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不净世。
“魏兄……我……我实在不知魏兄所言何意啊。”聂怀桑果不其然摇着头,一副一无所知的表情。
对座的魏婴微微笑了下,带着点儿无奈带着点儿苦涩带着点儿冷意,低声道:“怀桑兄,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并无第三人,而且究竟有没有,你知我知,如此,还有必要做这番姿态么?”
聂怀桑只是无奈摇摇头,亦笑道:“魏兄真是……本就是莫须有的东西,却上门来逼要人家出借……不觉得是强人所难了么?”
魏婴冷冷一笑道:“有没有,怀桑兄心中比谁都清楚。赤峰尊生前修为高深莫测,仅是残躯便怨气滔天,赤峰尊尸身尚且如此凶恶,魂魄却能因受安魂铃自去转世,这话说出去……怀桑兄,你自己信么?拼凑完整的魂魄在没有任何外力压制的情况下凭借清河聂氏一己之力能静悄悄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强行度化送入轮回……怀桑兄莫不是真以为天下人都是傻子?”
魏婴道:“金光瑶此人……怀桑兄比我更熟识,据说当年怀桑兄和你这位‘三哥’也是颇为亲近的,想必比我更了解。即便是我这般在他生前与其仅见过寥寥数面好了,也知晓这般人物做事岂会给自己留下后顾之忧?再则若非必要,他何必……分尸赤峰尊分别镇压?”
聂怀桑怔了怔,笑道:“说到底,也不过是您二位的推测而已,不是么?”
魏婴道:“证据我没有,今日来,亦不是兴师问罪的。金光瑶已死,而且是神魂俱灭地死了。现下请怀桑兄出手相助的,是姑苏蓝氏一名门生子弟……再则,身为玄门百家,职责便是降妖除魔镇压邪祟……怀桑兄真不考虑一下么?”
聂怀桑略略思索了一下,好整以暇地轻摇了摇手中的折扇,风轻云淡笑道:“怕是这位姑苏蓝氏的门生子弟……未必承这份情而是要毁这份义了。魏兄既言金光瑶不会给自己留下后顾之忧,缘何我要?”
魏婴道:“聂宗主大可放心,有泽芜君。”
聂怀桑笑道:“有泽芜君,那我岂不是更不放心了?”
魏婴沉声道:“今非昔比。更何况马脚一旦露出,再巧言令色妆模作样亦不过会被当作欲盖弥彰。这一点……聂宗主当是比谁都清楚才是。”
他这话说的含义太深,饶是聂怀桑都禁不住脸色晦暗难明,怔了怔。稍倾,聂怀桑又恢复了正常,笑道:“魏兄似乎言下有意弦外有音啊……可惜怀桑实在不懂,魏兄所指何意?”
魏婴沉默了一会儿,神色肃穆,起身道:“怀桑,你大哥在时,最恨这番做派。你我也算是相识一场,今日我来更是有求于你。魏婴只能言尽于此。你……自行决定吧。”
他又看了一眼聂怀桑似笑非笑一脸无辜的表情,微微叹了口气,转身而去。
魏婴离了不净世,便依约朝蓝忘机他们所在的江城御剑而去。
过了很久,当他终于到了江城正从一片山林翻过赶往约定地点时,忽见前面有一人也正御剑前行,背影分外熟悉。魏婴急忙加快了速度,待看清了前面那人一身姑苏蓝氏服制后,更加确定了。他本能地激动了起来,急忙唤道:“阿澈!”
前方的人回过头,果不其然正是魏婴熟悉的蓝澈那清丽的五官,只是,眼中的冰冷嘲讽和傲慢却是他从未见过的。
他猛然好似被兜头一盆冷水浇透,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人早不是他所认识的蓝澈了……
那个单纯,善良,怯生生的孩子。
蓝澈挂着那股陌生的笑意,嘲讽道:“夷陵老祖?真是……好久不见了呢……”
魏婴心底骤然一痛。
虽知道他已经恢复了前世的记忆,今生的……作为蓝澈的记忆应当也不会被抹去才对……他到底没法原谅么?才会选择继续做金光瑶而不是蓝澈?!
“阿澈……”魏婴蹙了蹙眉,语气中带着他自己都并未察觉的颤抖。
“忘了说了,我能有今天,还得要拜您所赐……你说,我该怎么感激你才好呢?”蓝澈说着,忽然转了个弯儿,身影翩然落在一处树冠上,一道金色剑光便冲着魏婴面门直直飞来。
魏婴一惊,翻身下落。
两个人便自空中一路打到了一处开阔些的山坡空地上。
魏婴左闪右躲,眸色一沉,自袖中抖出招魂符,轻巧闪身到他身后,在他不经意间便贴在他身上。然而到底顾忌着,他所召之魂并不会伤到他,而只是想要制住他而已。
果不其然,随着他心中默念的招魂咒言一完,蓝澈果然忽觉肩上一沉,整个人跌趴在了地上。
魏婴晃了过去,深吸了一口气,突然不知该如何唤他了……他咬了咬牙,才低声道:“敛芳尊……得罪……”
然而他忽敏锐地在蓝澈唇瓣捕捉到一丝诡异陌生的微笑,几乎是顷刻间一道剑光朝他面门直飞过来,距离实在太近,魏婴又猝不及防,堪堪闪身躲过,却还是叫那道剑光划破肩胛,魏婴吃痛,身形朝后跌落,在空中轻巧一翻,落地单膝点地,右手捂着自己受伤的左肩,指尖血迹透出,黑衣上一片湿润,他脸色一白,猛然间皱紧眉头。
蓝澈立起身,笑得颇为嘲讽,行动自如地摘下魏婴贴在他身上那道符箓,一道紫色焰火随之燃起,将那张符箓燃烧殆尽。
魏婴微微睁大了眼。
蓝澈眼中寒光一闪,执着仙剑便朝魏婴冲过来,魏婴刚站起身,忽一道蓝白剑光带着毁天灭地之势朝着蓝澈劈了过去,蓝澈猛然瞪大了眼睛,竟呆立在了当场。
“二哥哥不要!”
“忘机!”
几乎是同一时间,两声熟悉的惊叫唤住蓝湛,避尘的剑光消散后,凝在了蓝澈身前,剑尖都对上了他的鼻尖。
然而避尘却是再没能前行一寸,微微颤动着,带着些许犹豫。
蓝澈见状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低下头,本想忍着的,却终究没能忍住一般,哈哈哈地笑出声来。
魏婴,连同追过来的蓝忘机蓝曦臣都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蓝澈笑够了,将自己的左手扬在空中,看着蓝忘机,不无讽刺地笑道:“含光君……您这是在犹豫什么?十几年不见……怎么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为什么不干脆利落地再次斩下我的手臂?你不杀我,我伤了的……可就很有可能是你在乎的人了哟!”
蓝忘机沉眸,眼中微微透出一丝寒光。
“阿澈……”蓝曦臣心肺俱震,脸色煞白,一瞬间六神无主起来。
“呵。”魏婴突然轻笑了一声,捂着伤处从地上站了起来,半勾嘴角,同样笑得不无嘲讽:“敛芳尊……当年被含光君斩下的,是右手手臂吧……若说谁曾叫含光君斩下过左臂,又颇通鬼道……薛洋,你竟敢夺舍?!”
蓝曦臣猛然瞪大了眼睛,手中朔月一飞而出,朝着蓝澈而去。
蓝澈/薛洋翻身堪堪躲过,退至安全距离,看着那几人,含着一丝冷意,看向蓝曦臣的时候,更是带上了几丝悲悯:“你们怎么知道,我是夺舍……而不是被献舍的呢?”
蓝曦臣脸色猛然一白。
薛洋看着他又冷笑道:“泽芜君,您该不会真的以为,只要不惜一切救了他回来,他就该对你感激涕零,嫌隙尽消,又能跟从前一般与你演一番兄友弟恭起来?不想想当初是谁毫不犹豫的绝情一剑才叫他落了个神魂俱灭的下场?你真以为他会乐得重回这个世间重新见到你?还是你真的以为他能原谅你?天下间谁都可以道貌岸然地嚷嚷着‘大义’唾弃他,背叛他,杀了他,唯有你……被他舍命相护无数次的蓝曦臣……没这个资格!”
猛然间被人戳穿心底最深处的疤痕,蓝曦臣心中剧痛,怔得倒退了半步,脸上血色尽失。
“薛洋!”眼见着自家兄长一脸惊痛的模样,蓝湛知道不能再让他妖言惑众下去了,避尘追着他而去。
薛洋一边翻身左右闪躲,一边继续刺激蓝曦臣,狂笑道:“我猜……他临终时最后悔的事,大概就是射日之征时,遇见过你救过你……”
“不是的!”蓝曦臣急急叫道,一阵绞心剧痛,禁不住抓紧了前襟的衣衫,微微弯下了腰。嘴里说出来的话真假难辨,共情却是骗不了人的,他同他共情过,知晓他临终前想的是什么,他未曾后悔,却也愤恨难平,本恨到想拉着他同归于尽的,却又在最后一刻,亲手将他推了出去,独自赴死。
薛洋说的没错,他根本……不想要再见到他的!
根本没有想过重回这个世间……
共情结束之时,他离去的那般决然,走得那样坚定,亦说过这个世间已经再无人事值得他眷恋……也就是说,包括了他,也不会再被他眷恋了啊。
“薛洋!”魏婴叫道,不知是对着他还是对着蓝曦臣,坚定地说:“你少胡说八道,禁术献舍得要魂魄俱全,他魂魄不全,即便他自己想要献舍给你也是办不到的!”
蓝曦臣这才呆怔着,微微抬头去看向他。
熟悉的清丽俊秀五官,却勾着不属于他的邪魅微笑,薛洋道:“随你们爱信不信……小爷我还有要事要办,没时间跟你们纠缠。”
说着一个翻身便御剑而去,飞快消失了身影。
蓝忘机站在蓝曦臣身边,微微抬了手,想去扶他,又终究没有动弹。
蓝曦臣看着他的身形消失的方向,眼中寒光大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