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清己寺。
寺庙香火清静,颇有名声的灵灯大师却很少出关,前段时间来了个面容俊朗的香客,本以为是有所求,却不想一来便在佛祖面前长跪不起,一跪就是一天一夜。
之后恰逢灵灯大师出关,便问他前来所谓何事。
那男人抬起头,露出一张英俊清冷的脸,却是什么都不说,依然只是长跪在灵灯大师身前。
寺庙里的僧人大多性子和善,对外界也没有那么多的好奇心,只那一次远远看到那个男人跪在佛祖面前时的样子,有深刻的印象,回过头去便也记不起来。
众生皆苦,这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烦恼与业障,没有人能够逃脱。
宋寒时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态长途跋涉到这种地方,他已然失去了所有的希冀,哪怕是呆在那一处,远远地看着夏倚照,也丝毫看不见希望。
他无法承受那样的痛苦,却又找不到出口。
所有的迷茫黑暗之中,仿佛只有寺庙才是唯一的路径。
他以前从来不信神佛,可如今似乎只有这么一个法子能够让他的心平静下来。
灵灯大师看到他时并未说其他的言语,只是看着他,眼里面带着看着众生时的淡然与仁慈,“你不应该来这种地方。”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
声音清凉,慢慢抚平男人心中的焦躁。
宋寒时跪在地上,看着青砖瓦房,面容没有一丝波动,“只求灵灯大师眷顾,弟子愿皈依我佛,从此了却尘缘。”
灵灯大师却是摇了摇头,看着宋寒时,轻轻叹了口气,“一身尘埃,难以拂去。”
宋寒时的眼神狠狠一颤,似乎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但并没有放弃,而是重重地磕了一个头,什么都没说,长跪不起。
那灵灯大师看了他几眼之后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
他就那般跪着,期间也有好心的僧人向他询问,他充耳不闻,只定定地看着佛祖的方向。
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他有那样大的毅力,旁人都认为他应当是下定了决心要出家,可灵灯大师总是摇摇头说:“他的佛心并不坚定。”
那些僧人都感到诧异,如若这样都算佛心不定,那寺庙里面的这些弟子又算什么呢?
他们兴许还比不上宋寒时。
他们之中甚至有许多人只是来寺庙投奔,并不知前方何路,想要寻找一处安身立命的地方。
佛门重地,清心寡欲之后,慢慢倒是沉淀下来,但许多人一开始也并未领悟到什么,但灵灯大师也不曾拒绝过他们,因此便感到疑惑。
宋寒时并不理会,只那么跪着。
第三日时,灵灯大师才走到他面前,对他点了点头。
宋寒时默然起身,双脚虚软,跟在他身后去了禅房。
灵灯大师停了下来,背对着他,声音缓缓传来,“修行并不是你所想的那般,并不能给你所想要的东西。”
宋寒时眼神颤动了几下,却只是沙哑着声音道:“弟子从无所求,只求从此吃斋念佛,一心向善。”
灵灯大师转过身来看着他,脸上并没有其他的表情,眼里面依旧充满了慈善仁爱,“我佛慈悲。”
他的眼前充满了迷雾,眼睛也被执念给挡住,看不清楚自身,更加看不清楚这世间。
即便灵灯大师并没有明说,但宋寒时心里面也清楚,他应该是留了下来。
他就这么留了下来,但灵灯并未真正接纳他。
在寺庙里的生活远远不如外面那么五彩斑斓,单调乏味,古板无趣。
这些都是他早就已经做好打算的,对他来说并不算难熬。
只是夜晚闭上眼睛时,面前闪现的全部都是夏倚照的面容,是他们许久之前恩爱的时候,她的一颦一笑,他们之前经历过的一切。
起初还算得上是平静,随着时间的拉长,他们相知相遇,他们成亲,他们互相许下了终生……
最后这一切戛然而止。
她远走他乡,他留在原地等待她的归期。
在睡梦中,他还并不知道自己的结局,本以为那就是最痛苦的时候,却也不曾想到那就是痛苦的开端。
本以为熬过那长长的十年,他们之间的一切便有了一个圆满,却不曾想到因为一个女人的出现戛然而止。
这个梦太长,长到就像复刻了这一辈子。
他甚至都忘记了春儿的样子,他把她当做夏倚照的替身,可到最后都没能记住她的脸。
她和夏倚照到底有什么相似的地方?他已经记不清楚,就像是有一团迷雾笼罩在她的脸上,他也不想去剥开,更不想看到那团迷雾之下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他甚至都不记得他们是如何相遇的。
春儿和那些被送过来的女人大差不离,或是与夏倚照气质相似、或是与夏倚照五官相似、身形相似,总会有那么一点相似的地方。
他明白对方是什么目的,这些年来他唯一表现出的弱点就是夏倚照。
很容易被人抓住,他早就应该想到的。
而春儿被送过来的时候是最相似的那一个——他突然又记起了与她初次相见。
他不怎么记得春儿,可是却也记得当时的情景。
陆广山应该下了一番大功夫,伪造出只是偶遇的假象,宋寒时一向心高气傲,哪怕先前他给他送了那么多女人,他都不屑一顾,可那一次为什么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决定将计就计?
他是真的厌烦了陆广山无穷无尽的试探,还是在看到春儿那张甚至有七八分相似的脸时,有一瞬间的茫然了?
就连他自己都有些分不清楚。
当时的自己好像被那长达数年的思念折磨得有些恍惚,他任何事情都可以保持理智,但是在唯独夏倚照这件事情上面没有办法一直清醒。
她不在他的身边,所以连一个与她相似的人都可以搅乱他的计划。
夜晚很深,很长。
夜色浓重。
宋寒时的噩梦也只是进行到一半,外头的僧人守夜时都能听到他胡乱的呓语,蹙着眉头道:“要不要去告诉师父?”
另外一个僧人也有些犹豫,“他每天晚上都这样,是不是有什么邪祟上身?”
他们都把目光投到另外一个人身上,那人看了他们几眼,摇了摇头,“师父什么都知道,但什么都没有说,意思就是应该让他自己领悟。”
那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也没再说什么,继续守夜。
这一晚对于宋寒时来说无疑是极其难熬的,可跟先前所有的噩梦不一样。
那是完完整整的绝望,昨天晚上却是梦到了一半便戛然而止。
他醒来时便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看着空空的双手,眼里面短暂地出现一丝迷茫。
过了很久才慢慢清明。
他起身穿好衣裳,就这么推开大门走了出去。
寺庙清静,装修也简单,按照凡尘俗世的标准,并没有任何值得他留恋的地方,可却是唯一能够让他安静下来的去处。
天下之大,他竟然找不到一丝容身之所。
这个认知让他比先开始抵达寺庙时多了一时慌乱,他本就六根未尽,而那个噩梦似乎是在暗示着他什么。
他疑惑不解,便去找灵灯大师解惑。
跪在佛前时,耳边都是吟唱的经文,却始终唱不到他的心里去。
他一心向佛,佛却从未向他。
他跪在佛前,面前是灵灯大师仁慈的眼神,他有时候甚至会觉得为何总要以这种悲悯的目光看着他?
难道他很可怜吗?
想到这里,宋寒时浑身一凛,竟然有些跪不住。
他想起与夏倚照最后一次见面,她也是用这般可怜的眼神看着自己。
面前的男人忽而虚幻起来,一下子又变成了夏倚照的模样,用她那双好看的眼睛、让她夜不能寐的眼睛看着他,对他说:“宋寒时你疯了!”
“你不是那样的人……”
“不要说那种话,宋寒时,爱一个人不会愿意共享……”
他的思绪不断被拉扯,想象自己到底身在何处,面前的人是灵灯大师还是夏倚照?
他们说的话为何一模一样?
他们的眼神为何一模一样?
他们为何都这般让人恼怒!
他不过是想要做他的弟子,不过是想要继续做她的丈夫……不过是……
宋寒时灵光一闪,脑子里面忽而出现一道白光,眼睛里微微颤动着,似乎是想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是什么都没有想通。
眼尾带着一抹红,神情有些扭曲。
灵灯大师还在说着什么,语调缓慢,轻轻柔柔,可他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踉踉跄跄着站了起来,嘴角带着一抹诡异的笑容。
“大师说得对,我还有阿回……”
还有宋回……
夏倚照最在意的人就是宋回,他努力想要靠近她的那段日子,夏倚照没有给过他任何眼神。
可只要一提到宋回,她就心软,让他与他书信来往。
即便他知道宋回的回信必然不会有太好的内容,但兴许还能激起夏倚照的同情心。
她一向是在意宋回的,也在意宋回和他之间的父子关系,如果能够重来一次,他必然不会那般对待宋回。
他会与他好好修复父子关系,哪怕是演也要演出父慈子孝的场景。
如果是这样,那么他和夏倚照之间会不会就不会断得这般干净?
可是他能做得到吗?
宋寒时反问自己。
他后退几步,他似乎又做不到,只要一想到宋回与萧屿之间那亲密无间的样子,他就没有办法忍受。
那是他和夏倚照之间的孩子,他们之间唯一的血脉,是他们曾经爱情的证明。
他本应该那样纯洁独特,世间独一无二,却为何偏偏要和萧屿扯上关系?
时至今日,他的忌妒心依旧在翻腾。
哪怕是夏倚照和萧屿之间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就已经难以释怀。
到了现在,他们两个兴许已经在一起……
在一起……
一想到这三个字,宋寒时骤然握紧拳头,心里面忽然涌上一股杀意。
他垂着脑袋,灵灯大师根本看不到他的神情,却能感觉到他周身气场的变化,摇了摇头,“你六根不净,贫僧不能收你为徒。”
他说话时也是轻缓的语调,仿如一眼甘泉注入人的心灵当中,但宋寒时丝毫没有觉得被抚平,反而戾气上涌,忽然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人,“灵灯大师普渡众生,难道我不是众生中的一员?”
“我到底是有何不如你的那些弟子,他们那样的都能够在你名下修行,我又为何不可?”
他咄咄逼人的态度让灵灯后退一步,仍然只是垂眸看着面前的人,温和的神情始终不曾变过。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注视着他,宋寒时就能够感觉到他拒绝的意图,忽然就攥紧拳头站了起来,眼里面闪过一抹嗜血的猩红。
眼看他要失控,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通传——
“师父,有人求见。”
……
宋寒时倒是没有想到,这种时候,竟然还会有故人来看他。
来人的确是故人,却不是他想见到的故人。
夏清河站在他面前,还是一如既往那副清润开朗的样子。
他笑得十分亲热,对宋寒时也像先前那般热络,“姐夫。”
他这么喊他。
霎那间宋寒时的眼神跳动,站起身来,背对着他,有一瞬间的口干舌燥。
他有很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仿佛将他的记忆带到刚刚与夏倚照成亲那个时候。
现在想来,那便是他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
竹林。
“夏清河。”宋寒时的语气清淡冰冷,并没有因为他的到来而有什么情绪波动。
仿佛私下与他见面,也许是因为他最开始的那一声姐夫,“你到这里来有何事?”
夏清河看到他如今这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心中百般滋味。
他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来找宋寒时,是因为儿时的情谊,还是因为他在夏倚照和萧屿那里吃了闭门羹?
他看得出来夏倚照对他的排斥,隐忍着不发,也只是因为两人之间的那一层血缘关系。
倘若不是因为家中长辈的缘故,兴许夏倚照对他与对春儿也没什么差别。
他握了握拳头,看到宋寒时如今这副模样,不知怎地,也想让他尝尝自己的不快,“只是想来看看姐夫……前段时间我去看了阿姐……”
他还没有说完,宋寒时便抬起头来,眼中终于有了波动。
那里面闪动的情绪是夏清河所熟悉的,他勾着嘴角一笑。
果然这么多年过去,他的弱点一点都没变化,还是夏倚照,这么轻而易举就能够让他这般。
夏清河突然觉得自己不是最卑微的那个,也不是最悲惨的那一个。
他叹了口气,“阿姐她似乎要和萧屿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