不知道乔纳森知道多少,你为什么不直接去问他呢?”阿尔瓦目光向下,落在了手镯上,“至于路西恩,我可以肯定的是,他可能抱着必死的决心,去见基丹最后一面。”
“那手镯呢?”提摩西问。
“月亮,自己不能发光。”阿尔瓦慢悠悠地说,“它必须吸收太阳的光芒,月神的力量,也是吞噬之力的一部分。狼神吞噬日月的传说,我想大人你一定听说过。因为,芬勒萨斯,或者说是芬德尔,准确地说,是——你,提摩西崔德威,已经吸收过几次好几次外界能量,只是你还未发觉。”
提摩西盯着他,示意他继续。
阿尔瓦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猫眼,目光潋滟:“在朱诺斯城,我检验过一次。湮灭之力与吞噬之力碰撞,大人你很快地吸收掉能量,恢复好伤口。而在群星祭坛,甚至已经达到了不死之身的效果。如此迅速,且高效的附身者,令我十分惊讶,路西恩也是……”
“所以就为了所谓的‘检验’,你就差点用湮灭之力杀了我?”提摩西冷哼一声,抓住阿尔瓦胳膊的力量用得有些大,“我还真是小看了你啊,阿尔瓦。你比我想象当中的更加‘专业’,‘专业’到近乎于‘无情’的地步。”
“你这样说,我很难过。”阿尔瓦吃痛地皱紧眉毛,“我是相信你的,大人。否则我不会做出任何对你不利的事情,而且当时我……确实有些失控,对此我感到很抱歉。”
“好了,接下来你想怎么办?”提摩西根本绷不住脸上的表情,满脸怒容看上去既威严又可怕,“别告诉我你真的打算让这支队伍去丹古堡。”
“我们当然不去丹古堡,大人。”阿尔瓦说,“不过我们得先到丹古堡附近的传送阵,通过传送阵回到朱诺斯城。我们得阻止无冕者……啊——!”
提摩西猛地松开阿尔瓦,伸手撕开他的长袍。
棉布碎裂的声音,伴随着阿尔瓦的尖叫,回荡在森林的上空。营地里,听见这个声音的卡斯帕猛地蹦起来,跳得像只兔子,二话不说就要往声音发出的地方跑。如果不是乔纳森及时抓住他的话,他可能立即就会蹿出去。
“你做什么?”乔纳森漫不经心地往嘴里塞进一块食物,吊着眼睛望向卡斯帕。
“他在惨叫!阿尔瓦在惨叫!”卡斯帕两条腿不住地在地上踩,“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要我说,什么事情都没有。”满嘴食物的乔纳森含糊不清地说,“相信我,卡斯帕。他们住在贝肖格街的时候,阿尔瓦有时候叫得比这惨得多。”
“可是……”
“德鲁伊已经过去了,你还去凑什么热闹……”
森林里,猫头鹰咕咕地叫着,歪着脑袋一瞬不瞬地盯着树下的两人。月光照在阿尔瓦光裸的肌肤上,让他看上去纯净且无害。他肌肤白皙,与狼神附身者浅褐色的肌肤靠在一起,显得黑白分明。
银色光芒在芬勒萨斯皮肤上流动,夜风拂动他的银发,碎银在他发间闪烁,而月光正在他手臂上闪烁。刚刚撕开阿尔瓦衣服那一瞬间,提摩西本能地伸手接住即将掉落在地的月神手镯。就在它们接触的一瞬间,这手镯化作一道银光,和他皮肤上本身的金色纹身缠绕在一起。
“你不打算阻止我吗?郎巴星乔舒亚。”芬勒萨斯的附身者声音隆隆,不断敲击阿尔瓦的胸腔,“我也是无冕者,你既然说要阻止无冕者,你现在打算如何阻止我呢?说啊!”
“不,不是那样的。”夜风料峭,阿尔瓦抱住肩膀,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大人,你听我解释。这事情不是我要瞒着你,我正打算对你说呢。无冕者他们要去黄金岛,去拿走岛上的金银和武器。但是,不能让他们这样做……那里……”
芬勒萨斯猛地掐住阿尔瓦的下巴,直接把他从地上举了起来。“那么,这又是什么?”狼神的耐心已经告罄,提摩西这次根本没有呼唤芬勒萨斯,事实上,他心中的那头野兽还在沉睡。突然变化成这种形态,令提摩西本人也始料未及。
他正在失去对一切的控制,而阿尔瓦才是那个暗地里控制一切的人。
那双湿漉漉的眼睛蒙蔽了他,暗地里不知道还对他下了多少圈套,等着毫不知情地往里面钻。提摩西觉得自己现在看上去就像一头蠢驴,就连对自己身体的控制都无法做到,可悲又可笑。
“大……大人……”漂亮的小脸涨得通红,阿尔瓦两条腿在空中一阵乱蹬,双手虚弱地抓住芬勒萨斯擒住他的胳膊,“我……我喘不过气来了……你弄痛我了……”
每次阿尔瓦一示弱,总是会给提摩西留下新的陷阱。现在他完全可以利用自己的湮灭之力挣脱,但是他没有,只是用湿润的翡翠绿猫眼看着提摩西。提摩西真的就想这样把他的脖子掐断,从此以后可以免除一切烦恼,但是他不能。
“黄金岛怎么了?”直接把阿尔瓦抵上树干,芬勒萨斯形态下的提摩西声音听上去不那么温和,“他们是要撕毁无冕者条约的话,我并不会感到意外,毕竟黑胡子他们也不认可我这位无冕之王。”
“恐怕比这还要糟糕。”阿尔瓦被钳制住,提摩西的双手放在他腋下,完全不给他任何挣脱机会,虽说他并没有打算要挣脱,“我想,无冕者里面,有人已经加入了全视者联盟……他们……要解开封印。”
“什么封印?”芬勒萨斯瞥了一眼自己手臂上的东西——封印,他皮肤上的金色纹身,曾经也叫这种名字。至少他的老师沃伦是这样告诉他的,可以让他使用狼神的力量,又不至于完全堕落到野兽化。
“亚特兰蒂斯……”阿尔瓦轻声吐出这个名字,好像怕被风偷走一般,“巨龟亚特兰蒂斯……一天能够吞噬掉一千座山峰,并基于此壮大自己的身体。它也是……”他深深地看了提摩西一眼,到嘴边的话终究还是吞了下去。
“也是吞噬之力的一部分对吗?”芬勒萨斯问。
又是一阵风吹过,猫头鹰眨了眨眼,换了一边头歪着。阿尔瓦以沉默来默认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看来是的。”芬勒萨斯断定道,“被击沉的亚特兰蒂斯,也是你们的目标之一。全知者和全视者的野心看来不是一般的大。”
“我们只是想维持世界的原样。”阿尔瓦脸上浮现坚定的神采,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庄重,都近乎于是庄严了,“让这个世界,按照它本来的样子,运行下去,就是我们的期望。不是毁灭,也不是再创造,而是维持。这就是我们要做的,我并不认为这是什么野心,我们只是在……守护。”
“好了,守护者。”芬勒萨斯嘲弄道,“当人们要做什么以伤害他人的利益,才能达到目标的事情时,总是会坚持认为自己所作所为是正义的,就算不是,也会说服自己是。”
“总是得有牺牲,不是吗?大人。”阿尔瓦语气平淡,似乎是在叙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每一位全视者都会为此牺牲,也可以牺牲别的什么东西,只要能够维持稳定,不让世界所崩坏……既然都到了这种地步,这样的决心也是必要的。”
“所以路西恩,是打算牺牲了?”芬勒萨斯手上的银光闪闪发亮,似乎是在吸收月光。今夜的月光白得不正常,亮得也有些过分,“所以你们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送死……这手镯看起来很重要,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里面也蕴含了大部分月神的力量,对吗?”
“我……”阿尔瓦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没能够说出任何反驳的话来,“你是对的,大人。你总是有足够的道理,事实上,我得承认,你说得对。可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我无法反对路西恩,他的决定我向来只能遵守,我能做的,也就只能这样了。”
“那你还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芬勒萨斯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月光,“可对于我来说,你这是在羞辱我,我无法接受。所以,我现在很生气。我要罚你。”
“大人?”阿尔瓦听出来他话外之意,吓得瑟瑟发抖,“不要弄坏我。”
“那要看你表现如何。”芬勒萨斯冷漠地打横抱起他,“乖一点,就不弄坏你。我们离这里远一点,有人在看着呢。”
狼神的附身者在森林当中急速穿行,在他身后,激起一片刺耳的振翅声。鸟群在夜空中盘旋,发出戚戚哀鸣。猫头鹰缩进阴影,而蛇又跟了上来。
芬勒萨斯抱着阿尔瓦一路飞奔,撞开一切阻拦他去路的树枝。树叶在他耳边凋零飘落,风在他身边呼啸疾行。阿尔瓦所在他的怀里,无助且无用地把身上的衣物裹紧。
不知道跑了多远,阿尔瓦听见了潺潺水声。这是在山谷当中的河流,他们正处于下游的一片上,这一片区域被河水冲刷得很平坦,白色的鹅卵石光滑圆润,在月光下闪耀微光。
芬勒萨斯轻轻将阿尔瓦放在一块有着平坦表面的大石块上。这石块约莫有八呎长,六呎多宽。表面平坦得好像被人工打磨过,阿尔瓦躺在上面,和躺在床上没什么两样。
“大人……”轻启嘴唇,阿尔瓦颤声叫道。他在发抖,不完全是因为身下冰冷石块的原因,“你……能变回去吗?”
很可惜,不能。提摩西不是没有尝试过,但是这力量的涌动,让他无法平静。来自于内心的咆哮,又让他焦躁难耐。
野兽低吼道:别听这个小骗子胡说,弄坏他!让他哭!
提摩西不耐烦地闭了闭眼睛,那声音吵得厉害,几乎让他无法集中精神。
芬勒萨斯说:让他知道,我们是不可愚弄的!
“我们是不可愚弄的!”提摩西的眼神完全变了,狂暴的欲望在他眼中翻涌,“我们,是……芬勒萨斯……芬勒萨斯……不可愚弄……凡人……忏悔吧……”
“大人?”阿尔瓦瑟瑟发抖地向后退缩,“清醒一点,我不想用湮灭之力伤害你,所以你清醒一点。崔德威大人!!!”
“我们是……芬勒萨斯……”提摩西双眼直愣愣看着阿尔瓦,他眼中那些暴虐无序的欲望令阿尔瓦从指尖到发梢都跟着颤抖,“凡人……哭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