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忠一家四口已经睡下了,桃夭然快要沉入梦乡之际,骤然听见孙蓝娣哭爹喊妈地嚎起来。
在沉沉静夜里格外刺耳,随后,邻居家狗吠不止,嘈杂声响成一片。
桃夭然堵着耳朵坐起来,不用细听也听出来孙蓝娣被桃福打了,从屋里撵打到院子里。
桃福家暴成瘾,不打儿子改打老婆了,这样为老不尊窝里横也是没谁了,他不要脸小辈们还要脸呢!
想是这么想的,桃夭然丝毫不想出去劝架,免得被两个老的或者一个老的趁机报复。
这时,里屋的门发出轻响,桃夭然撩开隔断的窗帘一角,依据身形轮廓辨认出来是她爸。
“爸,你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不准出去劝架!”桃夭然声音又低又冷,似只炸毛的小刺猬示警。
桃忠身形顿住,低低嗳了声,心里暖融融的,女儿这是怕他再被揍得受了伤。
他轻手轻脚走到隔断门口,低低的声音含着担忧,“叶子,你爷爷拿鸡毛掸子打你奶奶呢,别打坏了让人笑话。”
“也好,让奶奶看看她的男人家暴起来多可怕,爸,你放心吧,爷爷这是杀鸡儆猴懂不?”
桃夭然见她爸很听话,刹那语气柔和下来,潜台词就是让她爸旁观吃瓜看好戏。
桃忠从善如流,并没有太重的心理负担。
从小到大,他被桃福打了多少次,其中受伤流血有多少次,太多了,他真的已经记不清楚。
桃福的一句口头禅是棍棒之下出孝子,桃福打他折断了多少根棍棒和鸡毛掸子,他也记不清。
打他的原因倒是还记得一些。
他媳妇临产前几天,因为没有及时做好饭,桃福抡起勺子打在他的背上,没打几下,铁勺子的勺头被打折了。
还有,他女儿考上了卫校,桃福说女出外嫁白花钱,他女儿一天不吃不喝闷在屋里闹情绪。
他去找桃福说好话,桃福两手轮流扇他耳光,女儿跑进来看见了马上抓住他的手。
“爸!我们搬出去,搬到大队院里的草料房,一准比在这儿挨打受气强,大伯说什么是什么,还不用挨打受气,我们搬出去,不用挨打受气也不用养老!”
他记得真切,女儿说完这番话,桃福的脸色是他从未见过的难看,很快蔫巴了同意女儿读卫校。
还有就是前不久因为儿子入学念书。
更多的是因为他哥。
比如他随口说他哥在队里干活儿不积极,拿不了全工分,桃福抡起鸡毛掸子劈头盖脸抽下来。
比如他背柴禾太多而回来晚了,桃福和他哥吃着小灶饭,他仅仅看了一眼,桃福抡起烧火棍抽过来。
比如他哥抢了他当煤矿下井工人的名额,他一直耿耿于怀,每当有一句半句抱怨时,桃福逮啥拿啥打他。
这种过往如电影镜头一般在桃忠的脑海里掠过,听着外面的动静,他的心头缓缓升起了莫名的快意。
他媳妇和他一条心过日子。
他女儿挣到了工资,以后每个月都会有工资,她一定会嫁个靠谱的男人。
他儿子念书了,学习很认真。
他们一家的每个人都很好,尤其是他,再也不用挨打受气。
这是他心中快意的源头,至于外面闹哄哄的,和他们一家没多大关系,闹去吧!
果然被桃夭然料中了。
桃福的本意就是杀鸡儆猴,他以为孙蓝娣被他撵打到了院子里,定然会有人出来劝架。
如果是李秀英那娘两个出来劝架,他照旧打孙蓝娣;如果是桃忠那一家四口出来劝架,那么他逮谁打谁。
以报戴手铐之仇。
他一定不手软,把那一家四口都打服气了,一定要打得那个赔钱货跪下求饶,答应把工资都孝敬给他。
然而,孙蓝娣被打得瘫坐不起,桃福也没见谁出来劝架,他手里的鸡毛掸子已经折断了。
软软耷拉下去的那截轻晃着,仿佛是在无声嘲笑他有多无能不堪。
桃福心里更堵,拔高了声儿,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败家娘们儿,吃南瓜把瓤儿都挖了还吃啥?活该一辈子吃不上香东西!”
孙蓝娣想起来了,她的确是连籽带瓤儿都挖了,桃福说过吃南瓜除了籽儿都能吃。
天知道上一次吃南瓜还是在去年秋天,她哪儿记得住?
这次有南瓜吃,还是因为桂梅发善心,把自留地种的南瓜给了她一个,让她对桃夭然好点儿。
这样打她……还不是眼红赔钱货那一家吃香喝辣,他连口汤都喝不上。
活该!
邻家起起落落的狗吠声扰人清梦,房前院后周围住户的男人一个个都上了房顶,其中一个脾气暴躁,伸手点指着骂。
“没见过的破烂倒霉人家,大过节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这个男人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凶悍,邻居家的狗挣开了狗绳子,把他小儿子的脸挠出了一道血痕。
他干完活儿回家后知道了,拿了根苘麻绳就去把那条狗勒死了,而且还拖回家拾掇拾掇吃掉了。
桃福光是听到这个男人说话,身体就忍不住发抖,他色厉内荏地丢掉鸡毛掸子回了屋。
孙蓝娣也停了哭嚎,疯癫似的笑了几声,嘟囔着,“把你能耐的,会打我了!我跟你享了多大的福?你咋不打死我?”
快意,孙蓝娣心头涌出雨后野草疯长般的快意。
桃福的旱烟杆儿被乡派出所的张警员没收了,没有旱烟抽,桃福经常靠着火墙嚼烟丝儿过瘾。
她再也不用被熏得头疼了,可她看着桃福很可怜他,现在,桃福活该没有旱烟抽。
正想得解恨,孙蓝娣突然想起了范建国,是那小子听了那个赔钱货的话报了警。
这笔账先记着,那小子甭想做成那个赔钱货的女婿。
桃忠早已默默地摸回了屋里,上炕躺下,和钱淑兰低声聊了几句,睡去。
桃倩然和李秀英却都睡不着。
寻思着李秀英去追桃强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桃倩然在茶壶里煮花生吃了个够。
然后她把壳儿丢进了后灶膛里,把煮花生的水倒进尿罐,泼到院门外的粪坑里。
桃倩然躺下快睡着了时,李秀英回来了,她先进了桃福那厢。
她抹眼泪说桃强倔脾气上来了,去了罗羊倌家,口口声声说再也不回家了,也不念书了。
桃福和孙蓝娣听完,一个依旧靠着火墙发呆,一个依旧忙着烧火煮饭。
谁也没说出去劝桃强回家,谁也没有安慰她一句,谁也没说留她在这厢吃饭。
其实,孙蓝娣一看桃福的态度就晓得他动了气。
大儿子大过节的不见人,不见工资也不见猪头之类的好东西。
二儿子今天午饭和晚饭都吃好的,他们两个老的连口汤也没有喝上。
大儿媳妇吧,本应该送过来几个葵花饼子或者一些带壳花生,屁也没有不说还想过来蹭饭。
所以孙蓝娣察言观色之后也不吭声。
李秀英只好回了自己那厢,桃倩然装作被开门关门声惊醒的样子,她揉着眼睛。
“妈,强强呢?我今天真乏了,烧了壶水喝了半碗水一躺下就睡得死了似的。”
“强强在罗羊倌家,不管他了,你爸明天要是回来怪我,我就说强强被你爷爷奶奶惯坏了,我管不了那倒霉孩子,饿死我了。”
李秀英说着,倒了半碗水喝掉,她想在茶壶里煮玉米棒子吃,可篓子里只剩下几把松针根本烧不开水。
最后,她嗑瓜子,嗑完了一个葵花饼子,还剥了不少花生仁吃掉。
一闭眼,李秀英的眼前就浮现出来罗羊倌家的那一幕,她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罗羊倌因为给生产队放了一大群羊,所以分到了半份儿羊头蹄上下水,刚煮好,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他给桃强捞了一碗羊肥肠,桃强吃得头也不抬。
翻了个身,李秀英想开了,罗羊倌给她儿子吃好喝好,那么,就等于有人白给她养儿子,她不赚谁赚?
她憧憬着几天后桃强气顺了就回了家,到时候,她如此这般点拨一下,以后罗羊倌家的什么好东西都归她。
这样那样思来想去,李秀英睡不着。
唯独,她没有思考桃强的未来,一个该念书的小孩子辍学了以后有什么前途?
这些天,每每听到谁家父母商量着如何给儿子攒媳妇本儿,李秀英撇嘴一笑。
她可不用给桃强攒什么媳妇本儿,桃强很快就是矿上的户口了,等到了二十多岁,想当她儿媳妇的好姑娘还不是一抓一大把。
桃福和孙蓝娣闹腾时,她们母女窃窃私语着很快达成一致,不出去劝架。
当院子里归于寂静后,李秀英肚子很不舒服,不出一个小时,她上茅厕拉肚子三四次。
当肚子再次咕噜叫嚣时,她觍着脸凑到东下房门口,喊了几声叶子。
桃夭然被吵醒,装聋作哑。
就这样,李秀英不停地上茅厕。
桃倩然假装熟睡没听见李秀英上茅厕,她吃的是煮熟的花生,肚子里舒服得很。
但是她心里烦躁不安到了极点。
因为她试着联系锦鲤系统,总是联系不上,一夜忧心忡忡。
第二天,桃夭然不用去卫生所上班,吃完早饭后,桃军去上学,她提出和她爸一起去村外的树林里捡柴禾。
“叶子,你细皮嫩肉的,哪是干粗活儿的人?你爸说他歇半天,下午拉着小平车去捡柴禾。”
自从分了家后,钱淑兰一说话脸上总是带着笑意。
她和宝贝女儿说话时,除了笑容可掬,还两眼里都是密密麻麻的小星星。
“妈,你把我养得这么娇气就不怕砸在手上?”桃夭然笑着反问。
这个时代的人思想简单,比如谁家离了婚会被笑话,而谁家的姑娘嫁不出去砸在了手里,也会沦为笑柄。
钱淑兰认真纠正,“你哪儿娇气啦?你一岁半就会捉筷子,三岁就跟着我下地里拔草,五六岁就会洗刷锅碗,唉,说起来,你爷爷奶奶单单揪住你做家务。
小倩比你小不了多少,啥也不用做,看看大过节的我说这些干啥?反正我和你爸不舍得你多做家务活儿。”
桃夭然正要说什么,外面浮起了桃忠的声音,“桃忠,你出来!”
桃忠正躺着打盹儿,听到桃福的声音后,一骨碌爬起来,就要下地穿鞋。
学会拒绝,人生更美,桃夭然抢先开口。
“爷爷,你看见我爸睡着了咋还叫他?昨天干了那么重的活儿,他累得很,我大伯也是当儿子的,倒是轻松,从来不用帮你们搞秋收。”
这话里的刺儿又多又锐,站在外面窗台那儿的桃福被刺得老脸黑了又黑,仿佛能滴下来一盆墨汁。
“强强和你大嫂怄气去了罗羊倌家,你趁着羊群还没走把强强哄回来,我怕你哥回来知道强强不好好念书又吵起来。”
桃福憧憬着桃贵今天会回来过中秋节,更憧憬着桃贵那笔工资多给他几块。
桃忠心里凉凉的,桃强一天不念书,桃福就心疼了,总之,他哥父子都是桃福的心头宝。
他这一家四口在桃福那儿都是草。
“我乏了,身上没劲儿。”说着,桃忠继续躺下打盹儿。
桃福故作姿态地咳嗽了几声,仿佛是被桃忠气着了,他透过玻璃,望向了钱淑兰。
“叶子,再舀一大碗玉米面,今天咱家请人吃饭,总得让人家吃饱。”
有了新玉米,今天一大早,桃忠就把筐里的旧玉米都背去磨坊磨成了玉米面。
所以钱淑兰发面时特有底气,也是为了告诉桃福她今天忙着呢!
女儿说得好,对两个老的宽容一些是应该的,但谨记着千万不能纵容。
“爷爷,解铃还须系铃人,你知道啥意思吧,最好是大伯母去哄强强,要是大伯今天回来了,那更好呀,就让大伯去哄。”
桃夭然把面给了钱淑兰,说得滴水不漏。
桃福凶巴巴瞪了桃夭然一眼,缓缓转过身去,这时,李秀英从屋里走出来卖惨装可怜。
“爸,我家里只剩下几把松针了,你和妈捡的柴禾还够今天用的,我这就去煮一锅新玉米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