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哪里是新门生……根本就是他老爹这些年来四处播撒的种,其实先前就有暗地里偷偷一个两个地往金麟台接,本还遮遮掩掩背着他,自从上次金光善跟他撕破脸明说了之后,现下好了,直接光明正大再不避嫌了。
金光瑶想想,自己这厢为了给他保住薛洋顶着全天下对他言而无信的唾骂,毕竟当初站出来承诺一定给天下人一个满意交代的是他,那一边金光善却就是这般“感谢”他的!
蓝曦臣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因问道:“怎么?”
金光瑶自从栎阳常氏案以来这快四个月神经一直紧绷着,现下真的快要崩溃了,即便是在蓝曦臣面前,他也再没了一贯的温和笑意,仇大苦深地皱紧了眉头,深深叹了一口气道:“二哥……我怕是再挺不住了!”
蓝曦臣一惊,急忙道:“怎么?”
金光瑶于是干脆一老一实捡能说的全给他说了一遍。
蓝曦臣听完也是震惊不已,然而毕竟是人家家事,偏生他又无法插手帮上任何一点儿忙。如若说先前他还有过叫金光瑶在兰陵待着不开心,便离了兰陵的想法的话,现下金光瑶已经成家立业有妻有子,这话也就更说不出口了。
金光瑶自然也是知道,他也是实在心中憋屈得受不住,才会有这种想要倾吐一番的冲动,现下说完了,也就了了,他落目又看了一眼桌上的瞭望台草图,自嘲地苦笑了一声道:“二哥……抱歉,浪费了你一番心血……兰陵金家如今……我是真的越发说不上话了……”
蓝曦臣深深叹了口气,安慰他道:“这本是你的一番心血才对……子轩兄过世不久,金宗主夫妇一时过不去心里那坎,本也是常情……子轩兄的事,既是与你无关,他们胡乱怪罪,你便别放在心上……”
金光瑶点头道:“我知道……”
两人愁苦以对,一时无言,不多久听见外面传来由远及近一叠声的惊呼:“赤峰尊!赤峰尊……您……您请稍等……敛芳尊正在同……”
那可怜的金氏门生还没来得及说完,聂明玦已经踢门而入。
见他闯进来这番气势汹汹,蓝曦臣微微一怔,道:“大哥?”
聂明玦道:“你别动。”又冷声对金光瑶道:“你出来。”
金光瑶看他一眼,便马上明白了过来,实际上,从对外宣布完对薛洋的惩处结果之后,他便等着这一刻了。因而,他深吸了口气,又看蓝曦臣一眼,勉力笑道:“二哥劳烦你再帮我理一理这条,我先去和大哥说点私事,回头再请你讲解。”
蓝曦臣面露担忧之色,显然也知晓聂明玦所来何事,金光瑶对他安慰性地笑了笑,便起身跟着聂明玦走出绽园。二人刚走到金麟台边缘,聂明玦便一掌劈向了过去。
一旁数名门生大惊,金光瑶轻巧灵活地闪身避过这一掌,示意他们不必妄动,对聂明玦道:“大哥,何必如此,有话好说。”
聂明玦道:“薛洋呢?”
金光瑶道:“他已被关入地牢,终身不释……”
聂明玦道:“当初你在我面前是怎么说的?”
金光瑶默然,当初薛洋被晓星尘领上金麟台清谈会时,恰逢蓝曦臣和聂明玦都因为有要事在身未能参加,薛洋这才算是捡了一条命。如果当日聂明玦在场,怕当场就要逼着金家当众活剐了薛洋不可!
而事后,聂明玦自然是听闻了这件事,因而等金光瑶再去不净世给他弹奏清心音之时,便逼着金光瑶给他一个明确答复,金光瑶唯唯诺诺,含含糊糊就给托词了过去。
现下聂明玦不来找他算账,他就不是聂明玦了!
果不其然聂明玦道:“我要他血债血偿,你却给他个终身不释?”
金光瑶小心翼翼地道:“只要他受到惩罚,无法再犯,终身不释与血债血偿也并无……”
聂明玦道:“你举荐的好客卿,做出的好事情!事到如今你还敢袒护他!”
金光瑶辩解道:“我没有袒护他,栎阳常氏那件事我也很震惊,我怎会料到薛洋会杀了人全家五十多口人?可我父亲一定要留着这个人……”
聂明玦道:“震惊?招揽他的是谁?举荐他的是谁?重用他的是谁?少拿你父亲当幌子,薛洋在干什么,你会不知道吗?!”
金光瑶叹了口气,道:“大哥,真的是我父亲的命令。我没法拒绝。你现在要我处置薛洋,你让我怎么跟他交代?”
聂明玦道:“不必废话,提薛洋头来见。”
金光瑶还要说话,聂明玦却已失去耐性,道:“孟瑶,你少在我面前耍花腔,你那一套早就统统不管用了!”
甫一听到这个名字,金光瑶浑身一怔,好似全身血液都凝固了一般,手足俱冷,脸上血色尽失,万分难堪。这些年了,多久没听见人再叫他那个名字……
赫然,他明白了过来,在聂明玦心中,他从来没有变过,至始至终都是那个被人鄙视的卑躬屈膝的娼妓之子,那个他心中和他格格不入犯了错的逃犯,那个阴险卑鄙暗箭伤人的小人。他本以为,聂明玦同意与之结拜,之前的种种便可以算是一笔带过,翻了篇了,现下才明白……从来没有过!
金光瑶深吸了一口气,不禁怒道:“我那一套?我哪一套?大哥,你总骂我工于心计不入流。你说你行得正站得直,天不怕地不怕,男子汉大丈夫,不需要玩弄什么阴谋阳谋。好,你出身高贵,修为也高。可我呢?我跟你一样吗?我一无你修为高根基稳,我长这么大谁教过我?二无世家背景,你以为我现在在兰陵金氏站得很稳吗?你以为金子轩死了我就扶摇直上了吗?金光善他宁可再接回来一群私生子都没让我继位的意思!要我天不怕地不怕?我就是怕天怕地,还怕人!”
聂明玦本就性烈如火,金光瑶本以为他会被自己气得跳脚,结果他只是冷冷地道:“说到底,你的意思无非是说不想杀薛洋,不想你在兰陵金氏的地位动摇。”
金光瑶眼光一沉,道:“我当然不想!”他为了这个位置付出了多少?哪里是他们这些一出生便顶着世家嫡子光环,长大顺汤顺水就当了宗主的世家子弟能够明白的。金光瑶莫名想起自己这一路走来,在骂名鄙视中被万般欺压侮辱,在金氏阵营被施以暴行,在岐山温氏被强占,在不夜天那般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将聂明玦救出,为了报他当初的知遇之恩放弃温氏既得的权势选择了伐温联盟一边……他知聂明玦的个性,对其一再敬重忍让……到头来就换了一句轻飘飘的“耍花腔”么?
金光瑶再忍无可忍抬起头,目光中有不明的火焰跳动,道:“不过大哥,我一直以来都想问您一句话:您手下的人命,只比我多,不比我少,为什么我当初只不过是迫于形势杀了几个欺压我的修士,就要被你这样一直翻旧账翻到如今?”
聂明玦气极反笑,道:“好!我回答你。我刀下亡魂无数,可我从不为一己私欲而杀人,更绝不为了往上爬而杀人!”
金光瑶道:“大哥,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是不是想说,你所杀者全都是罪有应得?”他笑了两声,朝聂明玦走近了几步,声音也扬了起来,有些咄咄逼人地道:“那么敢问,您如何判定一个人是否罪有应得?您的标准就一定是正准的吗?设若我杀一人活百人,这是功大于过,还是罪有应得?欲成大事,总要有些牺牲的。”
聂明玦道:“那你为什么不牺牲你自己?你比他们高贵吗?你和他们不同吗?”
金光瑶默默握紧了拳,我与他们……不同么?
这些年来他也很想要对着那些欺压他的人高声问道,缘何一个娼妓之子便于他们是不同的么?只因他娘亲出身卑微,他便任由人欺压作践而不可以吭声么?
娼妓之子……又如何?!
一样可以将你们踩在脚下,翻覆天下,要你们的生死只在我的一念之间!
金光瑶定定看着他,毫不掩饰眼中的狂态和野心,冷冷道:“是!我和他们,当然是不同的!”
聂明玦微微瞪大了眼睛,然后忽地抬脚,正中他胸膛,金光瑶丝毫没有防备,也没有躲闪,被他一脚踹中,身形往后一倒。偏巧,他身后是金麟台的边缘,于是天旋地转地连惊呼都没有来得及,从金麟台台阶上“咕噜噜”滚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