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飞领命而去,韩延卿进了客似云来,由跑堂小伙计带着,上了二楼雅座。
这间雅座不大,一张楠木四方桌靠在窗边,两张圈椅相对而放。坐在那里,可以将窗外的街景尽收眼底;屋内另有一张书桌,配备全套的笔墨纸砚,方便三两好友,吃喝得尽兴之时,可以吟诗作画。
韩延卿在书桌便随意看了两下,便到桌边,看向窗外。本欲看看风景的,却偏巧看到盛飞领着一人,快步往这里而来。
不过片刻,屋门便被敲响,接着,盛飞的声音自门外传入,“大人,二当家来了。”
韩延卿嘴角微微上扬,笑容笃定,“请他进来。”
说完,他拿起桌上的茶壶,手敛着衣袖,给对面的茶盏倒水。
耿承锋进得屋内见此情景,立刻上前,伸手便想要接过茶壶,“怎敢劳烦大人给我倒茶!”
韩延卿手执茶壶未停,“你我年岁相仿,二当家已经能在海漕帮独挡一面,这也着实让韩某钦佩,不过倒一杯茶而已,不必太介怀。”
耿承锋这才老老实实地接过茶盏,“多谢大人。”
“来,坐。”韩延卿抬手虚引,引导他坐下,随即召了小二进来,“二当家喜欢吃些什么?”
“我都可以,不挑食。”
韩延卿让小二推荐了几个招牌菜,便让他们都出去了,屋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韩延卿手中拨着茶盖,道:“二当家此时来寻我,定然是已经想得透彻了?”
耿承锋没有立即回答,反倒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给韩延卿作了一个揖,“多谢大人。”
“为何谢我?”
“我出来的时候,看到还未完全撤离的兵士。”耿承锋抬眸看了韩延卿一眼,随即又垂下眼睛,“我知是大人没有下令让兵士们攻进来,若是他们强行硬攻,我们这些半路出家,只会水上功夫的人根本不是正规军的对手,所以我要谢大人。”
韩延卿笑了笑,说:“我还以为来招安,你会恨我。”
耿承锋连想都没想,便道:“大人此前未透露分毫,却突然说为招安一事而来时,我非常惊讶,但当我听过大人之前所言,再细细一想,便知大人是故意为之。大人之前定然打听过,我大哥他……所以才想到如此策略,把招安一事弄得帮内人尽皆知,这让我大哥他想要隐瞒,也瞒不过去。”
“大哥他比较固执,认定的事情就一条道走到黑,这样的性格,大人可能觉得不好,但海漕帮亏得有他。海运这条线有多难,多危险您是不知道,但就这样我大哥他都没有退缩,他认定这可以赚上银子,就一定要把这条线跑出来。现在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海漕帮是他一手创建出来的,他对海漕帮的感情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深;即便撇去这个不说,这个小小的漕运帮也是我们糊口的家伙,现在朝廷说招安,便想要招了我们去,大人,”耿承锋看向韩延卿,说:“我说句不中听得,可能在我们没同意之前,条件允诺得很丰厚,之后……那便难说了。”
韩延卿静静地看向耿承锋。
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仔细地打量他。
眼前之人眉毛浓密,眼睛不算大,却很有神;看上去颇为粗犷的样子,心思却这般细腻。
竟然被他猜得八、九不离十。
耿承锋一动未动,任由他打量。
韩延卿见他如此坦荡,倒也比之前又多了几分欣赏。
“这便是你的想法?”韩延卿端起茶盏,抹了抹茶盖,说:“你与周帮主,在我这里一个□□脸,一个唱白脸?”
“大人,我同意招安。”
韩延卿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问:“你的条件?”
“我没有条件。”耿承锋迟疑了一会儿后,才又说道:“诚如大人所言,海漕帮目前走的路越来越偏,招安是最好的办法。我会负责说服帮主,我只恳请大人,给我们一个公平,公正的待遇。”
“这个自然。”
“大人要如何保证?”
“君子重诺。”
韩延卿说这四个字的时候,声音并不大,可耿承锋听在耳中,却有如重重一击。
他抬眼看向韩延卿,后者亦直视他
目光清澈坦荡。
耿承锋也已经过了热血冲动的年纪,但此时,此刻,他却想与韩延卿痛饮一番。
“小二!上酒!”
韩延卿知晓耿承锋因为事情谈妥心中高兴,想要喝上两杯,其实他也一样,心情轻松,可他还是抬手制止,道:“抱歉,我正当值,不可饮酒。”
耿承锋便端起茶盏,“那我便以茶代酒,敬大人一杯!”
两人喝过茶后,气氛陡然轻松起来。
耿承锋给韩延卿说了一些远航时候遇到的趣事,韩延卿给他讲书中看见过的,有趣的思想。
他们一人见多识广,一人博学多才,聊得还挺投机。
就在耿承锋说起他过两日将要出海的时候,话语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
韩延卿抬眸,便见他眼睛直直地盯着窗外瞧。
顺着他的视线看下去,在斜前方不远处的街道上,有一道窈窕的身影,牵着一位男童,走进了街边的书店里。
那正是许麦秋。
耿承锋看向许麦秋的眼神很专注,旁人几乎都不用猜,便能知晓他的心思。
这便是许麦秋所说的,不熟?
韩延卿不由得一笑。
耿承锋再聊回刚才的话题后,明显的心不在焉,眼睛不由自主地,频频看向窗外,待许麦秋牵着男孩从铺子里出来时,耿承锋终于坐不住了。
“大人,我有点急事,要先行一步。”
韩延卿什么也没说,只点了点头。
耿承锋步履匆忙,不过刚从雅座出去,身影便出现在街边。
韩延卿坐在那里,微微侧头,便能看见他们。
不知耿承锋说了什么,那小男孩忽然高兴地拍手,然后便见耿承锋一把将他抱了起来,架在自己脖颈上,转身便朝王记的方向而去,许麦秋担心孩子的安危,一直跟在耿承锋的身边,亦步亦趋。
韩延卿收回视线。
他想起自己不切实际的想法,不由得哑然失笑。
那日在草坡上抱了她,他曾一度幻想过,他们是不是还可以再开始。
即便许麦秋回到凭海也没有跟他说一声。
他失望之余却也还想着,她家发生这样的事情,可能回凭海有什么急事。
韩延卿便在想,想她会不会需要他的帮助?
所以在结束各村的巡查事务后,他急急地便赶了回来,一到凭海,连随从都没有带,第一时间赶到王记,却看见她说的,不过是泛泛之交的耿承锋,在王记的铺子里,犹如主人一般忙里忙外,与伙计们也非常熟稔。
韩延卿起身,下楼,走出客似云来,站在街道上,朝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远远看去,还能看见高高地,骑在耿承锋肩上的小男孩。
韩延卿想到自己昨日看见耿承锋在王记时,是那般生气,甚至怨怪许麦秋,怪她怎么如此……
后来他仔细想了想,许麦秋好像什么都没有做,是自己……
许麦秋她,应该是早已经放下了。
十年前,她就离开的决绝。
是他,到底意难平。
有轿子自许麦秋身边而过时,她朝旁边让了让,忽然看见到跟在轿子旁边的年轻人,分明是盛飞。
那轿中之人……
耿承锋也看见了。
他嘿嘿一笑,说:“行得这样急,韩大人这是赶着去当值吧。”
“你如何知道?”
“刚才我与大人一同吃午饭,我看见你们,才先下来的。”
许麦秋抿了抿唇,心里觉得有点堵得慌。
原来是这样的碰巧。
刚刚她带许春熙去买了点笔纸出来,便看见了耿承锋,他说碰巧遇见,又说要送他们回去。
许麦秋明确表示不用,谁知耿承锋并没有坚持,转而与许春熙说话,说可以让他骑在自己脖子上逛街,说着便真的把他给抱了起来。
许麦秋不想在大街上与外男拉扯,便想着这里离铺子不算太远,赶紧回去便算了,哪里想到,这样也能遇见韩延卿。
许麦秋心情郁郁,待快要到铺子门口时,她便让耿承锋把孩子放下来,随后又道:“二当家,也许你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你这样的行为,会为我带来困扰,若是被有心人看见,会误会我们。”
“那有何关系?”
耿承锋说得满不在乎。
“有关系。”许麦秋抬眸,看着他很认真地说:“二当家,我已不是豆蔻年华的少女,我昨日与你说的话,句句都是真的,并不是欲擒故纵,更不是什么姑娘家的小心机。我说了,我不想改变现在的生活,我与你之间,没有半分可能,你不要再花时间在我身上,没有用。”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我不想试。”
耿承锋被她堵得半个字都吐露不出来,只能瞪大眼睛看着她。
许麦秋亦直视他,神情严肃,没有半分玩笑的意味。
最终还是耿承锋败下阵来,“好,那我下次不这样做便是了。”
“希望二当家记住自己说过的话。”
也不知是许麦秋最后那般不近情面的警告,还是因为她斩钉截铁地拒绝态度起了作用,自那日之后,耿承锋便没有再来,几日之后,他押货出海,又过了几日,孟夏宴如期而至。
今年的孟夏宴在一处水榭举办,收到帖子的,有些是凭海县颇有名望之人,还有的是科举新贵,文人雅士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好不热闹。
待到宴席结束,婢女们把碗碟都撤了下去,还将挡在许麦秋的甜品台前面的屏风也撤了去。
她的甜品台在水榭的最里面,紧邻水边。
甜品台的面前,则是分小几而坐的诸位贵宾们,其中韩延卿坐在主位,施道沣坐在他身旁,尚南离他们二人还有些距离,其余的人,许麦秋便不认识了。
在从画廊进入水榭时,许麦秋的视线迅速扫过众人,这才向着主位行礼,“王记点心铺许麦秋,见过韩大人,施大人,”接着,她又对其他人行礼,而后才道:“尚未到初伏,天气也已经炎热起来,今日孟夏宴,麦秋特意为各位大人准备了清凉清爽,消暑生津的消夏小食和饮品,希望诸位会喜欢。”
说完,她又行了个礼,便缓步走向自己的展台。
因着参加宴席,许麦秋今日穿着比往日多了点颜色,不像平日里的那般颜色暗沉。
浅蓝色的衣裳,外面披了一件浅浅杏色的薄纱。
许麦秋的身材本就窈窕有致,这身浅色的装扮更是将她的好身段完美的显露出来。
行动处如微风拂柳,灵动娇俏;脂粉淡雅,清新脱俗。
她自一出现,便吸引了除韩延卿以外所有人的视线。
施道沣与尚南倒是还好,不过看了两眼便转开了视线,其余的男子,特别是年轻的后生,倒是不由自主地,一直追随她的步伐,到了韩延卿的身后。
她的展台就在他的斜后方。
韩延卿没有去看许麦秋,但他自然看见了他们的视线。
他手虚握成拳,放唇边清咳一声,他们回过神来,俱都不好意思地笑笑,可没过多久,眼神又不由自主地飘过去了。
不是他们太轻浮,怪只怪这场景太美。
许麦秋浅蓝色的衣裳,映衬着这无边的碧波;微风吹拂时,衣袖随着她的动作轻飘荡。
她今日做的是豆蔻水,用的白豆蔻,石菖蒲,甘草等,这些药材她都已经事先缝在纱布包中。
她的桌案上有一个小火炉,上面架着小壶,山泉水已经烧开了,三沸之后正咕嘟咕嘟朝外冒着热气。
许麦秋把纱布包放进滚水中,片刻后取出,将壶中豆蔻水倒入透明容器里,只见浅浅琥珀色的液体流入杯中,煞是可爱。
许麦秋一次倒了四杯,她又在最左边的一杯中加了一小勺糖,然后便端了过去。
“诸位大人,此为豆蔻水,有开胃健食,润肺清脾之功效,大人们刚刚用过午膳,此时喝些豆蔻水来消食最好不过了。”
说着,许麦秋把最左边的那个杯子递给了韩延卿,余下的几杯给了施道沣等人。
施道沣喝了两口,啧了啧嘴,回味一番才道:“这豆蔻水里加了甘草,已经这般甜了,韩大人还要加糖?”
他似忽然又想起什么,道:“许老板,你都没问韩大人,怎知他要加糖?还知道加多少合适?”
这……
韩延卿自小就不爱甘草,觉得甜度很奇怪,是以他每次喝有甘草的饮品或者药物时都要加一勺糖,许麦秋已经习惯了,刚才便没问,直接给加了。
现在施大人问起,她该如何回答?
许麦秋悄悄看向韩延卿,却见后者正眼观鼻鼻观心,好像正在认真地品着手中的豆蔻水,但若仔细看的话,便能见他似乎正在努力抑制微扬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