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挚走后,院子里清净不少。
往生每日天未亮就会到轩南酒馆后门装酒,酒馆老板是个心善的,会叫两个伙计帮忙把一坛坛沉甸甸的酒搬上车,她只需负责往附近几家饭庄挨家挨户地送就是了。
她头上总戴着顶笠帽,空荡荡的袖子扎在腰间,赶车只用出声吆喝,但那马儿却走得笔直,这车也四平八稳的,竟比那些用鞭子的驭得还好。
马蹄踏上石板路的哒哒声,车轱辘转着的吱嘎声,车后头装着的坛子不时碰擦发出的丁零当啷声,还有那低沉有力的吆喝声,在清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显得很突兀。
从前她就不喜吵闹,如今她更是避之不及。
回到皇城的这两年,她几乎都没怎么出过自家院子,一路上颠沛流离过来,她已经饱受那些异样的眼光,无论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她都不想见到。
说是附近几间饭馆,有些挨得近,有些却离得很远,最远那家要到城西。
她先送完城北这几家,再马不停蹄赶往城西,日出之后,街上的人就会渐渐多起来,她想赶在那之前收工回来。
初秋的清晨,凉风瑟瑟。
她穿一身粗布青衣,肩宽背阔,腰精瘦结实,腿修长有力,如果没有缺那两条胳膊,只怕顾家小院门口那两块石阶能被李叔那帮说媒的踏平了。
其实……就是缺了胳膊,来说媒的也不少。
这城北人家大多穷得叮当响,人穷怕了就不挑了,何况顾家姐妹生的那般俊朗,要不是顾挚黑着脸成天往外赶,日子可没有现在这么清净。
马车停在城西一条巷子口,一高一矮两个伙计早早就候在那儿张望,见到送酒的板车过来忙上前把酒坛子搬下来。
顾往生靠坐在车辕上没有动弹,等到她们搬完了自会拍拍车板知会一声。
这家饭馆开在巷子深处,生意时好时坏,大多都靠老客带新客过来。
和街上旁的酒楼饭庄不同,这饭馆总是开到很晚,往生有时趁夜送酒,到城西这儿,总能见到巷子门口挂一盏破旧灯笼,仿佛是在告诉夜里往来的过路人这里还有热汤热饭伺候着。
这日,俩伙计照旧搬完酒拍了拍车板,往生刚要开口吆喝马儿上路,却见那巷子里竟摇摇晃晃走出来一人。
远远望去,隐约是细长条的个子。
待走得近了,那眉那眼在巷子口刚撒下来的日光下被照得一清二楚,往生只觉浑身狠狠一颤,胸口竟不受控制地怦怦作响,脑子有一瞬空白,靠坐在车辕上的半边身子都麻木了起来。
俩伙计见她不走,以为方才拍得轻了,又掌下用力狠狠敲了两记车板。
往生惊醒过来,立刻将头低得更低些,笠帽边缘垂下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
她不敢出声吆喝,只能曲起右腿在车辕上跺了两脚,马儿自顾自地往前走动,车子擦着身后那人的目光缓缓前行着。
俩伙计对那巷子里走出来的人友好地笑笑,“莫老板。”
莫辛看了眼她们脚下搁着的酒坛子,从袖子里摸出几两碎银递过去,“再送个两坛到书肆来。”
伙计连声答应下来,刚要搬起酒坛子往巷子里钻,就听莫辛忽然又开口道,“这酒是打哪儿送来的?”
矮的那个回道,“轩南酒馆,就在城北靠近衙门那块儿。”
莫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径直穿过两条街走回明岚书肆。
此时云破日出,耀眼的光芒洒在城西的街道上。
不多时,那静谧的街道就热闹起来。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云霞山的日出也是极美的。
但忙活了一夜的顾挚却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去赏,此刻她正蜷在营帐角落里头一点一点地睡着,显然是累得狠了。
昨日傅景春一到营地就忙活开了,顾挚见她一个人忙活不开就帮忙打下手,她们三人之中也就凌云能走进营地最中央的帐子里和统帅的副将碰个面,这就是等级森严的正规军队。
身为统帅的明霜就是有心想见她一面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顾挚在伤残将士的营帐里转了一圈,发现那些将士身上的口子割得都十分齐整。
傅景春一边包扎一边给她比划了一下,山匪用的武器大概三尺九寸,柄长刃长的直身单刃刀,刀尖削得独特对刺穿明家军将士身上的坚韧铠甲效果奇佳。
顾挚在痛得嗷嗷直叫的伤兵们的营帐里,被那些嚷嚷声刺激得脑仁直疼,这哪儿是什么山匪啊?分明就是冲着她们明家军有备而来的。
傅景春虽然瞧着人单力薄的,下手那是又快又狠,剖尸开颅练出的气势,落在活人身上越发触目惊心。
顾挚陪着她一个个地料理过来,一昼夜下来别说饭了水都喝不进去半滴,一直憋着股劲儿才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吐个昏天黑地的。
想她当年也是手起刀落凶残地上阵杀过敌的将帅,可是哪里有把手指伸进伤口里刮骨削肉的磨人功夫啊?
这活计绝非正常人能干的,也就傅景春这种天赋异禀的才干得顺手。
当然她这一通忙活下来,也并非毫无收获。
从那些伤兵嘴里套出的只言片语,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就大致描摹出了几次与山匪交手的情形。
云霞山顶地势较高,山头明晃晃插着面大旗,带着点蔑视意味地俯瞰着山脚下。
此时刚从不甚安稳的睡梦中醒过来的顾挚弯着腰从帐子里钻出来,迎着朝阳松动了下僵乏的筋骨,而后摩挲着光洁的下巴眯着眼望上眺,只见山上白茫茫模糊成一团。
明霜虽晓得山中交手要抢占高处的道理,可带着人三番两次往上冲,都给逼退了下来。
山匪瞄准了云霞山易守难攻,山顶还有活水源头,放火烧山都不见得有用。
昨天夜里,月黑风高,明霜活络了心思,又亲点了三百将士上山夜袭。
山上号子响了一夜,也不知现下胜负如何。
顾挚想了想便朝营地空地上三三两两围坐着的士兵们走过去,拍拍一个看似年长的老兵的肩膀搭话道,“统帅昨夜又是从北面上的山?”
那老兵见她面生,语气不太友善,“不然呢?南面是陡峭悬崖,咱们怎么上的去?”
“要我上我就从南面上,兵行险着出其不意。”
那老兵冷哼一声,“等你上过战场再来和老子论怎么上,老子从前打仗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混呢。”
顾挚闻言挑了挑眉。
她倒也不气馁,又换了个人继续搭话,“敢问这云霞山西面通往何处啊?”
“半山腰有座吊桥,后面就是灵霞山。”
顾挚若有所思,“灵霞山听着倒是耳熟。”
“可不是吗?那上头就是大名鼎鼎的法禅寺啊。”
正说着话,就听见营地正门口传来一阵阵急促马蹄声。
原本围坐一堆的将士们纷纷起身朝那处望去,有一人迅速爬到高处声嘶力竭地大喊。
“全军戒备,山匪昨夜弃寨西逃。吊桥已毁,全军立即拔营向灵霞山方向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