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彦回到营地，正遇上神色匆匆要带兵外出的陈统领，他出声唤她，后者先是一怔，接着仿佛不敢置信一般瞪大了眼睛,“穆公子，你……你怎会孤身一人在此？”
他刚要开口解释，陈统领已经如释重负一般松开了紧皱的眉头，“长皇子殿下听闻昨夜明家军剿灭蛮匪却遍寻不到你的踪影，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公子快随我去殿下营帐报个平安吧。”
穆彦也正有此意，便加快了步子跟在她身后，与她一道向正中央的营帐而去。
陈统领送他到营帐门口，他掀开帘子走进去，就见萧凉欢正抚着肚子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见到他来一双红丝遍布的眼睛骤然亮起，“少情，是你吗？”
穆彦走到他身边，握住他向他伸来的手，轻声温和道，“殿下，您别担心，我没事，山上一寺的僧人们也都安好，幸好明……幸好明家军来得及时。”
萧凉欢平时鲜少情绪外露，此时却几欲喜极而泣，“平安回来就好，你若是出了意外，我可如何回去向你娘亲交代啊。”
穆彦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殿下，只要您和腹中孩儿安好，少情做的就是值得的。”
萧凉欢眼眶红得厉害，紧紧拉着他的手许久都没有说出话来。
穆彦想起明澈方才的嘱托，便神色一凛开口道，“殿下，还有一事，纠合这伙蛮匪的匪首是楚国一名叫仇锋的将军，她处心积虑潜入陈国，只怕此事并不是山匪为害这般简单。”
“定南将军仇锋？”萧凉欢听到这个名字瞬间瞪大了眼睛，他盯着穆彦沉声追问道，“你可看清了那匪首的样貌”
穆彦点点头，脑海里闪过一瞬她倒在血泊中的骇人样子，闭了闭眼平复了下心绪道，“两颊削瘦，眼窝深陷，右边脸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
“是她，果然是她。”凉欢的眼神凝滞了一阵，他神色间隐隐透着悲戚难过，紧握成拳的双手攥得指节发白，“那一年明越在岷山一役中得胜归来，本该前去接应的五皇妹与楚王暗中勾结，楚王亲率三十万大军于淮河上游埋伏……”
他静默了会儿，又接着道，“仇锋是楚王麾下的定南将军，何为定南，踏平南陈就是定南，明越将军就是被她砍掉双臂命人射杀的。”
穆彦顿时睁大了双眼，脑中有片刻空白。
明越将军，不就是……
明澈的长姐。
难怪她昨夜在长明殿中认出那匪首之后，脸色突然变得如此古怪，周身散发出一种令他感到无比陌生害怕的气场。
难怪她明明可以直接取她性命，却偏偏要先废去她执刀的右手，让她受尽痛苦折磨死去。
这一刻，穆彦忽然觉得心里五味陈杂。
他不得不承认，自重逢以来，他或多或少都为她不再是过去他所熟悉的那个明小将军感到无所适从，为她反复不定的态度琢磨不透的行为感到迷惑不解。
可事实上，他却从来都没有设身处地地为她考虑过。
他自以为自己是了解她的，可事实上，越是靠近她他就越是觉得自己好像对她、对她过往所经历过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他忽然回想起那日在翠华楼里她猝不及防闯进来时的场景，想起她脸上毫不掩饰的惊诧与意外，想起她离开之前开口时那刻意冷淡的语气。
想起她当着他的面顾左右而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想起她被人围堵在酒楼门口闷声不吭地挨棍被打的样子，还有那日……
那日在穆府，她当着母亲的面笑着对钱小姐一通夸赞，转过身却对他露出那个意味莫名却无端令人觉得伤感揪心的眼神。
在她那张看似玩世不恭嬉皮笑脸的面孔下，究竟还藏了多少身上的、心里的伤口啊……
穆彦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的大帐，又是如何被人一路护送到特为他准备的营帐。
他只是觉得心里很难过，说不出来的难过。
也许在昨夜之前，有些事他还可以放任自己不去深究。
但是，经过了昨夜那生死一劫，他想他必须得静下心来好好想个透彻明白。
虽然有时候他对感情的觉察近乎迟钝，虽然重逢之后她对他百般闪躲逃避，但是当她不顾一切冲进殿里将他搂在怀里那一刻，她对他的心意早就已经不言而喻。
而那之后，他又做了什么？
当惊惶害怕完全扰乱了他的神智，他所做的都是遵照本心遵循本能。
他只知道，那一刻她是他唯一能全心全意信任依靠的人，他只想在她身边，只想和她在一起，无论去哪儿都好。
如果说这种信任依赖还不足以称之为爱，那么当她们在黑暗中滚下山坡，当他为她的伤势担忧惊惧到紧绷了一夜的情绪都几乎崩溃，当他丝毫不想抗拒地顺势依偎在她怀里汲取着暖意，当她轻柔地托起他的脑袋放到她的肩头，当她缓缓低下头贴近他却没有继续……
就在那一刻，他忽然明白自己也许再不能置身事外。
因为那一刻，他发现自己竟也是在暗暗期待着的。
他想要她吻他。
这个念头甫一从心底冒出来，他非但没有觉得如释重负一般喜悦，反倒陷入了更深重的愁绪。
因为于他而言，这是一种极为陌生的感觉，好像一切都在渐渐地失去控制。
他从前曾得三皇女一命之恩，母亲也乐得将他以身相许来偿恩情，可他心底其实是隐隐抗拒的，尽管他从来没表露出来，也碍于这份恩情一直在强迫自己妥协。
也许是出于这份不情愿，他才会在三皇女死后多年，一直将她的随身腰牌带在身边，因为他潜意识里总觉得对她有愧。
而今他又欠下明澈一命之恩，可他却半点儿都不想用施恩还恩这种方式去与她计较。
这、这分明是不同的……
就好像他知道她必定不会以此来要挟他，正如同他想要她的亲吻也不是出于妥协。
他又问自己，如果昨夜换作是陈统领于危难之时折回来救他性命，如果他们经历了相同的事，他会让她靠近自己，甚至亲吻自己吗？
那么……答案还不够清楚吗？
穆彦抚着嘴唇，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
那一霎可谓春回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