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一阵之后,屋里有人喊女傧相,蔺晗赶紧进去,原来新郎租的汽车已经开到巷子口了。
新郎长相颇为清秀,二十出头的样子,见人就笑。女同学们本来是要拦一拦他的,其中两个女生还准备了题目,叫蔺晗和袁真儿看见了,赶紧阻止。
都说了新郎没念过书,这来文的刁难,不是逗趣好玩,是羞辱了。
高雅的刁难不让,女同学们又不懂世俗其他为难法子,如此一来便宜了新郎,欢欢喜喜进门迎新娘。
车子驶出巷子,鞭炮霹雳巴拉的响。
蔺晗陪新娘一辆车子,见她低垂着头,忽而流出一滴泪来。
她伤心什么?离开父母,不满意夫婿,亦或是做新娘子的复杂心境……
但结婚是一场人生剧变,从少女这一段走入妇人,由跟着父母到跟着婆家生活。即便是现代,都有婚姻是第二次投胎的说法,何况还余留封建思想的民国。这个时代,大多数女子的生活,仍是“百年苦乐由他人”。
婚礼一切顺利,这边有男方家的女傧相,蔺晗算是半完成任务,坐下来跟大家一起吃酒席,随后跟众人一起告辞离开。
许怜娇回去果然问了诗社,诗社听说是两位女学生,欢迎之至。
方雯得到消息,打听到诗社最近一次聚会就是周二晚上五点在雁北大学举办。
到周二下班,方雯和蔺晗都跟家里事先说好了不回去,坐了车子去目的地。
许怜娇在大学大门口处等着,等到二人十分高兴。
如今天气越发热,她穿了一条半袖的洋布印花旗袍,蹬着半高的鞋子,头发挽了髻,两缕发丝额前垂落,脸上擦了薄薄一层粉,身上香风微闻,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十分有女人味。
蔺晗不由啧啧称奇,挽着她右手臂,边走边道:“前些日子赵真真还说我,我哪里有什么变化,你才是大姑娘十八变,越变越美了。”
她觉得许怜娇变漂亮了,不是五官变了或是皮肤白了,而是一种神韵,一种少女长大了才有的味道。有些女生永远不会经历这一种变化,有一些却会在可数的日夜里,突然拥有。
她们一群女学生最小的有十五岁,最大的有一位二十四岁,但是绝大多数在十七八岁这个年龄段,正式从少女进入有女人意识的一个人生时期。
方雯嘻嘻两声,“是呀是呀。”她一贯不爱夸奖别人好看,这时候就随意凑合两句。
许怜娇害羞了,嗔道:“哪有,不还跟以前一样吗?”
蔺晗本来还想笑她一句,心里突然“噔”一下,想到什么……什么会让一个女生变得如此有女人味?许怜娇虽然家境最好,可以前还不如方雯能打扮,不见得上班了就开始如此在意外貌。她脑中转着,听着方雯跟许怜娇瞎扯一气,寻了个空,问:“今天,那位丁先生会来吗?”
听到这个名字,许怜娇嘴角微微上扬,“当然会来,他是指导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蔺晗听她的语气,怎么有股子甜蜜的味道。
她决定见到丁先生时,好好观察一番。
如果是方雯,她都不会担心。在班里,大家一致觉得方雯性格跳脱,性格尖锐了点,不如许怜娇稳重温和,大家都觉得许怜娇更可靠。
可是蔺晗觉得,方雯知道自己要什么,十分现实,她若是做出什么选择,一定已经看好前路的利弊,知道要面对什么,得到什么,别人也无需多说。
可是许怜娇有一股子这个时代女学生特有的傻气。
崇拜文人,崇拜进步人士……这种崇拜,会让她做出一些不可思议的决定。
而她作为朋友,实在不想看着她无知无觉的陷身困境。
雁北大学的校区是曾经某位王爷的府邸,夜里灯光点点,假山流水,亭台楼阁,美不胜收。
蔺晗问许怜娇:“怎么诗社聚会点雁北大学里?”
雁北大学不同于同文大学,是可数的几所知名学府,想不到许怜娇她们这个诗社还能办到这里来。
许怜娇正领着她们二人穿过弯曲的回廊,道:“诗社其实是雁北大学的学生办的,请了几位老师和我们丁主编做指导,以前也在我们报馆后头聚,可最近那里住了好些外头来的人,每日里在大厅走廊上抽烟喝酒,高谈阔论,又臭又吵,就都在这聚了。”
“这样啊。”这就说得通了,看来不是济民报馆的诗社,该是雁北大学的诗社,只是叫了丁先生参与,顺带拉了一些报馆的人进入……蔺晗笑了笑,继续问她,“那你们丁主编住哪呢,报官后面还是外头公馆寓所?”
许怜娇道:“他本来住报馆后头的,反正不要钱,包吃包喝的也省下一笔开销,不过最近他投中了一篇稿子,在上海那边一家知名报纸副刊上登出,稿酬十分可观……”
方雯耳朵竖起来,忙追问:“具体多少?”
许怜娇本来是含糊着说的,见她问,只得告诉,“约莫是千字两元。”
蔺晗和方雯都惊叹了。
惊叹完了,方雯奇怪,“为什么在上海投稿,你们自己不就是报社?”
许怜娇解释,“这个跟大环境有关系,南北风气不一样,上海那边流行小说,有许多人买报纸就为了这副刊上的小说故事,养成一大批洋场才子吃这一口饭。我们这边呢,估摸是首善之地,更爱看些时政。”她说着,抿嘴笑了,“且我们报馆小,付不起小说家的润笔呢,外头投稿的就少,丁先生怎么肯把文字白白交上来,薪资都能拖一两个月,稿费还不得欠着过年?”
最后才是理由吧……大家都笑了。
不过蔺晗听出另一个点,问她:“怎么你们还拖欠薪水?”
许怜娇道:“也还好,就是最近紧了一阵,听说住报馆后头的人,如今都要自己负担伙食费。”
蔺晗见她不在意,想着她家里情况好,工作根本不是为钱,才能如此潇洒。
不过话题扯得远了,她转回老问题,道:“所以丁先生如今住哪呢?”
许怜娇道:“他如今住湖南会馆,那里比较安静,伙食好,听差的也勤快,屋子也大许多。”
蔺晗暗暗心惊,她问这一长串,不是真的对丁先生感兴趣,而是想知道许怜娇跟丁先生关系的深浅。正常的上下级关系,会知道对方有副业,甚至清楚到副业收入多少,以及住处的详细情况?
这分明已经熟到一定程度了。
接下来再没重要的话,几人入了诗社聚会的小楼。
这楼有些矮小简单,蔺晗从位子和样子看,猜以前该是王府下人们住的,如今则改为各种办公所和会议室。
见三位女士进来,丁先生站起来迎接,“欢迎欢迎。”他笑的十分可亲。
房间里坐了十几个人,许怜娇路上提过,有一大半的人南下上海去交流,所以到的人不全,不过一小半而已。
里面男多女少,在许怜娇的介绍下,蔺晗只能认个脸。大部分的名字从她左耳进,没来得及存入大脑,就被下一个名字占据位子,从右耳挤出去,独留最后一个徐天,牢牢印在她脑海里。
她决定私下跟许怜娇要名字背一背。
徐熙个子很高,长的也很俊朗,穿着一身蓝色长袍衫,在雁北大学攻读政法。他跟蔺晗见过礼后,一直冲她笑。
许怜娇看到了,悄悄在蔺晗耳朵边低声道:“徐熙是我们诗社的大才子,主力军。”
蔺晗回徐熙一个礼貌的微笑,也在许怜娇耳朵边轻问,“一个读政法的,怎么跑来你们诗社?”
许怜娇嘻嘻笑:“多了,还有读经济的,历史的,不一定读中文才参加诗社。”
众人认识后,大家都随意坐着喝茶,一个男生站着跟大家说最近的活动。
徐熙跟蔺晗中间隔着许怜娇,许怜娇中间去为众人续茶,他把位子调了调,坐在蔺晗附近。
蔺晗看了他一眼。
徐熙问她:“蔺小姐工作多久了?”
蔺晗也用不打扰别人讲话的音量回答:“还不到两个月呢。”
徐熙又问她:“多大了?”
每每说到年龄,蔺晗就有些羞愧,“十六。”总觉得说出这个数字,像是在装嫩。
徐熙目光带笑,夸奖她,“真厉害,这么年轻就在洋行工作。”
这时候社会上童工一抓一大把,她工作的年龄在她娘嘴里可够晚的,至于洋行……跟其他人说挺有面子,但是对雁北这所顶尖大学的学生来说,真不算什么,蔺晗忙谦虚,“哪里,你们才是有本事的,我算什么。”
徐熙微微笑,露出一个酒窝来,“怎么不算什么,我觉得蔺小姐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