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说起沧城的谢家,多半都会提起那城东的谢家老宅。五进五出的大院子洋洋洒洒地直占了半条街巷,可是气派极了。
这谢家老宅之所以称得上老,是因为它自谢家先祖手上流传至今,也有一二百年了。但中间因为家道中落,被谢家人抵出去好些年月。直到五年前,才借由谢臻从京中送来的银钱,又赎买了回来。
这天早晨,一向井井有条的谢家老宅里,可是出奇的乱。
前有二少爷碰着脏东西中了邪,被吴家送了回来。谢家人又是请大夫,又是请道士,七手八脚地忙了翻了天,好容易才将谢崇祖安置到自己的屋里。
众人还未等喘口气的,门口的小厮又跑来通传,说三爷回来了,还把外头养的男戏子也给带回来了。
这于谢家而言,却又是一桩大事。
谢家大爷谢威拈着胡子,在正房正厅中愁眉苦脸,背着手走来走去。
外头传,谢家三爷养戏子,谢威觉得这没什么,自家弟弟在宫里忍了这么些年,出来想玩个新鲜玩意,活泛活泛性子,多好的事。
外头传,谢家三爷与侄子为着那戏子杠起来了,谢威觉得这也还行,不过是丢人了些,必定还是那混帐侄子崇祖的过错,回头一定要让老二好好教训教训自己儿子。
可这会子,他亲眼看着谢臻把人给带进家里来了,这可就让他再也没法视而不见,自欺欺人。
谢威的胡子都快愁掉了,强忍着没有冲着谢臻说重话,只是苦笑着问道:“三弟,你这又是什么打算呀?”
“没什么,不过是带着他回来认认门。”谢臻望着谢威,话说得却是极为寻常自然。
说完还不忘拉拉叶鸽的手,向他介绍道:“来,鸽儿见见我大哥。”
正厅之中,一片寂静。
谢臻说得轻巧平常,却留下叶鸽与谢威两个人,愣愣地几乎对了眼,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叶鸽有些苦恼地瞧着谢威,只见他一身青布长衫,手里还拄着龙头小拐杖,耳鬓微白,面相上也算慈眉善目。论起来,与平时在戏园子里见得那些大老爷,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时候……应当是要打招呼的吧?
叶鸽暗自忖度着,如今已然是民国新社会,打招呼肯定不兴下跪那一套,但要他去跟谢威握手--那怕也是不能的,再不然就鞠躬?
叶鸽脑子里正一团浆糊的时候,还好谢臻又开口了:“大哥,这就是叶鸽,他嗓子不太好,没法叫人了,还请您见谅。”
别说叶鸽这边是一团浆糊,谢威也好不到哪去。此刻他甫一听谢臻说话,连想都没想,下意识地就点头应和道:“不妨事,不妨事,哪用这样客气。”
“这既然来了,有这个心就好……”
说完,又是一阵尴尬的停顿。
叶鸽现在都快秃毛了,他曾想过,若有一天谢臻将他带回家时,会是怎样的场景。
多半是他家中人极力反对的,严重些说不定还会直接开祠堂,告祖宗,逼着三爷将他逐出府门,从此白首人间再不许见面……反正戏文里那些惨兮兮的情形,他都暗暗过了个遍。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会是此番境况。
谢威其实是憋了一肚子话的,但是面对这个打小为了谢家入宫的弟弟,他实在是半句重话都不舍得说。
可又实在觉得,这么任由谢臻把个男戏子带回家来,总归不像回事。
而谢臻显然猜到了大哥的想法,于是索性敞开了说道:“外头那些风言风语,我也是知道的。”
“只是大哥,我今日将人带了回来,是什么意思,您还看不明白吗?”
这话一出,叶鸽抬起头定定地望着谢臻,谢臻则冲他安抚一笑。
谢威却是长久的沉默了,他明白,他怎么不明白,从谢臻将人带到他面前来的那一刻,他就明白自己这位三弟是怎么想的了。只是长久以来,他的观念,他的教养,令他难以消去对戏子的轻视,更遑论是个男戏子。
“行吧,我知道了。”最终谢威还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坐到了椅子上:“你自己拿主意就是了,大哥到底不会让你为难的。”
随着谢威的那口气叹出来,叶鸽的心也终于落回到肚子里。
他能感觉得到,眼前这位谢家大爷其实对他并不是那么满意的,但他也能感觉到,谢威在尽力地接受着自己,不带一丝恶意。
这种接受,还是需要时间的,谢臻不欲让谢威太过为难,于是转而说起谢崇祖的事:“我是听说崇祖出了事,才赶回来的,眼下就不给大哥添乱了,我们去看看他。”
一提起中了邪的侄子,谢威的脸色更不好了,那谢崇祖就是再不争气,也到底是骨肉血亲。谢威知道谢臻在这妖鬼之事上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于是忙摆手道:“是是,你快去后头看看他吧。”
终于被带离了那正厅,叶鸽松了口气,随着外头风一吹,他只觉得自己刚刚缩成一团的毛,又重新蓬松起来,紧接着就被谢臻揉了脑袋。
“刚刚害怕了?”谢臻低头,语气中带着几分关切。
叶鸽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他并不是害怕的。
从踏入谢家老宅的大门开始,这一路走来,他算是真真切切地见识到了谢家的富贵,这并不是之前装洋的史家可以比的。
但他也没有想到,自己并没有如上次去史家那样,感觉到局促,或是害怕,而是紧张。
因为这是谢臻的家,所以他并不局促。
因为谢臻在他的身边,所以他并不害怕。
但……因为他要见的,是谢臻的家人,所以他觉得紧张。
“没事的。”谢臻轻抚着叶鸽的耳鬓,细细地解释道:“日子还长,总能慢慢熟悉的。再者你若是喜欢这里,咱们日后便留在这里,若是真的住不来,咱们再在外面置办房产搬出去就是了。”
叶鸽一听,忙摇摇头,在本子上写道:“没有,我没有不喜欢这里,只是刚刚见到……有些紧张,以后会好的。”
谢臻看着叶鸽仍有几分慌乱的样子,心中开始认真盘算,他的小鸽儿是否真的适合住进这老宅里。一面又安慰道:“大哥的想法确实老旧些,但他的心思却是好的。”
一想到谢家大爷,叶鸽的心里头居然也暖暖的,十分赞同地对谢臻点了两下头。
不管怎样,他确实是个很好的长辈。
两人正说着,谢臻却停下了步子,叶鸽有些疑惑地抬起头,顺着谢臻的目光看过去,只看到几个下人簇拥着三两道士,走进了一处小院中。
“那就是崇祖的院子。”谢臻出声解释道:“走吧,我们也过去看看。”
叶鸽点点头,跟着谢臻走了过去,两人正走到门口时,却碰到了刚刚那几个陪道士的下人。
谢臻顺势叫住了其中领头的那个,待他走过来后认出,原是二房的管事谢大宁。
那谢大宁一见是谢臻叫他,忙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笑着行礼:“三爷,您回来了。”
谢臻也不多跟他废话,只是摸着手中的烟杆,淡淡地问道:“这是从哪请来的道士?”
谢大宁立刻回答道:“这是万亨观的望安道长,您不常回来是不知道,那万亨观可灵了,城里哪家撞了些,多半都会请他们。”
万亨观?这名字极是耳熟,叶鸽立马想到了,之前史家少爷出事时,史老爷也请过万亨观的道士。
谢臻显然也想到了,但也没多问什么,摆摆手就让谢大宁下去,自己又带着叶鸽走进了院子里。
人常言字如其人,就叶鸽看来,说是院如其人也没错。
谢崇祖的院子,从踏入的那一刻起,就能猜到一定是他的院子。四下里摆得花花绿绿,虽皆是名贵花草物件,却被堆砌的俗气得很。
两人进来后,却并没有着急去屋子里,而是在谢臻的引领下,绕到了谢崇祖的卧房后,一扇镂花小窗下,刚好能看见听见屋里的情形。
谢崇祖的卧房如他的院子一样,摆满了各种华而不实的东西,不过此刻他却无法享受了,正如之前的宝莺一样,青白着脸,倒在床上,周遭站满了丫鬟妇人。
万亨观的几个道士也在那里,现在离得进了,叶鸽也能看清楚了。
为首的是个看上去六七十岁的老道,鹤发童颜,倒真有几分仙气,想来就是谢大宁口中的望安道长了。
老道之后,跟着两个年纪不大的道童,一个捧着拂尘,一个执着木剑。
“贫道观二少爷这状貌,确是撞了邪物不假,此物生于深山,污浊之气甚重,若要根除,怕是需加以时日,慢慢调养。”
望安道长捋着一把白胡,拖长声音,慢慢地说道。
“我苦命的儿,如何就碰上了这些东西……”谢崇祖床边,那满头金簪的妇人早已哭肿了眼,哀哀地求着老道:“有什么需要,道长您尽管说,还请您一定相救。”
说完,便暗暗向自己身边的小丫鬟使眼色,小丫鬟立刻会意,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只红包裹,不作声地送到了执剑的道童怀里。
“斩妖救人乃是贫道的本分,二太太不必担心,这里尚有几张灵符,可先挂于屋内,待明日贫道再来做一法事,想来二少爷必能有所好转。”那老道的余光瞅见道童收了红包,立刻从怀中取出了一打黄符,送到了二太太的手上。
二太太连忙接了,吩咐起一众丫鬟去贴,打浆糊的打浆糊,贴符纸的贴符纸,顷刻间就热闹了起来。
谢臻见状,不禁冷笑着摇了摇头。
叶鸽听到谢臻的笑声,不禁扬起脑袋看向他,虽然没有在本子上写字,但眼睛中带了显而易见的迷惑,在问谢臻笑什么。
“不过又是个江湖骗子罢了。”谢臻摸着叶鸽的脑袋,轻声说道。
叶鸽听后歪歪头,看看房中鹤发童颜的老道,又看看眼前俊逸如玉的谢臻,唔……三爷比老道好看,三爷说他是骗子,那他就一定是了。
“那我们去戳穿他吗?”叶鸽在本子上问道。
谢臻本就与二房不怎么亲厚,加之昨日谢崇祖刚刚对叶鸽多有冒犯,若放在平时,他决计不会多管他们被道士骗的事。
但想到谢崇祖身上可能也有与阵法有关的线索,于是还是挑起了烟杆,对叶鸽说道:“也罢,咱们进去吧,早处理完省得浪费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