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露脸的时候,高家寨村东的场面上人头攒动,一边碾黍子,一边碾谷子。
因为谷子的茎秆儿是上好的牲口饲料,所以得用镰刀把谷穗割下来再碾。
割谷穗自然是女人们的活儿,高家寨今天上工的女人们都在场面上,现在都忙着割谷穗。
蒋支书,村主任于长富,各队的生产队长,以及记分员走马灯似的转来转去,尽心尽力地监工。
于长富时不时督促大伙儿手上的镰刀快着点儿,今天碾下来谷黍很快就能按工分分到户吃米粥和黄糕。
为了挣工分,勤快的女人自然是埋头忙碌着,也有不少奸猾的女人。
她们暗中打着小算盘,只要磨蹭够了时间就能被记上半个劳力的工分,很合算。
没过多久,这伙偷懒耍滑的女人出现更严重的问题,有一些女人往衣服里藏谷穗。
把裤脚和袖口绑起来,她们往裤腿和袖子里塞谷穗,一个个都塞得鼓鼓的。
连三岁孩子都能看出来不对劲儿。
村主任于长富等人把出了问题的女人们都揪了出来,站在一排,然后让女计分员依次搜身。
钱淑兰趁着喝水的空儿扫了一眼,李秀英和桃倩然赫然在列,她不由得脸烫不自在。
这母女俩的脸皮子真够厚的,怪不得桃强选择离开她们,住在了罗羊倌家里。
“你们犯了错误就要接受处罚,都乖乖配合着,先把藏了的谷穗交出来,如果谁不配合,民兵连长亲自送她去镇上农场改造。”
蒋支书皱着眉头来回踱步,做着思想工作。
这真的不是吓唬谁,正在那边帮忙碾黍子的民兵连长方红刚闻讯后赶过来这边。
小伙子二十多岁,是个复员军人,仅仅是往那儿一站,浑身散发着军人特有的冷峻气场,一般人不敢直视。
这些女人们怂了,纷纷配合着交出来谷穗。
看热闹是人的天性,这边的动静闹得这么大,那些翻场歇息的男人都凑了过来,女人们也停下了镰刀。
桃夭然也没想到这里面会有李秀英和桃倩然,毕竟她们是工人家属,而且即将要把户口迁到矿上。
这还真不怕把脸丢到矿上呢!
一排人中只有桃倩然一个小姑娘,因此分外扎眼,吸引了不计其数的目光。
尤其是有些男人暗自伤悲,他们平时觉得桃倩然娇弱可人,谁也没想到她居然手脚不干净。
老人们常说女孩子手脚不干净爱占小便宜,这种女孩子,千万不能娶回家,因为说不定哪天就被戴了绿帽子。
他们以前是有多眼瞎?
才会觉得自己如果能娶到桃倩然是八辈子烧了高香。
现在他们宁愿打一辈子光棍都不会娶桃倩然。
听说李秀英那娘三个要把户口迁到矿上,赶紧的,越快越好,省得祸害老实人。
总之,凡是曾经和桃倩然有过交集的小年轻都觉得无比膈应,比吃了苍蝇还膈应。
李秀英母女俩站在最后,当女计分员搜到紧挨着李秀英的马大女时,出现了诡异的一幕。
李秀英和桃倩然原本鼓鼓囊囊的裤腿和袖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瘪了下去。
而马大女的裤腿和袖子则迅速鼓起,随着刺啦刺啦的裂帛声,她的裤腿和袖子被撑爆了,碎成了布条儿。
里面的谷穗无处遁形。
从别人身上搜出来的谷穗可以装满一筐,从马大女身上掉出来的谷穗足足装了三大筐。
“我……不是我偷的,我没偷这么多……”
马大女说着说着,猝然精神恍惚起来,她撒腿就跑,跑得异常快速。
几个生产队长都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紧跟在她后面也没有追上她,眼睁睁看着她一头撞到了场面边儿废弃的碌碡上,鲜血涌出。
就在这时,钱淑兰冲过来,捂住了桃夭然的眼睛,“叶子别看,别怕,妈在!”
被捂着眼睛的桃夭然听到马大女的儿女们大放悲声,猜测马大女受伤不轻。
“妈,我一直看小倩呢,你别担心,我是大夫得过去看看有没有救。”
钱淑兰只好放下了发颤的手,真后悔让女儿读卫校做这种工作……女儿要是被吓出来个三长两短,她得愧疚一辈子。
桃夭然小跑着赶过去,马大女的儿女们见她来了马上闪开,她先试了马大女的腕脉,微弱得很。
再看看马大女的伤势,很严重,即使是马上推进手术室也无力回天。
“流血太多太严重了,不行了。”
桃夭然刚说完,常大夫也赶了过来,满脸的惊愕,看着马大女直摇头。
这时,马大女“回光返照”似的坐了起来,抬起手指着李秀英和桃倩然,声音嘶哑悚然。
“李秀英和桃倩然害了我,你们得给我报仇!”
马大女的儿女们一听,如同魔怔了似的,冲向了李秀英母女,拳打脚踢撕扯头发。
最后是于长富和几个生产队长把人拉开了,马大女的大儿子左铁柱快四十岁了,不依不饶要报警。
于长富沉下脸压住,他说即使报警,马大女也活不过来了,如果相信他这个村主任,那他来主持公道。
左铁柱和老婆以及其他弟妹们一商量,向于长富先提出了两点。
第一要赔钱,第二要赔粮食,其他的等他们想出来后也必须满足。
于长富想大事化小处理,因此一口应承下来,接下来,左铁柱脱下来褂子,把他妈的尸体包起来抱回家准备后事。
除了李秀英和桃倩然,其余偷谷穗的女人都被专门安置到一处。
于长富宣布,截止到午饭的点儿,每人必须割完一百捆谷子的谷穗。
不然,不仅是今天,从明天开始连续三天都是零工分,而且分粮食时甭想分到半斤谷子或者黍子。
显然,这处罚够狠的,以前有人偷什么东西,也就是当天记零工分,晚饭后于长富在村里的大喇叭上口头点名批评。
只因为出了人命,人命关天,也就是于长富才能压得住这么大的事儿。
当桃夭然走回场面时,钱淑兰一把捉住了她的手,压低声音,“叶子,我是谁?”
“你是我妈呀,妈,别闹了。”桃夭然亲眼看到马大女丧命,作为大夫的她心情很不好。
钱淑兰暗自挑拇指,女儿看见了死相那么吓人的马大女,竟然没有被吓得丢了魂儿,真是好样的。
马大女死得可真惨!
大伙儿在心里都是这么想的,想起来马大女的遗言,他们都望向了李秀英母女。
这对母女先前挨了打,衣服都破破烂烂的,头发也披散着,好不狼狈。
李秀英还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她袖子里和裤腿里的谷穗一下都没了?
马大女那儿多出来的谷穗正好就是她和女儿偷藏起来的,可是怎么到了马大女的身上?
桃倩然的脸色从未有如此难看,她抬手捋了几下头发,故作镇定,“于叔,我和我妈没有偷谷穗,还挨了打,你怎么处理?”
村主任于长富正头大如斗呢,一听到桃倩然这样说,贱货两个字到了嘴边,他硬生生咽了下去。
村里每家每户的情况,他了如指掌,晓得大多数的人家都喝不上米粥,先前他亲眼看见了李秀英母女偷谷穗。
他寻思着今年风调雨顺,生产队种的谷黍都长得不错,谁奸猾想偷就偷上几个谷穗,揉了碾米喝顿稀粥。
正因为他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偷谷穗才愈演愈烈,此刻桃倩然还好意思这样说,看来他就不能滥好心。
不等于长富说什么,有好几个女人站了出来,纷纷作证亲眼看见李秀英母女偷了不少谷穗。
李秀英默不吭声默认了偷谷穗,但是桃倩然一脸委屈,甚至还泪水涟涟。
她抬手指着这几个女人,浑身发抖,红了眼皮子,“婶婶们,你们这是睁眼说瞎话呢,我和我妈身上连一颗谷粒也没有,这也叫偷吗?我爸不在家,你们都想欺侮我们是不是?”
她站在那儿,如同一朵不堪风雨的白莲花,好像随时会被风吹雨打得花瓣飘零一地雪。
然而,没有一个小伙子愿意多看她一眼,都忙着手里的活儿,是的,桃倩然娇弱善良的人设至此完全崩塌。
桃倩然不仅尝到了墙倒众人推的滋味,还被不少人默默地拿来和桃夭然相比。
桃夭然是天上的白云,她就是水汤底的烂泥巴。
不,烂泥巴还能沤肥种地呢,她只不过像烂泥巴一样又脏又臭却没什么有用处。
在场不少人比较同情丧命的马大女,都默默把李秀英和桃倩然与扫把星画上等号。
“你们就是明摆着欺侮人,我李秀英一个女人又养小的又养老的容易吗?”
李秀英色厉内荏地帮腔,她没想到因此捅了马蜂窝。
这个马蜂窝就是桃家左边的邻居崔杏花,去年冬天,她儿子娶了媳妇儿,她晋级为婆婆。
今年儿媳妇生了个男娃,崔杏花又晋级为奶奶,所以本来就勤快能干的她越发忙碌。
可以这么说,崔杏花是高家寨一把手可以数出来话少的女人。
此时此刻,李秀英母女俩的丑态惹恼了崔杏花,她丢下镰刀,站起来,说话就像炒豆子。
“李秀英,你可真能耐啊,哑巴也能让你们气得开口说话了,我不吭声,你当我是哑巴?
你养小的?真是笑话!大八月十五的,你儿子桃强住在罗羊倌家里,你连口水都不送。
你养老的也是个笑话,大八月十五的,淑兰给两个老的送了两碗肉,你呢?送了两颗比鸡蛋大不了多少的煮土豆。”
崔杏花这番话将刚才的凄惨恐怖气氛一扫而空,不少笑点低的村人笑出了声。
有几个女孩子和桃倩然要好,听到崔杏花这样说还有点愤愤不平。
其中一个叫卢萍的女孩出了声,“小倩,你咋不吭声了?你不是和我们说你和你妈挖野菜时捡到了两只肥野兔?
你爷爷奶奶高高兴兴炖了一大锅,你弟弟吃了一大碗,你二叔一家人眼馋极了,可你爷爷奶奶一块也没给,你说的是真的假的?”
卢萍这几个女孩眼巴巴等着桃倩然出声澄清,桃倩然按着胸口咳嗽起来,缓缓地蹲下去。
粉饰安乐和气的面具一旦有了裂痕,再也无法修复完整,桃倩然更怕自己触犯众怒成为众矢之的。
李秀英更不敢辩解,她寻思着崔杏花不知怎么的看见了,不然崔杏花也不能说得那么精确。
崔杏花说得没错,她给桃福和孙蓝娣送的煮土豆的确是比鸡蛋大不了多少。
如果崔杏花不是亲眼看见,肯定不会这样形容。
“萍萍,你真是个傻孩子,就不能和叶子玩?叶子人美心善,还知道好多应急治病的小偏方,你们和她玩总不至于被人家卖了还替人家数钱。”
崔杏花就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毫无悬念,卢萍等几个女孩的妈妈都过来了,默默领走了自家单纯的傻女儿。
以后得狠狠补补课,桃倩然那样的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狼,要玩就找人美心善又有本事的桃夭然。
即便是手上忙着干活儿,爱唠嗑的女人们也不误窃窃私语不休,甚至,她们的声音一点也不低。
有几个女人就说起来桃福和孙蓝娣主家不正,如今遭了报应才被大儿媳妇那样“孝敬”。
堪称高家寨独一份儿的“孝敬”!
大八月十五的,一向被他们两口子夸得地上无天上有那么好的大儿媳妇哪,竟然给他们送了两个比鸡蛋大不了多少的土豆蛋子。
高家寨有史以来的恶儿媳也没有这么刻薄,这个梗儿一定得记牢了,等到桃福那两口子再笑话别人时拿出来乐呵一下。
有个女人素来心直口快,“还真说对了,就是报应啊,想当年孙蓝娣做尽了缺德事儿,你们还有人不知道吧?
她为了压着淑兰,和外面来的游方郎中没少买小产偏方,每次都是没几天就传开了淑兰小产的茬儿,说起来,叶子那孩子真是命大啊!”
她一开头,其他的女人纷纷接腔。
“我还以为没人知道这茬儿呢,桃福和孙蓝娣的良心都叫狗吃了吗?淑兰那么勤快能干,哪儿比不上李秀英那个多年不开怀的?”
“我还以为只有我知道这茬儿呢,我第一次看见孙蓝娣和那郎中嘀咕就纳闷了,当时桃家人谁也没有生病啊,没几天我听说淑兰小产了,我就想到她是被孙蓝娣害的。”
“我还得说说叶子,叶子不止是命大,还带着旺家福运呢,要不然淑兰怀不上军军,也没有今天的好日子。”
“好啥好,哪儿好了?都说嫁汉吃汉,还不是因为淑兰男人太憨了?自己当工人的名额凭啥白白让给桃贵?可做了个大好人,对父母好对哥哥好,结果谁领情呢?做好人有个屁用!”
……
桃忠就在旁边赶着拉碌碡的骡子碾黍子,这些女人们的话语,他一字不漏全听见了。
至于钱淑兰,她也不聋,自然也都听了个清楚。
桃夭然见老妈嘴唇抿得紧紧的,她也不知道怎么安慰,说这事儿都过去了,没必要生气这种话,她说不出来。
鞭子打在谁身上谁知道有多疼,有些伤口即便是脱了伤痂,也依旧是一戳就痛。
终是担心老妈崩溃失态,桃夭然没有说一个字的废话劝说,只顾着用镰刀割谷穗。
钱淑兰一直埋着头,不停地割谷穗,就是沉迷割谷穗难以自拔的既视感。
再加上于长富冷脸督促多干活儿少唠嗑,渐渐,场面上没有人说话,大伙儿都忙着干活儿。
毫无疑问,李秀英母女也被安置到了那一片儿,必须割够了一百捆谷子的谷穗。
于长富见有些女人还磨磨蹭蹭,有的还偷偷摸摸往袖子里塞谷穗,他大声宣布。
“今天中午生产队管饭,只要能挣到全工分的社员,在吃午饭时就管饱吃,挣不到全工分的社员推后吃饭,最多只有一勺子菜,半个馒头。”
这样一说,那些偷奸耍滑的女人收敛了不少,干活儿的速度也快了不少。
各队的队长干脆按人头分配谷子捆儿,谁早早割完了谷穗就可以歇着。
钱淑兰和桃夭然就是最早割完了谷穗的那一批,两人走到谷子垛儿旁乘凉。
那边的桃忠刚好也在歇息,远远地望过来,桃夭然朝他笑了笑,“妈,我爸看你呢!”
钱淑兰长长呼出一口气,故意转头望向路口,桃夭然只好朝桃忠又笑了笑。
过了约莫半个小时,有不少女人完成了任务过来乘凉,都无比同情地看着钱淑兰。
桃夭然觉得好尴尬,她故意说起了去外村出诊的有趣经历,为了给钱淑兰解闷,也为了淡化一下大伙儿的同情。
同情再多,也改变不了老妈曾经受过的不公正待遇。
没多久,几辆牛车拉来了午饭,有资格吃饭的女人们都排队领饭菜吃起。
李秀英和桃倩然自然属于没有资格的,她们悄悄嘀咕了几句,一起想了个锦囊妙计。
“快来人啊,我小倩昏过去了,我小倩饿得昏过去了,我没法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