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远在京城的顾往生同样坐在院子里静静地在等着。
她说不清自己在等什么,这更像是种直觉。
那些久远到恍如隔世一样的往事,就在那漫着酒香的巷子口前匆忙一瞥过后,如潮水一般向她涌来。
她猝不及防地惊觉,原来有些东西,无论经过多久,还是会在那里,不增不减。
伤口会愈合,疼痛会消弭,炙热的感情会褪去热度,但悸动的感觉却会始终深深烙刻在骨血里。
她曾经以为,在被砍断双臂身中数箭落入淮河的那一刻起,那个耀眼夺目不可一世的明越就已经死了,挣扎着活下来的只是一个没有过去没有将来的人。
七年过去了,她早已彻底变成了一个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的人。
明越自出生起就肩负了太多的责任与期待,可往生不同,往生就意味着放下,放下名利权势,放下嗔恨喜恶,自然还有尘缘执念。
她以为是终得自在,却忘了在这迷津无痕的世间,人总是难以逃脱命运。
当清晨的一缕阳光照进寂静无声的院子,屋外猝不及防地响起了一声极轻的扣门声。
门没有上闩,轻轻一扣就毫不费力地开了一条细缝儿。
顾往生浑身一颤,隔着门扉,她甚至可以清晰地听见一声极短促的呼吸声。
下一刻虚掩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那个人就这样闯了进来出现在她面前,伶仃素衣肩染浓露,她竟不知他是何时来的,也不知他究竟在门外站了多久。
往生不敢眨眼,她甚至一动都不敢动,只是屏息静坐在那里,维持着那僵乏了一夜的姿势,怔怔地看着他。
一晃七年,他却好像没什么变化,依旧是清瘦的个子,如柳叶样弯弯的眉细长的眼,并不是乍一看去会令人惊艳的样貌,却总能不知不觉地吸引她的全部目光。
与他相比,她好似早已苍老得千疮百孔。
巨大的变故使得重逢这一刻在两人之间显得格外的静默。
莫书澜有些无措地攥紧了手里拎着的酒坛,感觉喉咙哽得一阵阵发疼,在毫无希望的寻觅中过了一年又一年,他多怕这又是酒醉梦醒之后的一个幻觉。
她还活着,她真的还活着,这不是一场梦。
尽管她的脸上无悲无喜,尽管她的眼中无波无澜,可却比以往梦中相见的任何一次都要真实的多,这怎能叫他不欣喜若狂?
此时她就坐在那院中的石桌旁,静静地深深地看着他,阳光洒下来柔和了那张线条俊朗的脸,他贪婪地凝望着她漆黑的双眸,高挺的鼻梁,紧抿着的嘴唇,再往下就是空荡荡的衣袖……
尽管早就知道她曾经遭受过怎样的苦难,可亲眼见到的这一刻他还是忍不住立刻就红了眼眶。
他不敢去想她是怎么在险象环生中艰难地活下来的,不敢去想失去双臂后的这些年她是怎么照顾自己的,她可是明越啊,那个自信傲然明艳夺目的明越啊……失去这一切对她而言实在是太过残忍了。
他只是不敢去深想,他怕自己承受不来。
不知过了多久,顾往生终于低低一叹。
接着,寂静了许久的院子里,突然同时响起了两道声音。
“你为何要来?”
“你还要我吗?”
话音刚落,顾往生又抿起唇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莫书澜被那越发深重的沉郁感压得快喘不过气,他忍不住朝她那里迈了一小步颤抖着嘴唇哽咽着开口。
“我、我没有嫁人,当初……当初答应那场婚事,不过是为了叫你死心……”
“这世上也只有长皇子殿下那样的人才堪与你相配,我只是……只是想成全你们……”
“可是后来……后来边关的消息传回来,你知不知道那一刻我有多后悔,我真恨不得杀了我自己……”
“如果我早知道这一切会不可挽回,我一定会……”
他忽然抬起又红又肿的眼,直直地望进她幽深的眼眸中,一字一顿无比坚定道,“我一定会告诉你,我想和你在一起,自始至终都只有你。”
那一刻,顾往生沉寂了多年的心忽然重重一颤,她微微低下头掩住眸底的波动,浑身上下都紧紧绷着像是在压抑着剧烈的情绪翻涌。半晌之后,她终于开口,声音沉闷而嘶哑。
“我现在的样子你也看到了……”
莫书澜顿时整个人如遭雷击,一时之间密密匝匝的酸疼苦涩齐齐涌上心头,他几乎是疯了一样朝她扑过去狠狠地噙住她的嘴唇。
这是怎样的一个吻啊……
他一面哭到不能自已,浑身都颤抖个不停,一面却又那样坚定果断,前所未有的勇敢。
失而复得的狂喜,寻觅多年的委屈,怕被拒绝的惶恐,还有快将他覆灭了的心疼全部糅杂在了一起,变成了说不出的深情,道不明的疯狂。
他胡乱地亲吻着她饱满的额头,深浓的剑眉,高挺的鼻子,微微凹陷的两颊,最后又回到那形状优美的唇瓣,一遍又一遍仿佛不知疲倦一般,本能地想要更多的温存。
顾往生难得的有些不知所措,她没办法攥住他的手腕把他从身上扯开,可也许她自己也没意识到如果不是心软了,这世上又有谁能真正强迫于她呢?
看着眼前的人哭得好像受尽了天下所有的委屈一般,她又从心底生出些无力来……
纵使此刻有心想轻拍他的脊背,抚平他的不安,只是这样简单的动作于她而言却是真的做不到了。
虽然失去了双臂,但她的身子却并不单薄,将她抱在怀里的时候,他能感受到她身上的结实有力。
这一刻,下一刻,以后的每一刻,她都是他的,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这个念头一起,顿时烈火燎原般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书澜……”
“叫我澜儿。”
“唔,澜儿……”
“嗯?”
“去、去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