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挚回到自家院子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去。
她用右手推开院子的大门,因为左手正拎着两坛刚打好的酒。
无妄忧,在皇城各大酒肆饭馆里,那都是最上等的酒。
只不过去了一趟城南,出手都比往日阔绰了许多。
脑海里闪过一瞬自穆府出来后李叔走在街上,怀里揣着鼓鼓囊囊的银两袋,眼角眉梢都掩不住喜气的样子。
顾挚心不在焉地笑笑,是啊,可不是大喜吗。
她勾着唇拎着手里的酒,本想径直往自己的屋里走,却在看清院子里情形的时候,怔楞在了原地。
顾往生正无声无息地端坐在院中央的石桌旁,她极罕见地又穿回了从前那一身白衣,披散的长发高高束起,露出光洁饱满的宽阔额头和斜飞入鬓的深浓剑眉。
本就生有一副俊朗挺拔的好身架,军中多年习惯使然,即便是坐着脊背依然挺得笔直。
目光不歪不斜地看过来时,脸上那一抹正气凌然的飞扬神采,唇边那一抹似笑非笑的戏谑意味,好似突然间就让她回到过去,见到了当年那个明艳夺目不可一世的明越大将军。
顾挚感觉心口骤然间就是一烫,她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那过分熟悉的面容,就连僵乏的四肢都渐渐感到了有热血在不断上涌。
她在心里期待了无数次的场景,猝不及防就在眼前出现。
一时只叫人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相比于顾挚的惊诧,往生则显得淡定得多。
她的目光扫过顾挚左手拎着的酒,扬起下巴轻轻点了点石桌对面的石凳,嘴里吐出一个字来,“坐。”
顾挚沉默着不发一言,顺从地坐到那个凳子上,将两坛酒摆上石桌。
顾往生低下头,用牙齿咬住那封着坛口的红绸布,轻轻一扯就开了坛子,无妄忧特有的醇香立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顾挚抿了抿唇,也跟着将酒坛上的绸布揭开,她端起酒坛却不急着喝,先与往生面前的坛子轻轻一碰,发出一记浑厚沉闷的声响。
酒液入口,温润地滑过喉咙,留下久久不散的辛辣味道。
顾挚就在此时抬眼往对面看去,尽管失却双臂只能用嘴衔着坛口吃力地往嘴里倒,往生喝酒时给人的感觉依旧和从前一样潇洒中却不失优雅。
这是她伤愈之后第一次碰酒,一切都反常地有些古怪。
顾挚这样想着,又不由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眼,直到看到她膝上放着的那袋银两……
李叔来过了。
顾往生不紧不慢地喝着酒,刚开始的时候尝惯了清淡饭食的喉咙被刺激得有些微微发疼,紧接着那种久违的感觉漫上心头,她反倒整个人都舒展开来,有一瞬忽然想到了很多,在西陵,在漠北,在关内,在关外……
狼烟烽火,塞上风沙。
那时候的酒不比现在甘醇细腻,常常掺杂着淡淡的血腥味,但后劲雄浑是很难让人轻易忘记的滋味。
这顿酒喝得岂止是沉闷,简直是窒闷。
院中央那两人却都没有打破这种气氛的意愿。
直到坛子里最后一滴酒饮尽。
顾挚对着往生几不可见地点点头,而后起身越过她就要往屋里回去。
顾往生终于叹一口气,对着她故作坚强的背影再次开口,“你不要后悔。”
顾挚停下步子,就听她好似懊恼一般又接着道,“感情上的事……罢了,我也没资格说你。”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心里头暖得很熨帖。
顾挚回过头,就见往生咬着唇欲言又止,她想她要是还有手臂,一定会紧紧握着拳头去捶桌子。
从穆府出来后一直盘桓在心头的阴霾终于缓缓散去,顾挚露出今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松快的笑,“姐,以后就咱俩好好过,谁也别嫌弃谁。”
顾往生一向涵养极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脸庞瞬间狰狞了起来,“臭丫头,你说什么?”
顾挚苦笑着摆摆手,“我说今日我去衙门了,凌姐让我后日随她去云霞山剿匪。”
顾往生闻言脸色恢复如常,冷淡地问,“去几日?”
“说不上,快则半月……”
“剿个匪还要半月?你是不是皮又痒了?”
“……”
顾挚终于回到屋子,把自己仰面摔在床上。
这木板床比军营里的还要硬上几分,硌得她棍伤未愈的脊背生生的疼。
方才被姐姐分掉一坛酒,这下可好,醉得不太彻底怕是要睡不着。
她抬起一只手遮住眼睛,这样眼底就不会渗进惨淡的月光。
四周静谧下来,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在突兀地响动,一声一声有力地贯穿耳膜。
还有一道声音,不费吹灰之力地盖过那重重的心跳声,在耳边一次次地响起。
那是穆彦的声音,干净轻柔却又冷淡自持。
分别前最后一刻,他松开了手轻声道,“如你所愿。”
她唯一的心愿是他今后能幸福。
所以这样很好。
在母亲从小的严厉教导下,她习惯了挨打和顺从,却始终不习惯解释。
母亲从没有那个耐心去听缘由,她要的只有对错结果。
是以,当他从堂屋里追出来,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执拗地想要一个答案的时候,她终究是开不了口。
身份、地位……
这些差距是难以跨越,却不是不可跨越。
归根到底,不过因为明澈给不了他要的幸福,所以顾挚就连去争取的勇气都没有了。
毕竟,明澈曾经拥有的那些宝贵的东西,已经在顾挚身上再难觅到踪影。
她可以好好地活着,以顾挚的身份。
但是再多的,就是觊觎了。
如果那一天,离开皇城前的那一天,他来了该有多好。
至少那时候她还是明澈,她还可以肆无忌惮地……
她翻了个身,朝角落里蜷起身子。
顾挚,清醒一点。
一屋之隔的顾往生,同样翻来覆去了无睡意。
她想到了母亲离世的那一年,不远万里从战火纷飞的漠北传回的那两封书信。
她看过给自己的那封书信后,便遵照母亲的意思,接过虎符成为骠骑大将军明越。
而阿澈,就在接到书信的第二日,被急急送回西陵接手从前的狼烟军。
明家军在明,狼烟军在暗。
母亲总为顾全大局,做出最好的安排。
只有她知道,离京前那日,阿澈失魂落魄到几近疯狂。
她整整一夜没有回府。
派去西陵的军队第二日在城西南湖边找到她的时候,她浑身上下给一场大雨淋得湿透,坐在湖边怔怔地望着一池被骤雨打得七零八落的莲灯出神,从远处看好似化作湖边一颗坚硬顽石,融进这雨后初晴的湖光山色里。
破晓时分,她在众将士的面前一言不发地翻身上马,动作依旧熟稔利落,却再也没有回过头看上一眼。
她远远地目送阿澈率军西去,纵使连湿衣都来不及换下,却在马上挺直脊背,留下一个坚毅挺括的背影。
她从没怀疑过母亲的决定,正如她从没怀疑过阿澈可以做得很好,不输给任何人的好。
但是身为长姐,她还是会免不了有些心疼。
正因为这种心疼,她到最后都没有告诉她,其实她前几日就收到了一封请柬。
三皇女,昨夜在宫中办了一场生辰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