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明澈醒来的时候,穆彦已经不在身旁,倒是薛太医早早地就侯在帐外要来替她诊脉。
明澈试着转了转眼睛,一丝光感也无,饶是昨夜清醒之后便觉有异,此时心里还是重重一沉,“薛太医,我的眼睛……”
薛淼收回手,将脉枕放回药箱,低声安抚道,“小将军不必担忧,昨日我便替你疏通了淤脉,现下只需仔细调养,复明可待。”
明澈闻言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她还想亲眼看着穆彦身穿凤冠霞披嫁与她时的模样,若是现下彻底瞎了只怕要抱憾终身。
“微臣还有几句话想问小将军。”
明澈点点头,“薛太医请说。”
“您这眼疾是多久之前落下的?”
明澈如实回道,“九年前。”
薛淼心里一惊,这九年前她才只有……
“那您还能回忆起当时受伤的情形吗?”
明澈想了想,低声道,“当时只觉眼前骤然火光大作一阵剧痛,起初我以为只是被烟熏到无甚大碍,谁知后来回了将军府,那疼痛竟半点未消反倒愈演愈烈,我疼得实在熬不住了这才不得已命人去寻母亲。”
薛淼沉吟片刻,追问道,“不知当时大将军是请了哪位大夫来为您医治?”
“说来也是我运气好,当时母亲正好延了齐国医仙谷的薛孟大夫来府上商讨大军行进时该如何防病防疫,听闻我受了伤便赶紧着人去请薛神医来为我诊治。”
饶是心中早有几分猜测,听到薛孟名唤,薛淼身侧的手还是微微一颤,“难怪这眼下续脉的手法如此干净利落,竟是出自家师之手。”
明澈微微楞了一下,没想到宫里的薛太医也是师出医仙谷,一下子便对她心生亲近起来。
“当年若是没有薛大夫,我这双眼睛多半是要瞎了的。”明澈轻轻扯了扯嘴角道,“便是她多年行医阅患者无数,也从没遇见过我这般棘手的病患。你也知道眼部经脉密密匝匝多如牛毛,她凑着烛光用银针一点点去腐续脉,整整一昼夜聚精凝神,待到拔针之时,后背衣袍早已湿得不成样子。”
薛淼了然地点点头,“银针续脉便可不留伤痕,旁人若是不知其中明细,定然是瞧不出半点端倪的。”
明澈闻言无奈苦笑,“明澈堂堂一个女子,自然不惧容貌受损,只是出身将门,若是被敌军获悉这一弱点加以利用,后果将不堪设想。”
薛淼闻言不由微微蹙眉,“可即便您眼伤恢复,也再比不得从前,又如何能行军打仗?”
明澈闭着眼睛,说起这些时面容依旧沉静平和,“刚刚复明那会儿,我只要心绪不稳便会动辄视线模糊,母亲正好以此为由将我禁锢府上修养心性。”
那段时日,她心中既有对将来的仓惶茫然,亦有对穆彦的时刻挂念,反复煎熬着实磨人。
“整整三个月,我这眼伤时好时坏,母亲见此情形不得不请来盲人师傅教我听声辨位,吃饭写字走路静坐须得都与常人无异,才可以备后患。”明澈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轻轻一笑,“这么多年下来,我早就惯了。”
薛淼心中一凛,深知她说得轻巧容易,背后定然是吃了许多苦头。此时此刻,她虽对她病情极有兴趣,却也再不忍继续追问了。
“如此小将军便好好休息,微臣明日再来为您诊脉。”
明澈此时虽看不见,却能准确地对着她出声的方向略一颔首,“薛太医慢走。”
薛淼将帐重一切收入眼底,转过身在心中轻叹一声,明大将军何其有幸,竟能生得两位如此出众优秀的女儿。
若非小将军多年受眼疾所困磋磨了心性,现下又该是如何一副意气风发的骄子模样……
薛淼走出帐外正欲离去,忽地听见背后传来一声轻唤,“薛太医,请留步。”
她转过身却见帐外一个身影,不声不响地不知站了多久。
薛淼脸色一变,正欲俯身行礼,就见穆彦轻轻冲她摇了摇头。
他此刻脸色虽苍白,却还算得平静沉稳,“薛太医,穆彦有一事相求。”
薛淼肃了脸色道,“穆公子但说无妨。”
穆彦定定地看着她开口道,“我那日见你在大帐前替妻主银针疏淤,不知可否将此法传授于我。”
薛淼闻言,颇感意外,“这银针疏淤不过寻常手法,便是皇城医馆里会使这法子的大夫也不在少数,穆公子精贵之体何必亲力亲为。”
穆彦抿了抿唇,眼中不自觉带了几分哀伤,“我如今只恨自己能为妻主做的实在太少。”
薛淼不明其中缘由,只是在长皇子殿下身边伺候多年,对永宁郡君的这位小公子亦是知之甚深,谁能想到向来光风霁月清绝冶艳的穆三公子,如今竟也会露出这副困顿凡尘的模样。
“也罢,穆公子既有心要学,微臣定当尽心竭力。”
薛太医走后,明澈忆起从前种种,还是不免消沉了一会儿。
那一年,好不容易熬过了最艰难的三个月,她迫不及待就欲去对门穆府打探消息。自明阳宫走水那夜过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穆彦,也全然不知他后来过得如何。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是她复明之后第一次出府,走到穆府门前却见往来贺喜之人络绎不绝。
她被眼前的情形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傻傻地伸手抓住经过身旁的一个门客,一问才知圣上下了旨意将穆彦许给了三皇女。
说来也奇,她与素未谋面的三皇女竟渊源颇深。
她先是夺了她的名字,又夺了她的心上人,也算是新仇浇旧恨。
姐姐劝她看开,她木着脸回说自己一个半瞎如何能看得开。
母亲听闻此言震怒非常,不顾她重伤刚愈,亲手杖了她一顿扔进祠堂跪着。
当年姐姐为了拒长皇子殿下婚事,同样被杖得奄奄一息。
如今风水轮流转,姐姐作为过来人,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圣上赐婚母亲也奈何不得,你终归是她亲生,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
是了,跑去宫里又如何,皇帝难道还能偏袒别家闺女不成?
明澈在祠堂里躺了一夜,也不知是想通了些什么,出来之后不言不语不笑不闹,吃饭睡觉照常无误,可明越却心知,纵是当时得知自己几乎失明,明澈也从未如此刻这般消沉绝望过。
明澈向来最怕疼,她熬过了那火燎灼伤的痛,熬过了眼下续脉的痛,却终究是熬不过失却挚爱的痛了。
明澈静静地坐在大帐之内,想到穆彦如今终于要嫁给她了,心中渐渐豁然开朗,好似什么疼什么痛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穆彦捧着药进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她披散着长发闭目浅笑的样子,明明从前吃了恁多苦头,偏偏还对命运从不怨怼,怎能不叫人心疼?
他怔怔地望着她,许久许久,久到明澈都忍不住耳根微红,轻轻别过头去,“少情,纵使我现下看不见,你这样盯着我瞧,我、我还是要不好意思的。”
穆彦走过去,忍住方才一瞬间竟好想欺负她的冲动,强撑着一脸平静语气淡淡道,“妻主,该吃药了。”
妻、妻主?
明澈一时头重脚轻,差点没从床上直接栽下去。
“你你你……我我我……”
穆彦等了许久,见她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好心地接了句,“妻主莫不是忘了,昨日陛下已经替我俩赐了婚。”
“是,可是……”
穆彦放下手中的药碗,垂眸轻声道,“你不喜欢我这样唤你吗?”
听出他语气中的淡淡失落,明澈一时情急顾不得自己眼疾未愈就朝他扑了过去,“喜欢的喜欢的。”
穆彦猝不及防被她扑倒在床,看着她微微酡红的脸颊,心中柔情蜜意,忍不住出声逗她,“那你该如何唤我?”
夫郎……
是决计唤不出口的。
明澈难得的有些犯怂,凑近他耳边轻声道,“彦儿。”
好似心上一绒羽毛轻挠,穆彦眼睫微微一颤,轻轻应了声。
下一刻,便觉得唇上一重,是她小心翼翼的亲吻。
穆彦穿过她披散的长发,缓缓勾住她的脖子,与她呼吸交缠吻得难分难舍……
直到鼻端闻到阵阵药香,穆彦才如梦初醒般轻轻挣了挣,在心底笑骂自己几时这般定力不足,对着她竟是如此把持不住,险些误了进药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