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琼不理政事,跟踪起人来倒是效率惊人。前几日在桑林里,自己的一通胡说八道只能瞒过一时,料想方三公子丢了面子,应该不太会对自己这“泼妇”多瞧一眼。
他还较真了?还真派人来了?舅母一个人怎应付得过?
又一阵冲动,便要进门去给舅母帮腔。没走出两步,又犹豫着停住了。
媒婆带了这么多狗腿子,很可能不仅是来壮声势的。
万一她一现身,他们就来个“强抢民女”呢?
白水营里的男男女女,当她是身份尊贵的主母,尚且敢出动人马,半强迫的绑架;而院子里的这些,都是如假包换的方府狗腿子,难道还会温柔礼貌?
于是她便没动,忐忑不安地立在原处。但愿他们不会太为难舅母……
院子里,张柴氏也是呆若木鸡。箱子里那些白花花、黄灿灿的金子、绢帛、米面,仿佛都飞上了天,然后噼里啪啦的砸回她头上。
迅速换算了一下,约莫能有五六万钱?
她家阿秦,让——州牧公子——看中了?
州牧是什么官?不知道,但肯定是跟天子沾亲带故的吧!肯定是家里肉山酒海,洗衣服都用金盆盆吧?
当然有自知之明。帛书上虽然说的是“聘金”,但丝毫没提什么三书六礼,想来也不过是买婢妾之资罢了。贵人们家里金山银山,五六万钱买个美婢是家常便饭——还不够一匹马的价钱。
其实若按法理来讲,良民做不得婢妾奴仆。然而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年头世道混乱,礼崩乐坏,贵人们什么事做不得。把买身钱叫成“聘金”是流行的做法,大家都看破不说破。
当然也知道,这侯门深似海,做婢妾的地位,有时候还不如一匹马。砸死人的几万钱,买断了身子也买断了命,万一犯个小错,被打死了都不能叫冤。
张柴氏脑海中迅速集结了许多陈年八卦:某家家道中落,小娘子十二岁被卖为奴,没两年,一床血腥给抬了回来,说是难产死了;某家女郎被大官看上,做了贵妾,家里人鸡犬升天,换了大宅子,天天喝酒吃肉开宴席;后来据说是在众妾争宠中败下阵来,被人算计,削了鼻子,披头散发给赶回了家……
还有不知哪个贵人,宴会时喜欢让宠姬给客人劝酒。客人要是不喝,当场就把宠姬处死。若是不巧来了几个倔强有个性的客人,那一场宴席下来,门外血流成河,堆的全是美人头……
但……也不是没有运气好的。邯郸城西那个韩夫人,据说就是奴婢出身,如今子孙满堂……
媒婆欣赏够了张柴氏脸上的五光十色,笑道:“这下可叫女郎出来了?我先相看相看,瞧瞧规矩如何!”
张柴氏觉得嗓子里有点噎得慌。要是她敢摇头,是不是马上就让那几个贵奴拎到衙门去打断腿?
她偷眼瞟着箱子里的“聘金”,愁眉苦脸地答:“大姊可怜见,我家女郎真的不在家。她昨日赶集,耽搁得晚,宿在城里韩夫人处了,左邻右舍都可作证。不是我不让她出来……”
媒婆使劲皱眉。挑哪天离家别宿不好,非挑这富贵上门的一日?
往墙边一靠,恰好挡住了罗敷窥视的那个洞。罗敷眼前一片黑,赶紧屏住呼吸。
听那媒婆语气渐重,带了些威胁的意思。
“既然女郎不在,那我们等她回来便是。阿婶可以先把这文书签了,你家儿子今晚就可以睡上丝绒的被褥了。”
张柴氏慌得团团转,喃喃道:“这、这……”
媒婆身后一个贵奴眼一瞪,下巴一扬,冷冷道:“怎么,老婆子难道不愿意?”
张柴氏忙道:“不、不是……”
“那便是女郎已许人了?许了谁家啊?”
张柴氏哪敢说个“是”字,忙道:“也、没有……”
媒婆把玩着手里的帕子,一唱一和地笑道:“那便是舍不得了?——也难怪,十七岁的女郎,还藏着掖着不给许嫁,想来是待价而沽,等着卖一个好价钱了?难道阿婶是……嫌聘金少了?”
张柴氏吓得脸上肉颤,指天发誓:“不、不敢……”
其实张柴氏的思维很简单。自家外甥女一十七岁,正是青春大好年华。换成别家长辈,说不定早就高高兴兴的给嫁出去,还能收一份不菲的聘礼。
然而张柴氏寡母当家,不得不为以后多考虑。
当年张大响的善举也非全无回报。张柴氏自己没什么傍身的本事,只能靠给别人洗衣缝补,收入微薄;而罗敷手巧,蚕桑纺织无一不精,一匹绢织出来紧实细腻,缴赋税能抵两匹麻,市场上能卖到七八百钱,羡煞一众笨手笨脚的新妇。
小女郎生得齐整,从十岁上就有人来提亲。然而张柴氏心里有杆小秤:小门小户家能给出多少聘金,充其量万余钱撑死。陪嫁不能不给,送她两千,算是个体面;宴请办事也花费不菲,怎么也得百斤粮和肉,又是两千钱以上的支出。
剩下的几千钱,虽然能让自己母子俩过几年舒坦日子,但当下物价涨得厉害,懒蛋还要读书,还要调理身体,将来还要娶妻,如何够!
而阿秦若留在家里呢,帮着干活不说,光纺纱织布一项,一年也能有近万钱的收入。不仅能补贴一家人的吃穿用度,还能帮着缴纳赋税,甚至能给懒蛋攒出一点日后的聘金来。
于是张柴氏就不那么急着把外甥女嫁出去了——进了别人家门,纺的纱,织的布,可不就归别人了?还不算,那织机是十有八九要陪嫁过去的!
这么一合计,凡是有人来上门说媒,张柴氏总会故作大方地跟人家说:“我家女郎脾气犟,待我去问问她的意思。”
十来岁的小女郎,正是任性的年纪,嫁人生孩子有什么意思?自然是这个看不上,那个不喜欢。张柴氏便顺水推舟,摆出一副万分可惜的模样,把媒人回绝出门:“唉,不是我不愿意,我外甥女实在是倔哟……”
两头不得罪。甚至有时候让罗敷觉得,舅母实在是尊重自己,不像别家大人那样唯我独尊。
这才一直拖到现在。
贵女们早婚,十二三岁就许嫁的不在少数;平民没这个财力,但十五六也差不多准备着了。眼下外甥女一耽耽到一十七,张柴氏再目光短浅,也知道女大不中留,否则早晚得有风言风语。
可巧此时姻缘降临。她这个能补贴家用的外甥女,有朝一日,竟然会有做贵妾的命?能给家里换来五六万钱?
张柴氏的心思渐渐有些活络了。生活本就不易。为了她,自家夫婿瘸了一条腿。为了她,家中多一张吃饭的嘴,更是不知浪费了多少柴米油盐。还一养就是十年。哪家平头百姓能有这等好心?张柴氏觉得,就凭这份恩义,阿秦这丫头怎么报答她家都不过分。
那媒婆察言观色,眼皮子底下漏出一个水到渠成的笑容。
早就知道,平民百姓能有什么胆气,如何敢真和贵人对着干。
“喏,那就按手印吧。”
张柴氏毕竟天性不算恶毒,对外甥女也颇有些感情,眼看那帛书上曲里拐弯的字,心中充斥着难言的罪恶感——阿秦还在外头奔波劳碌,这边自己就把她的命运给定了?
媒婆的下一句话,彻底给她定了心:“你家里欠收拾,门廊屋瓦都太破,今天正好都给换了,免得丢我们州府的面子。你家小郎君,喏,也快去给做几身好衣裳——阿婶还磨蹭什么?”
张柴氏紧张得搓手,目不转睛盯着那帛书,不过脑子问出来:“不……不反悔?”
媒婆有些鄙夷地看她一眼,点点头。
“这些只是聘金,等入了府去,少不得还有礼物相赠……”
她话没说完,张柴氏已经伸出大拇指,沾了胭脂,做贼似的,在那帛书上按了一下,又马上烫了似的缩回来。然后长长叹一口气。
“唉,我家的孩子命苦哟……”
媒婆大笑:“阿婶糊涂了?这怎能算得上命苦?能入府侍候王侯公卿,那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呢!”
张览被赶回屋里,懵懵懂懂的听了个大概,忍不住探出头来,问:“阿姊要出嫁了?”
张柴氏一个激灵,回头呵斥:“小孩子家别管那么多!又不是你亲姊,以后叫表姊!”
媒婆接过那帛书,满意地看了看,收回袖子里,朝身后一干贵奴使了个眼色。
“那我们先告辞,今日午后再来接人——等女郎回来了,可别让她乱跑。”
张柴氏赔笑着,忙不迭答应:“是……”
忽然又改了主意,朝那媒婆谄媚一笑,低声说:“那个,阿秦性子烈,到时她回来,万一又什么不乐意,我这个老婆子劝不住……”
媒婆见事多了,眼光何等犀利,没等张柴氏吞吞吐吐的说完,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多谢阿婶好心告知。既然这样,我便留两个人在你家里。等女郎回来,不怕她不认命。”
说着朝身后一使眼色,两个身强力壮的贵奴大摇大摆地出列,往张家堂屋里箕踞一坐,鞋也没脱,抓起架子上的面饼啃了一口。
张柴氏被媒婆说穿心事,满面羞惭,狠心点点头,还不忘招呼:“两位大兄,东西随便吃……”
人心从来都是矛盾的。未做决定的时候,瞻前顾后,首鼠两端,怕被人看笑话,怕让人指指点点。
可一旦走上不回头的路,人们便会突然坚定起来,给自己的所作所为找出千百个理由,仿佛不这样做就活不下去。
张柴氏怔怔望着自己大拇指上的红胭脂印儿,理直气壮地想,家里钱财窘迫,平日里连肉都难得吃一回,实在是委屈了阿秦这丫头。到了贵人府上,能穿金戴银,吃香喝辣——那可不是为她好!
当然,大约免不得被街坊邻里们戳脊梁骨。但跟懒蛋的幸福前程比起来,她做母亲的牺牲一些名声,又算什么!
媒婆一扭一扭地出了院门。此时天光已亮,已经有七八个街坊邻居围出来看了,脖子伸得比鸭长。
都在议论纷纷:“秦家女郎下聘了?这么快?”
“听说是去哪个贵人府上做婢妾……唉,也算是温饱不愁……唉!”
“温饱不愁?嗐,换了让你女儿去,你舍得?”
“是啊,她家可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呢吧……”
……
张柴氏木呆呆的立在院子里,眼看着邻居们围拢,突然一抓袖子,眼泪簌簌的就下来了。
“阿秦啊——都是我不好,往日里舍不得把你往外嫁,推了多少好郎君,才会有今日为难啊……呜呜呜,我老婆子把你耽误了哟……你回来之后,可千万别怨我……”
是哭给自己的,更是哭给外面那些人听的。哭着哭着就坐地上了,一手的鼻涕眼泪,往冰凉的地面上抹。
“我那狠心的夫郎啊……留下我们苦命的孤儿寡母,辛辛苦苦赚钱不够花,到处被人欺负,连个闺女都保不住哟……贵人府上哪是容易入的,往后那便是生别离……”
张览闻声赶紧跑出来,不知所措的跟着哭:“阿母,你怎么了……阿姊怎么了……”
“呜呜呜……懒蛋啊……你表姊命苦啊……可惜我一个寡妇没能耐,只能任人宰割啊……都怪你舅母没钱啊……”
张览边哭边不解:“不是说下午就会有人来送钱……啊!!”
让张柴氏狠狠掐了一下胳膊,低声斥责:“你给我住嘴!”
张览无辜被掐,完全不知所措,哇的一声,哭得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