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可笑至极。
他忽然很想自嘲地笑出声……却最终也只是带着颤抖和愤恨地看着他,怒吼:“蓝曦臣!我这一生撒谎无数害人无数,如你所言,杀父杀兄杀妻杀子杀师杀友,天下的坏事我什么没做过!”
他吸进一口气,哑声道:“可我独独从没想过要害你!”
蓝曦臣怔然。
金光瑶自认是个极其自私极其怕死惜命的人,唯有涉及到蓝曦臣他从来都是奋不顾身……而只是一个不相干外人一声惊呼,蓝曦臣居然会以为……他会在他背后伤害他?
原来他们之间……已经不堪至此。
我是爱你的呀……二哥……
一直一直爱着你。
可是……
再不会爱下去了。
这一生,辜负的人太多,不肯辜负的人最后换来的是有意无意的全然背叛。
他娘亲如果真的在乎他,根本不会叫他去找那个不是爹的爹;不肯杀人灭口留下的思思姨并不知道留下她人是谁,因而也完全没有心理负担地出卖他;对蓝曦臣的崇拜和爱恋到最后得到的回应竟然是当胸一剑!!
累了……
够了……
罢了……
金光瑶看着他,他那张茫然的脸在他眼中模糊,脸上水意纵横,泪雨滂沱而下,他怔怔后退了半步,朔月在他胸膛口口少许,剑刃汇聚的温热血迹迅速滴落到地面。
蓝曦臣似从刚刚便一直呆怔了,只是呆呆保持着持剑的动作,怔然地看着他。
金光瑶知道……他今夜再无机会,走出这个观音庙。
人生的起点和终点,极其讽刺地重合在一处。
他出生时,是世人鄙夷的娼妓之子;他离世时,是万众唾弃的口轮魔头。
他又退了一步,心中愤恨至极。
这世间从未给过他任何善意,作茧自缚机关算尽……到头来一场虚无。
他又退了一步,忽生惶恐。
黄泉路会是什么样子的?会不会很黑,会不会很孤寂……
可是,二哥,我不甘心……
可是,二哥,我很害怕……
他急速拼尽最后的力气,猛然将身体从朔月上口离,转身朝观音庙里间聂明玦棺内逃去。
江澄喊道:“别让他逃了!”
蓝曦臣反应过来,急忙三步并作两步紧追在他身后。
可魏无羡却突然反应过来,喝道:“他不是要逃!!!泽芜君快离开他!”
已经迟了,金光瑶断肢上的血淌到了那口棺材之上,淅淅沥沥的鲜血爬过魏无羡原先画过的地方,破坏了符文,又顺着缝隙流进了棺材。
符文再镇不住棺内的聂明玦,他的身体突然破棺而出,立即被离他最近的两个鲜活人影所吸引,本能地朝两人伸出手去。
如果……能从这个世界带走自己最心爱之物……是不是这凄苦可笑的人生便不算是完全失败的呢?
二哥……
陪我走吧。
和我一起。
不要让我一个人。
只对我一个人温柔,只对我一个人笑,只属于我……
生不能同衾死同穴。
再没人能将他们分开。
有你在,或许我真的就……什么也不怕了,黄泉碧落,再无惧意。
他看着聂明玦那只手朝惊愕的蓝曦臣喉间口过去,也听见魏婴江澄等人的惊呼,蓝忘机的避尘顷刻间到了聂明玦手边,却不能奈何身体如钢筋铁骨的聂明玦半分。
金光瑶脸上微微露出笑意……
可是。
他看见一只手,一只陌生又熟悉的手,那手背上满是毒烟灼伤腐败的肌理,手心是握过剑刃未干的血迹,那只手攀上了那带着暖暖檀香的温热口膛,他甚至能感受到那指尖传来的温度和口感……
那是……
他的手么?
他感觉得那手用尽了全部力气,狠狠在那口口上推了一把。
当爱一个人已经成为了习惯融入自己的潜意识时,身体在他陷入危机的一瞬间逾越了理智和思维本口般地做出了反应。金光瑶看着蓝曦臣错愕的脸在自己眼中越来越模糊。却仍是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果然,还是做不到吧……一生挚口,怎么可能真的会舍得……伤害?
可他从来都知道自己不过痴心妄想。最终是连自己……都看不下去了吧?
哪怕伸出最肮脏的手,也想不惜一切地抓住自己生命中唯一的光;可是,在自私的占口和毁灭那一丝光之间……他终于是又一次选择放弃了自己保护了蓝曦臣。一如……既往……
二哥,这次……真的……是我最后一次能护着你了……
那只铁手扼住他咽喉的一刹那,金光瑶纵横了满脸的泪,生前实在笑得太多,最后一个表情却留给这个世间的是泪流满面痛哭流涕,当真是没出息。
他用仅剩下的左手箍住聂明玦的手腕,大声叫骂起来,直至清晰地听到自己颈骨传来碎裂之声。
黑暗扑面而来。
极度惊恐和痛苦之下,他结束了自己的最后一次艰难呼吸。
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
同他共情结束的蓝涣从黑暗中跌出来,金光瑶最后身死一刻所有的情绪映射在他身上,于是他也泪流满面地捂着胸口不断喘息。忽见眼前又一团光亮,他便本能地循着光亮而去。
却见是一个熟悉的背影。
身着兰陵金氏金星雪浪袍的金光瑶负手而立,对着不远处万家灯火的镇子怔怔地发着呆。蓝曦臣不知自己到底还在不在与他共情?这里到底是幻觉?生前记忆回放?还是他直接被困在了他死前那一刻里?
蓝曦臣朝着他狂奔而去,脚步踩到雪地“咯吱咯吱”地轻响,一股冷风扑面而来,蓝曦臣的脚步不由地为之一顿,。
他明明还穿着夏末秋初的薄衫,却被冷风一袭,怔住了脚步。
抬眼一看,金光瑶倒是神色如常,并不被冷风所侵,好似感觉不到此时的温度似的,只是看着眼前小城镇的晚间灯火。
蓝曦臣仔细一分辨,还是云萍镇。
“阿瑶……”他忍不住出口唤道。
眼前的人回过头来,微微一笑,只一句称呼就把他打入深渊。他道:“蓝宗主。”
思绪百转千回,莫名就回到那一天,他对他道:金宗主……二哥……便不必再叫了。
眼前的人果然如他最后身死的那一天一般,一身金星雪浪袍,额前朱砂痣,美艳无双。神情却冷冽。
他道:“蓝宗主……那日身死之时,只遗憾这世上竟真无人得识我真面目。此番共情,生前所爱所恨,所悔所怨,皆为旁人所知晓……如此,吾夙愿已了……”
蓝曦臣刚想出口,却发现身心灵魂皆被禁锢,毫无回还余地,想要张口亦是不能。
金光瑶扭转头,不再看他,继续盯着前面隐隐传来尘世烟火气息的小镇子,人们奔波着,脸上却掩饰不住幸福和满足的喜悦。他的眼眶在灯火的掩映下闪烁着微光,一道泪痕自脸颊滑过,他终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道:“你放心……往后,即便我还想作恶,也没有机会了。一生凄苦挣扎,机关算尽,疲极倦极,最终不过一场荒唐,可笑至极。尘世间于我……已再无人事值得眷恋。”他再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举步朝那个小镇子走去,步伐坚定沉稳,好似正如他所说,尘世,于他……再无眷恋。
他一边兀自走远了,只留个他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一边对他说道:“蓝宗主……我知……你心怀天下,如此……”他微微顿了下脚步,偏了偏头,却没有完全回头,声音中带着轻松和惬意,蓝曦臣知道,他一定又挂上了一贯温和的笑意,只是……他已经再无机会去探究那笑容,到底出自真心还是假意。“临行前……便送你最后一件礼物……”
“……”
“你我,就此……别过了。”
“……”
“蓝宗主……保重。”
蓝曦臣看着他的背影,胸腔内翻腾的不舍悔恨心痛愧疚不甘心快要炸裂,若他不是那么迟钝,若他曾给过他一丝希冀,若他回头多注视过他一眼……
一切都将不同。
一直以来压抑在心底不敢触碰的感情,看向那人时觉得露出一丝深情都会自愧,本以为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现下才知道自己这一生……竟然错过了什么!!!
暗恋许久的人原来不止比自己更深情百倍刻骨铭心地爱着自己,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一次又一次地保护了他,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亦不曾负了他。
而他回以的却是什么呢?
若不是他,他不会心生不甘卷入射日之征;若不是他,他不会入了金氏阵营被施以暴行;若不是他,他不会同聂明玦结义,聂明玦也便没了立场要求他惩处薛洋;若不是他,他不会转而逼迫自己放手地选择了秦愫。
他或是无意,或是出于好心……用自己的迟钝和愚蠢一次又一次将那人推入深渊。
最后……连斩断他对这个尘世最后一丝眷恋的那一剑……都是自己刺出的。
他对他至死深情以对不舍伤他一丝;他却从头到尾将他凌迟得体无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