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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风高,春日的雨总是来的猝不及防。

对面站着的人,脸色阴沉,难辨喜怒,一双冷眸死死盯着陆清宁的眼睛。

他眼眶通红,肩膀不停地颤抖着,若非如此,陆清宁只怕会把他当做梦境。他的鼻尖渐渐又泛起红意,水雾涌上瞳孔。

一阵风兀的摔打着窗牖,拍的木框吱呀作响。

身上的水甫一风干,陆清宁便觉得彻骨的冷。

她回过神来,下意识的抱住胳膊,想要遁入水中,可不知为何,她动不了,被那人盯得头皮发麻,脚底生根一般。

“你..怎么来了。”

总得说些什么,这样尴尬的面对面站立,叫人心里发慌。

陆清宁小心翼翼的润了润唇,见他依旧铁青着脸,看不清情绪,不由有些心虚,她气急败坏的瞪了眼落荒而逃的花跳跳,听着门在她身后咣当一声合上。

心道,被出卖了。

周衍之的喉间愈发控制不住,就在陆清宁拧眉的刹那,忽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腥甜味瞬时溢满房间。

陆清宁吓了一跳,又联想到这几日花跳跳陆续送回的坊间传闻,暗道,难道他真的病重,真的药石无医?

那,辰辰怎么办?

她慌了,迈出木桶从屏风上扯了外衣罩在身上,方要往前走,眼前忽然一阵晕眩,十指散血后,是难以名状的恶心,她稳了稳神,听到对面那人哑声道。

“死在一起好了。”

听听,说的是什么混账话!

陆清宁恨恨的瞪他,“不管儿子了吗?”

周衍之抬起胳膊,用衣袖拭了拭嘴角的血,乜她一眼,“你不管我了,我何必管他,自生自灭好了。”

陆清宁与他隔了几步远,忍住心里的悸动,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可不行,稍稍克制呼吸,便觉得浑身热血涌动,胸口阵阵发麻。

她抖了抖唇,在周衍之漠然的凝视下,咚的一声仰了过去。

周衍之显然是始料未及的,他原是想气她,却没提防她火气如此之大,竟把自己气晕过去。

来的路上,花跳跳将事情始末以及她的病情大体说了一遍,周衍之心中怅然却又端着无法消弭的紧张愤怒。

他想着,他不会让她死的。

可他又想,连何红云都束手无策,将陆清宁推给了苍术,他又能找到何方神圣,来制衡她体内的蛊虫。

哪怕坐拥万里江山,却依旧有难以操控的人事。

他低头,望着床上连睡着时都蹙紧眉心的人,心里绷着的弦,骤然间嗒的一声断裂了。

他伸手,停在她脸颊一侧,两年未见,她瘦了些,皮肤依旧白皙,却有种异乎常人的苍白,青色血管仿佛能透过薄薄的皮看清里面的流动。

他的手慢慢哆嗦起来,最终收回,捂住自己的脸,紧接着,肩膀跟着颤抖起来。

男人的哭泣,在这样的夜里,好像凄厉的夜枭,叫人听之毛骨悚然。

“我还没死...”

陆清宁睁开眼,见他埋头在手掌间,声音瑟瑟在耳,她有气无力,却忘不了昏迷前他冷淡至极的浑话,不由神色凝重,脸颊跟着鼓了起来。

周衍之一愣,肩膀放缓了动作,手却一直没有离开脸。

半晌,许是情绪得到了控制,或是不愿让陆清宁发觉自己的脆弱,他别开脸,默默擦去眼角的余痕。

在回过脸来,已然如初见时那般肃然。

“提前哭一哭,等你去了,也不会那般伤心。”他如是说着,心如刀割。

陆清宁蹙眉,憋了一肚子气,最后翻了迹白眼,重重吐了出去。

“两年了,哪里还会伤心。”

“是啊,都两年了,阿宁,你好狠的心。”周衍之长长叹了口气,眼皮低垂,快马加鞭赶至金陵,所有担惊受怕紧张焦虑,都在看到她的时候烟消云散。

他伸手,贴着陆清宁的脸颊,慢慢滑到她的下颌,忽然用力擒住,陆清宁吃痛,哎了声,想扭开头,却听周衍之冷冷笑着,似在自言自语一般。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问自己,是哪里做的不好,让你无法信任依赖。宁可远走他乡,也不肯在生命的尽头,让我陪在左右。

你不知道,那些日子对我来说究竟是怎样的煎熬...”

明明前一夜还在温柔缱绻,翌日便能洒脱抽身。

周衍之的手指渐渐松开,皙白的下颌上,清晰可见五个红色指印。

“后来我便开始恨你,恨你的自以为是,恨你的潇洒利落,为什么你就能那般轻易不告而别,恨你的时候,我才稍稍好过一些。

起码能撑着我状若无恙的活着...”

“再后来呢,我不敢恨了,越恨你,你的脸便会愈加清晰的出现在我脑海里。

认命之后只剩下漫无止境的等待,我不知道除了站在原地翘首期盼,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她走的干脆,是打定主意不肯让自己找到。

起初他不信,派出去许多人马,明里暗里寻她。

直到所有努力付之一炬,他才慢慢心灰意冷。

陆清宁听完,慢慢垂下长睫,复又缓缓睁开,偏头看向几案,“我有些口渴。”

周衍之倒吸了口气,忍着没有发作,他端来茶水,又将她扶起,靠在床栏上,茶水偎在唇边,他淡声道,“慢些喝。”

陆清宁本来没事,被他开口,猛地呛了一下,开始咳了起来。

她一咳,整个腹腔如同被割裂一般,撕扯着神经疼痛,又呕又难受。

她往床下扑,双臂撑着床沿,干呕了几声后,浑身虚脱的往后靠去,周衍之的手握着她的肩膀,虽然已经做足了准备,却依旧在看见她发病的时候,紧张到喉咙干涩。

陆清宁的后脊凉飕飕的,因为出汗后有些黏腻。

“看到了吗..”因为呕吐,嗓子有些粗哑生涩。

陆清宁笑了笑,“若我当初不走,你日日面对着一个如此憔悴丑陋的我,焉知不会厌恶?”

周衍之没有说话,陆清宁又道,“你该谢谢我,走的及时。一来不必为了没必要的离别难过,二来也不必欣赏我此时的难堪...”

“你作甚....”

没有听到周衍之说话,陆清宁撑着床沿抬头。

对面,周衍之身姿笔直的站在那里,单手解了领口,露出坚实的臂膀,陆清宁顿了顿,不知所措的盯住裸/露的皮肤,他还在脱。

先是将外衣扔到地上,又有条不紊的开始解中衣的领子,风雨惨淡,唰唰的声音就像细密的虫子慢慢爬在人的身体,挠的她坐立难安。

周衍之打开贴身的衣裳,陆清宁忍不住咽了唾沫,脸颊有些微热。

他身体委实健壮,腹部精健有肉,线条如刀劈斧砍一般凌厉。

周衍之褪去衣裳,伸手指着腰间贯穿前后的伤疤,冷然道,“丑吗?那次我几乎丧命,是你为我亲手包扎...”

还不是你骗我说,是为了给我买糖人,陆清宁默默在心里嘀咕。

周衍之低头,指着左臂上方,斜斜一条长痕,几乎逼近心脏,“贵妃的弟弟李青刺的,在我回北魏途中,算错一步,稍有差池,都没有我周衍之的今日。

阿宁,丑吗?”

他将手指挪到胸口,那里是一个浅到几乎看不出印记的粉色伤疤,陆清宁耳朵一颤,连忙低下头。

周衍之慢慢走上前来,赤着上身,陆清宁能觉察到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她被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中。

就像外头处于风雨中被欺凌的花草。

有些,心虚。

周衍之的手抓着她的手腕,慢慢滑到掌心,直至捏住她的手指,猛地按到自己心脏正中,那道浅色伤痕。

“阿宁,这是你给我的。”

那时,她错以为周衍之将自己献给楚帝,换取功名,做足了离开的准备后,一剑扎向他的心口。

最终却还是没忍心,只没进去一点点,便找了纱布为他包扎。

也幸亏,当时的不忍。

“阿宁,我满身伤痕,足够丑陋,那你嫌弃我吗?”

陆清宁浑身一震,难以置信的望着他。

周衍之的瞳底是深不可见的浓稠,犹如深渊一般,只站在边缘,便有足够的威慑力让你恐慌。

他这是,什么意思?

明目张胆的表露情意,还是单纯的跟自己比丑?

那,到底是该说嫌弃,还是不嫌弃?

陆清宁深思熟虑后,“其实,挺好看的,不丑。”

“好看?”周衍之没有松开她的手,眉毛微微上挑,重复了一句,“那就是不嫌弃,也就是喜欢。阿宁,跟我回去吧,辰辰在等你,我也在等你,不说为我,难道你真就狠心抛得下辰辰?”

不是,当然不是这样。

陆清宁如今百口莫辩,“我怎么会舍得?...”

“那好,明日天一亮,我们乘车撵回去,连同花跳跳还有她师父,一同带回上京城。”

“等等!”陆清宁摆手,急急打断他的话,不舍得不代表自己要回上京,她将辰辰送过去,无非也怕死的时候伤心。

好容易舍了辰辰,她若是再跟过去,那先前的努力便全都白费了。

“我死的时候,辰辰会伤心..”

“孩子,记不了那样长久的难过。”周衍之感叹,却叫陆清宁心里咯噔一下,照理说,他应该换个回答。

比如,“阿宁,你不会死的,或者,有我在,别怕。”

总不该是这样直白冷漠的言语。

陆清宁略显尴尬的咳了一声,撑着颜面笑了笑,“他不难过,总有人会难过..”

“嗯?”周衍之挑起眼尾,薄唇微微抿着。

“知意肯定哭的我受不了,别看她最是飒爽,可更是重情重义之人。还有晓蛮,若是在她面前露出我这样的惨淡模样,我又该如何安慰...”

陆清宁脑中迅速过了几个人,便被周衍之轻声打断。

“最难过的人,都已经在你面前了,她们又算什么?”

四目交接,平静似水,无波无澜之下,蕴藏的是不可言喻的汹涌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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