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结束后,许麦秋勉强坚持,和在座的各位前辈们打过招呼,便让孔来凤扶着她下楼。
她今天确实喝得有点多了,脚步虚浮。
却依然挺直脊背,尽量稳住身形。
孔来凤与许麦秋身量相当,扶着她多少有点吃力。
下楼时,孔来凤仔细叮嘱,“你要抓好栏杆,我们要下楼了。”
许麦秋也不知听没听清,低低地应了一声。
耿承锋一直都跟在她们身后,见状便道:“孔姑娘请稍等。”
孔来凤不知他要做什么,扶着许麦秋停了下来。
便见他加快脚步走到她们的前面,就在几级台阶之下站着,“好了,你们下来吧。”
这样下楼梯时,耿承锋走在她们前面,万一摔下去,他便可以接着。
真有心!
孔来凤看了看有些迷糊的许麦秋,轻轻叹了口气。
待她们出了酒楼,夜风一吹,许麦秋忽然疾行几步,快步到酒楼旁边的小巷中。
耿承锋见了立刻跟在她的身后。
孔来凤本来不想去的。
她不想看见他们在一起的画面。
可她想了想,怕放许麦秋一人与年轻男子一起,于她声誉有损,便还是过去了。
孔来凤不知道,韩延卿一直就跟在她们的身后,见她过去了,便远远停住了。
许麦秋单手扶墙,支撑着身体,另一只手紧紧捂住嘴唇。
耿承锋在她身侧,见她那样,又着急又心疼,“很难受吗?”
许麦秋根本不敢动,她怕自己一动就要吐出来了。
耿承锋犹豫了一会儿,大手终于轻轻放在她的背上,拍了两下,“要是难受,你就吐出来。”
许麦秋挺了挺脊背,想要躲开他的碰触,又往旁边走了两步,想要离远一点。
却没防备脚步不稳,一个踉跄,直接往旁边歪了两歪。
下一瞬便被耿承锋握住了肩膀。
耿承锋很老实,并没有趁机要把她往自己怀中带的意思,只是他身材高大魁梧,而许麦秋窈窕纤弱,旁人看起来,她几乎是半倚在他怀中。
这一幕孔来凤看见了,韩延卿看见了,一直跟着他的盛飞也看见了。
“大人,是属下失职,未曾发现耿承锋与许姑娘的关系,属下这就去查。”
“……不用了。”
之后,韩延卿站立半晌未发一言。
盛飞便也在他身边守着。
良久,韩延卿微微动了动。
盛飞以为他要上前去找许姑娘,谁知韩延卿竟转了身,朝软轿走去。
“大……大人,您要走?”
“回吧。”
韩延卿慢慢走向软轿,盛飞跟在他身后,
眼见他手伸向轿帘,竟是真的决定要离开了,盛飞忍不住出声,“大人,容属下再去详细探查一番,您别误会了。”
韩延卿恍若未闻,他掀开轿帘,一眼便看见了那青花瓷瓮,静静地被放置在角落里。
他拿起瓷瓮,紧紧攥在手心,放下轿帘。
半晌,轿内传出一声,“走吧。”
轿子悠悠抬起,盛飞走在一侧,内心焦急。
他知道,他家大人非常在意许姑娘。
他自韩延卿还在翰林院时,便跟在他左右。
旁人都道韩延卿自中了探花之后,便青云直上官运亨通,年纪轻轻就坐稳了工部右侍郎的位置。
可只有他知道,韩延卿白日在翰林院当值时,是工作最积极的那一个,晚上散值后回来,若非必要,他从不外出玩乐,都留在家中看书,画图纸,做模型,不停地演算。
也是韩延卿的这份刻苦,让他精于各类水利及工事建造。以他对于工事的博学与熟悉程度,放眼工部的一众官员,几乎无人能及其左右。
盛飞曾经问过他,为何这么努力,好像总感觉时间紧迫似的。
韩延卿当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这么努力,本是想护着一人无忧一生,可是后来那人不稀罕了,我却好像,努力成了习惯。”
盛飞不知道大人想要护着的人是谁,可当他们到了凭海后,他忽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他家大人与许姑娘相处之后,一向无甚表情的他,好像连面上神情都变得丰富了许多。
盛飞也是这时候才敢想,也许他家大人从未对姑娘上心,连福宁郡主都没看在眼里,并不是他家大人不懂情,而是因为他这么多年,放在心上的人是……许姑娘?
他曾私下偷偷地,去打探过许姑娘的消息,知道她这些年都恪守本分,从未跟旁的男子有过多的接触,他也把这些都汇报过给他家大人听。
他在听这些消息时,眼角眉梢都是隐隐想要藏匿住的温柔,盛飞更加确定自己的判断。
现在,盛飞走在软轿旁边,一五一十地,又把自己所知晓的向韩延卿汇报了一遍。
夜晚寂静,盛飞又靠的近,韩延卿自然听得清清楚楚。
这些,盛飞早已跟他汇报过。
可这些道听途说来的消息,远不如自己亲眼所见到的,让他瞬间认清现实。
他看见许麦秋与耿承锋,就在他的对面,旁若无人地小声说着,笑着。
他看见耿承锋把她多夹了几筷子的菜送到她的面前。
他看见耿承锋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护着她。
他看见,许麦秋……依偎在耿承锋的怀中……
是他忘了。
是他再次靠近她,便忘记了。
许麦秋当年要分开时是怎么说的?
‘我不再喜欢你了。你听见了吗?’
‘够了,已经不再喜欢了,所以不要以为你哭了,就可以挽回。’
韩延卿慢慢抬手,捂住眼睛。
明明,是你先招惹我的啊。
那年暮夏……
韩延卿下学后在玉米地里收玉米,许麦秋也在,不过两人并不是在一起,中间隔了大约有三四行的距离。
不知什么时候映荷来找韩延卿,说是有话对他说。
映荷是里正的女儿,韩延卿以为是里正有什么话要她转达,便停下手上的活儿等着她说。
谁知映荷扭捏了一下,忽然红着脸说喜欢他,说想要嫁给他,彩礼可以少一点,她的嫁妆以后都可以交给他娘亲。
韩延卿万万没有想到映荷说的是这个。
他对映荷的了解仅限于她是同村的姑娘,里正的女儿,从来没有过任何的想法,甚至连做朋友的想法都没有。
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愣在那里。
这时玉米地里悉悉索索发出几下声响,接着许麦秋手上拿着玉米忽然就从他身旁钻了出来。指着映荷毫不客气地说:“映荷你别做梦了,韩延卿不会喜欢你的!”
“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
许麦秋转头看向他,气势汹汹地问:“你喜欢她吗?”
他当然摇头。
映荷气坏了,转身跑了。
她走后,许麦秋狠狠瞪了他一眼,又钻了回去。
韩延卿不知道她为什么瞪自己,但他知道她生气了。
他也跟着钻到她那一边,就见她恶狠狠地掰着玉米。
韩延卿在一旁等了一会儿,见她不搭理自己,于是慢慢走到她身边,帮着她一起掰,“玉米又跟你没有仇,你这么用力做什么?”
许麦秋呼地一下把玉米扔进背篓里,转身瞪他,“你是不是喜欢映荷?”
韩延卿愣了一下,“不喜欢,我刚刚不是说了吗?”
“那你为什么不拒绝?”
“我…我没想到她跟我说这个,一下没反应过来。”
许麦秋半信半疑,“真的?”
“骗你做什么?”
许麦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微微弯了弯嘴角,“勉强相信你。”
听她说只是勉强相信自己,韩延卿不知怎么就有些急了,“我真的没有,你信我。”
他的眼神急切,额上急得沁出一层薄薄的汗珠。
许麦秋只觉得这样的他特别的可爱。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也许是阳光正好,也许是小风温柔。
她竟像是被蛊惑了一般,慢慢、慢慢地靠近韩延卿。
在他的唇上亲了一下。
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几乎是下意识地,脸就转向一旁。
谁知许麦秋跟着歪到旁边,又亲了一下。
韩延卿脸颊粉红,连耳朵都红了。
他看着她,眼睛亮晶晶的,心中被一种既喜悦又羞涩的陌生情绪填得满满的。
“你亲我。”
许麦秋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亲了,但这个时候怎么能露怯?
她扬起脸,说得理直气壮,“亲了!你让亲吗?”
韩延卿嘴角慢慢上扬,接着他笑了起来,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笨蛋。”
许麦秋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渐渐地,却被吱吱呀呀的轿厢的轻微晃动声遮盖了。
夜凉如水,轿帘随着夜风的吹拂,时不时地飞起一角,露出外面光洁的青石板路。
韩延卿抬起手,从轿厢上的小窗伸出去,然后松开了……
只听见啪地一声脆响,霎时酒香四溢。
就这样吧。
忘了她,也放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