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温池是被若桃喊醒的。
两年多不见,若桃还是老样子,就是貌似长高了一些。
等温池穿戴洗漱完,来到正厅时,发现若桃果然长高了一些,原本若桃刚刚够着温池的下巴,如今已经窜到他的鼻尖处。
新的竹笛居变化很大,不仅多了很多间房以及小桥流水的前庭景色,还有不少温池感觉面生的太监宫女来来去去。
只是一直没有瞧见平安的身影。
温池在回来的路上就打算回来后找个借口把平安打发出去,因此待他用完早膳后,便让若桃把平安喊来。
结果若桃没动,面不改色地说:“公子,平安已经不在了。”
温池惊讶道:“不在?哪个不在?”是不在东宫还是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温池的直觉偏向后者……
果不其然,他刚这么想完,若桃便验证了他的猜想:“两三年前,公子启程去晋州后不久,平安就在偷盗公子那些金瓜子时被奴婢逮住了,奴婢把这件事告知给朱公公,两日后,朱公公便派人将平安拉去乱棍打死了。”
若桃很淡定地说完,漂亮的脸蛋上没有一点多余的表情,仿佛她方才是在说一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一件事。
温池却是听得沉默下来。
他默默看了眼若桃,又默默收回目光,虽然他心中猜测若桃是得了别人的吩咐有意置平安于死地,但横竖这个结局是好的,他便不再多问了。
而后休息片刻,温池看天色不早了,于是动身离开了竹笛居。
由于温池身份特殊,本来他可以直接去见皇上,但是碍于他在晋州是跟在尹大人手下做事,于情于理都不该忽略中间的尹大人。
温池和尹大人在宫门外集合后,才一同往皇上所住的乾坤宫走去。
若是从前,皇上会在书房召见他们,哪怕君臣之间的关系再亲密,臣子踏入君主的乾坤宫也有一万个不妥。
然而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如今皇上重病在床,两年多来缠绵病榻,连早朝的事务都交予太子处理,朝廷上都在暗地里传皇上将不久于人世……
走进乾坤宫,便换了个太监在前头领路。
温池不敢多看也不敢多听,只管低着头跟在后面。
不知道走了多久,在前头领路的太监终于慢下脚步,并很快停下来。
领路太监快走上前,和守在宫殿外面的太监交头接耳了数句,才快走回来道:“尹大人,温公子,你们怕是要等上一会儿了。”
温池闻言,立即明白过来应该是有人已经在里面见皇上了。
尹大人客气道:“有劳公公了。”
太监低了低腰,不多时就消失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内。
尽管京城也在下雪,可是这里的雪比晋州的雪要温和许多,加之温池穿得厚重,还披了一件暖和的裘衣,在外面等着倒不觉得难熬。
并且他们没等多久,就听见前头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温池闻声抬头,只见两道身影不疾不徐地从宫殿里走出来。
等到那两道身影走近后,他才看清楚他们居然是四皇子和林将军。
显然,四皇子和林将军也看到了他们,顿了顿脚步,随后笔直地朝着他们走过来。
温池看着时锦和林哲,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这么想着的时候,时锦和林哲已经走到他们跟前。
温池赶紧收回思绪,同尹大人一起向时锦拱手问好。
时锦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无须多礼:“父皇在里头等着二位,快去吧。”
尹大人客套了两句,便领着温池往里走。
走出一段路,温池忍不住回头,便瞧见时锦和林哲也在往外走,他们似乎在交谈,因此靠得很近,几乎是袖摆挨着袖摆。
温池盯着那两道身影看了一会儿,终于明白过来他方才感觉到的不对劲出自于哪里——时锦居然不排斥林哲了!
他记得他们还在晋州时,林哲便将那颗从温良那儿捡来的石头随身携带,可惜时锦极其排斥那颗石头,每次瞧见林哲时都恨不得躲得远远的,为何现在不一样了……
还是说那颗石头在时锦身上产生的作用消失了?
温池想不明白,当然这会儿他也没有那么多时间来想明白这个问题。
没多久,温池跟着尹大人来到了皇上的龙床前。
皇上的寝殿很大,那张明黄色的龙床也很大,龙床四周挂着层层叠叠的帷幔,看不清躺在龙床上的皇上的身影。
不过温池走进来就嗅到一股很浓郁的药味,以及其他乱七八糟的味道,融合成一片混杂在空气中,很不好闻。
温池面不改色,学着尹大人在龙床前跪下。
尹大人沉声开口:“微臣参见皇上。”
等待片刻,龙床上才传来一阵痛苦的咳嗽声,守在边上的太监见状,赶忙上前轻轻抚着皇上,可惜这么做没有一点作用,皇上像是要把肺都给咳出来。
好不容易咳嗽完,皇上喘了口气,才用粗粝沙哑的声音说道:“免礼。”
尹大人轻手轻脚地爬起来。
温池也赶紧起来,一声不吭地站在尹大人身后。
尽管温池看不见皇上的模样,却也能察觉到皇上病得不轻,每吐出一个字都格外吃力……若是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只怕撑不了多久。
可是话说回来……
他记得花家人的血不是有让人起死回生的能力吗?为何皇上没有想到这一点?
虽然皇上说话艰难,但是一字一顿地说,倒也能让尹大人和温池听清楚,而且多是尹大人向皇上汇报晋州的情况,皇上要说的话不多。
很快,半个时辰过去。
皇上感到疲惫,便让尹大人先退下了。
其实尹大人此趟入宫,向皇上汇报晋州的情况倒不是主要目的,他一则是想来看看皇上,二则是想为温池说几句话,因此结束了这次谈话后,他犹豫少顷,突然跪地:“皇上,微臣斗胆……向皇上提出一个不情之请。”
帷幔里传来皇上的声音:“说吧。”
尹大人往地上磕了个头,随即说出早已斟酌好的话:“温家庶子温池跟随微臣在晋州那样偏远的地区呆了两三年之久,如今再回京城,早已物是人非,虽说温池和太子殿下结了亲,可左右温池留在东宫的日子不长……微臣斗胆请求皇上,看在微臣的面上,看在温池这两三年来为国效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面上,还温池一个自由身!”
尹大人言辞恳切,语气抑扬顿挫,说完,他又往地上磕了个头。
皇上却骤然沉默下来。
尹大人趴在地上没有起来,温池也小心翼翼地放缓了呼吸,安静等待着皇上的回答,他甚至怀疑皇上是不是睡着了。
忽然,皇上道:“温池。”
温池连忙应了一声。
皇上问:“朕想听你的想法。”
温池也跪了下去,他深吸口气,启唇道:“回皇上,小人曾经一时糊涂才犯下大错,小人愿终身反省错误,不考官不为政,求皇上成全。”
皇上又沉默了很久,哑声道:“尹卿,你下去吧。”
言外之意便是让温池单独留下。
尹大人自然听出了皇上话里的意思,顿时表情有些犹豫,可他不敢抗旨,犹豫过后也只能应了声是,于是从地上爬起来,看了眼温池后,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一时间,龙床前只剩下温池一人。
温池不知皇上是何意,他孤零零地跪在地上,一下子紧张起来。
就在这时,皇上的声音再次响起:“温池,你过来。”
温池怔愣了下,下意识抬头看向在龙床边上伺候的太监,那太监瞧见温池茫然的表情,赶紧挤眉弄眼地对温池招了招手。
温池会意,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小心翼翼走到龙床边上。
皇上又道:“再过来些。”
温池又往前挪动了两厘米……相当于原地踏步。
皇上像是被温池的怂样气着了,扑哧一声,不仅喘得更厉害,连声音也陡然拔高了几分:“再过来些!朕还会吃了你吗!”
边上的太监冷不丁被吓了一跳。
温池也冷不丁被吓了一跳,他条件反射性地往前跨出一大步,直接贴到了龙床边。
这下,温池总算能看清楚皇上的模样——说是形容枯槁都算轻了,没想到这才两年多不见,皇上竟然消瘦到如此地步,眼窝深陷,脸颊下凹,嘴唇变成不正常的青紫色,光看脸的话,仿佛是一层皮搭在头骨上面,想必被褥下面的身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温池几乎快认不出眼前的人来,眼前的人还是他曾经见过的那个俊朗优雅的中年男子吗?
隔得这么近,温池像是嗅到了从皇上身上飘散出来的死气。
温池内心惊骇不已,好在他勉强将这些情绪压了下去,面上只是微微愣了一下。
皇上并不在意温池是何反应,他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温池:“你可是真心想走?”
温池点了点头:“是。”
皇上很轻地摇了下头:“可惜了,你还不能走。”
温池早就料到皇上会有这个回答,也不觉得诧异,都说进宫难,离宫比进宫更难,若要避免遭人非议,皇上这个回答倒是在情理之中。
不过没等温池想完,便听见皇上艰涩道:“等太子顺利继承了朕的位子,到时,倘若他放你走,你再走也不迟。”
温池垂眸避开皇上的视线,小声道:“小人不明白……”
皇上很淡地笑了笑:“虽然朕不知道其中的缘由,但是朕知道,你对太子而言是特殊的存在……这两年来,太子没少跑去晋州看你吧。”
温池惊道:“回皇上,这两年来,小人未曾见过太子殿下。”
“看来他是躲起来不敢见你了,”皇上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太子就是那样,什么事儿都憋在心里,朕也拿他没有办法。”
温池眸色闪动,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里却挤不出来一个字。
他在晋州的后两年里,的确没有再见过时烨,他还以为时烨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京城,或者被什么事困住了脚步,没想到……
“所以,你还不能走。”皇上似乎来了些力气,连说话都连贯起来了,“就当是朕派给你的任务,若是今后太子放你走了,朕的人自会找到你,给予你一定补偿,让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地过下去。”
温池呆呆愣愣,良久没能出声。
待温池走后,边上的太监一边轻抚着皇上一边皱眉担忧道:“皇上,依奴才看,那温公子不一定能稳住太子殿下。”
皇上咳嗽完,声音有气无力:“能不能稳住,就看他们自个儿了,朕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希望太子能看见朕的良苦用心,放过他的兄弟姐妹……”
说完,皇上再也没了力气,干脆闭上眼睛休息。
太监看着皇上干枯的脸,不知多少次在心里叹气了。
当年先祖用血汗夺来这片江山,恐怕至死也想不到自己的后人会在有朝一日将这片江山拱手相让。
是了,这几十年来花家的权利越来越大、手也越伸越长,倘若皇上执意废除太子并立其他皇子为太子,恐怕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到时也不知能否保住这片江山。
虽说皇上这决定看着懦弱胆小,但也是最为万全的做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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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池一路上魂不守舍地回到竹笛居,接着又开始了当死宅的日子。
要说京城哪里比晋州好,估计也就京城的天气比晋州的天气好了,哪怕落着大雪,只要穿得厚一些便不会冷到手脚打颤,而且温池多是坐在屋里的炭火旁,便更加感受不到冷了。
雪连着下了半个月,温池也在屋里待了半个月。
本来温池还想和尹大人见上一面,当面感谢尹大人那日在皇上跟前替他说话,可是如今他恢复了身份,连给尹大人写信都得避嫌,见面的话恐怕会惹来一身腥。
久而久之,温池只得打消了这个想法,安安分分地待在竹笛居里。
眼见临近年关,宫里本该热闹起来,然而如今朝廷上的纷争牵扯到了后宫,以至于后宫人人自危,都在绞尽脑汁地想法子自保,一时间宫里的氛围紧张到了极点。
当然,温池足不出户,这些事都与他无关。
这天下午,温池窝在炭火旁的躺椅上昏昏欲睡,冷不丁听见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伴随着若芳扯着嗓子的尖细声音:“不好啦!公子,大事不好啦!”
若桃正蹲在地上,拿着根棍子拨弄炭火,闻声转过头,皱了皱眉道:“若芳,你小声些,公子在歇息呢。”
若芳这才意识到自个儿嗓门太大,连忙惊慌失措地捂住嘴巴,圆溜溜的眼睛左右瞧了瞧,最后才落到温池身上:“公子……”
温池见若芳一副心虚的样子,只觉得好笑,他对着若芳招了招手,等若芳哒哒哒地跑过来,才问:“发生何事了?”
若芳方才跑得急,这会儿还有些喘,她小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太、太子殿下在送休书啦。”
“休书?”若桃噌的起身,“什么休书?”
若芳还是头一回瞧见若桃如此冷冽的眼神,顿时被吓着了,大脑空白了一瞬,连自己在说什么都忘了。
过了好一会儿,在若桃的催促下,若芳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还能有什么休书?自然是你知我知的那种休书。”
温池也从躺椅上站起身,肃容道:“他送谁休书?为何送休书?”
于是若芳将不久前从其他宫女那里打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原来并不是太子殿下在送休书,而是朱公公在送休书,送的自然是解除结亲关系的休书,并让小太监们担着赏赐,把那些人清清白白地送出东宫——而朱公公的意思,自然也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简而言之,便是太子殿下在清理后院了。
说到这里,若芳一脸茫然,烦躁地直挠头:“奴婢还听说,自打皇上重病以来,后宫里那些嫔妃的小动作就没消停过,人人都想为自个儿的将来铺路,可是这和太子殿下写休书又有何关系?难不成是太子殿下忽然觉得女人多是非多,才想在继位之前清理后院?”
若桃敲了下若芳的脑袋:“太子殿下这么做自有太子殿下的打算,还轮不到咱们这些宫女来妄议。”
若芳见若桃直到这个时候还维护着太子殿下,也觉得委屈,可怜巴巴地捂着被敲过的脑袋,愤懑道:“我这不是担心咱们公子嘛,万一朱公公将那封休书送来咱们竹笛居……”
话未说完,变成了一阵“唔唔”声。
若桃面无表情地用手堵住了若芳那张口无遮拦的嘴巴,她板着脸瞪了若芳一眼:“你可别乱说,朱公公万万不可能将休书送来这里。”
一场闹剧很快结束。
原本若芳还心存担忧,可是听完若桃的话后,她突然觉得若桃所说也有那么一点道理。
毕竟她们公子是这东宫后院里唯一一个近身伺候过太子殿下的人,哪怕太子殿下要把整个后院都解散了,那也应当是最后一个轮到她们。
这么一想,若芳也就放下心来。
两个小姑娘压根不把这件事当回事儿,凑在一块儿嘀嘀咕咕了一会儿后,便各自散开忙活了。
只有温池在原地站了半天,才像是慢慢找回思绪似的,他转身坐回椅子上,重新躺了下去。
下午,若芳收拾屋子时,收拾出来一个东西,她拿着那个东西兴致冲冲地找到温池。
“公子,你看!”若芳扬了扬手里的面具,小脸上溢满了欢喜的笑容,“你猜奴婢是从哪儿找到这个面具的?”
温池稍微坐起身,盯着面具看了一会儿,才发现这个面具不正是他之前送给平安的面具吗?
平安被那些太监乱棍打死之后,他的衣裳和细软都被那些太监收拾走了,按理说不应该留下这个面具才对。
很快,若芳便给了他答案:“奴婢是在库房里找到这个面具的,那个平安真是没有心,公子待他那般好,结果他偷盗公子的金瓜子不说,还把公子送给他的东西随手扔在库房里,气死奴婢了!”
若芳越说越气,抡起小拳头,对着面具锤了好几下。
也就那个面具结实耐用,若芳的力气又小,这几下砸下去,面具没有丝毫损伤。
倒是被说成对平安很好的温池面色尴尬,发出了几下干巴巴的笑声。
那时他扔了一堆重活给平安,让平安每天累成狗,平安估计恨死他了,只有对他的滤镜厚如山的若芳才觉得他对平安很好。
温池看着那个面具,莫名有些心虚:“把它扔了吧,左右没什么用处了。”
若芳摸了摸面具:“扔掉多可惜呀,正好若桃说过她喜欢这个面具,不如奴婢把这个面具拿去送给若桃吧。”
温池没有异议。
若芳得了温池的同意,转身便欢欢喜喜地跑出去找若桃了。
结果她刚跑出门,忽然迎面撞上一个手忙脚乱从外面跑进来的小太监。
那个小太监被撞得头晕眼花,定了定神,发现自个儿撞的人是大宫女若芳后,顿时吓得六神无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若芳姐,外头来人了!”
若芳及时扶住了门框,才免于摔倒,她还未回过神来,嘴上便问道:“何人来了?”
跪在地上的小太监战战兢兢:“是朱公公,朱公公来了,”
若芳一愣,下意识回头去看温池。
温池反应迅速,当即喊上还在里屋忙活的若桃一起迎了出去。
如今的竹笛居比之前的竹笛居大上很多,光是从正厅到前庭就要走上一小段距离,温池走得快,不一会儿就瞧见以朱公公为首的一小支队伍正端站于竹笛居的大门前。
朱公公抱着拂尘,老神在在地看着温池疾步走近,他颔首说道:“温公子,奴才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为你送上这个——”
说着,朱公公对身边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
那个小太监会意,立即掏出一封信件,双手捧着,弓着腰,小心翼翼地递到温池眼前。
温池垂眸看去,只见信封上写了两个字——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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