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咕噜噜的响,颠簸的马车里,萧姨娘将我栏在怀里,见我面色又虚黄了些,脸上满是怜惜。伸手摸了摸我额头,没有发热,神色便轻松了几分。我靠在她脖颈间,闭着眼轻声道:“姨娘我无事,莫担心。”萧姨娘心疼道:“小姐打小就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又无奈略带了些哄劝道:“再忍忍,啊,下午就到京了。”
我听她哄奶娃娃的口气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复又想起我此番进京的缘由,内心满是苦楚,不禁涩声道:“原也不是什么娇贵的人,这点苦哪有受不住的。”姨娘拦着我的手臂一紧,我慌忙掩了嘴,这条路本是我自己选的,何必说这样的话惹姨娘伤心?强撑着从姨娘怀里坐立起来,笑道:“此番进京我必是要挣出大前程来的,到时候姨娘便可享清福了。”
萧姨娘见我瘦黄的一张脸上强撑出的笑颜,心中一酸,红了眼圈,又怕我担心,偏过脸假装被灰尘眯了眼,撩起衣袖擦了擦眼角。复又转过头来,笑道:“如此,我和夫人便等着享小姐的清福。”到底心酸,声音不觉带了些哽咽。她自己也察觉了,住了口,又将我揽在怀里。
萧姨娘口中的夫人乃是我的生身母亲,我父亲是槐安县的县丞。在我父亲还是一个秀才时,我母亲在父母安排下嫁了我父亲。我父亲一介书生,整日里只知道死读书,幻想有一日能金榜题名。他又是家中独子,并无兄弟帮衬。我母亲只能靠她一手绣活挣钱养家。
那时候母亲容颜娇俏,又贤惠能干。与父亲很是恩爱了一段时间。后来父亲中了举人后屡考进士不中,人也日渐颓废。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开始日夜做绣活,攒了钱给我父亲买了个县丞的官职。眼睛也是那个时候熬坏,落了病根的。
可惜,应了我前世时的一句老话,男人有钱就变坏。虽然县丞不过是个比芝麻绿豆还小的官职,但是在松阳县,却是县令之下第一人。我母亲老了,生了皱纹,坏了眼睛,父亲再也不用靠着母亲做绣活过日子了,他的视线逗留在年轻貌美女子身上的时间越来越长。
终于,原来只有我父亲母亲的家里抬进了一抬粉红的小轿。母亲万般难受,可那又怎样?这世道男人本就是三妻四妾的。也是这时我母亲被查出怀了身孕。父亲大喜过望,他三十好几的人了,一直无后,以前没有纳妾估计一是因为家穷,二是家里的生计全都依靠母亲,不敢得罪与她。
母亲怀我的时候,父亲千般殷勤,万般怜爱,连新娶的妾室都丢到脑后。母亲是个痴的,见父亲待她与往日并无不同,甚至更亲密几分,以为有妾室也没什么要紧,对父亲纳妾越发不重视起来,殊不知这是她最后的幸福。
我的出生给盼子心切的父亲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断了他对母亲最后的一丝爱怜。我满月的时候父亲宠上了原先抬进来的妾,我周岁的时候又抬了2个女子回来。我能满地乱跑的时候母亲失了管家的权利。
妾室管家,母亲这个正室自然就是她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先是以“养病”为由关了母亲不准外出,后来更以“唯恐传染”为由将我们母女迁入偏院。下人们也是见风使舵,又有后院中妾室通房的指使,愈发苛待我们。
母亲一边为父亲薄情负义而整日以泪洗面,又为我有口热饭吃日日做女红,悄悄托了萧姨娘在外兜售,换取银钱贿赂下人。眼睛越发的坏了。等我稍稍长大一些,想帮助母亲重获原本的地位,却发现无从下手。
父亲?他怕是最不愿意见到我们母女的人。父亲母亲都是土生土长的松阳县本地人,他的官职是怎么来的,县里有头有脸的人心里都门儿清,我母亲的下场大家也是都看在眼里。虽然明面上都不说,父亲的名声暗地里已经坏了。因此,他怕是恨着母亲的吧,恨她为什么是糟糠妻,恨她为什么不自请下堂,恨她为什么有恩与他,恨她为什么……还活着。
奶奶?那个慈祥的老人早在我父亲考上举人的时候含笑而终。临走时,还拉着我母亲的手,嘱咐父亲好好儿待她。我父亲当时是怎么答得?“唯一的妻室”及永不纳妾的誓言。言犹在耳,可人心呢?
舅舅?我舅舅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发不起狠劲,得罪不起我父亲。而我母亲的爹娘也早已辞世。
现如今就连唯一一个送饭的下人都是后院妾室的人,我就是通天的本事也只能被困在这偏院之中。
母亲整天整天的绣,夜里整夜整夜的哭,无论我怎样的逗趣耍赖,萧姨娘怎样的宽慰照顾,她的眼睛还是在我12岁的时候彻底坏了。我12岁了,在一般的人家已经开始物色未来女婿了。我却每天的绣物件,调制香料,赚些银钱与母亲看病。她这时候却不像往日那般整日哀戚,太阳好的时候也会把我搂在怀里,细细摩挲,懒懒的嗮太阳。用她的话说:“现在眼睛瞎了,心眼却亮了。”听着是对父亲死了心。
母亲这般表现,我却觉得安心。她这样会活的更好吧。有时一个人做着女红,母亲还会把萧姨娘传来的前院的消息说与我听。谁又争风吃醋了,谁又得了老爷的宠了,谁的孩子掉了。不仅说的详细,有时候甚至让萧姨娘给我细细分析——她自己是没有这些宅斗经验的。
我知道,她是自己在妾室通房身上吃了亏,不想我日后也受这样的委屈。她却不知所谓过犹不及,幸得我只是个披着萝莉皮的,才没有被她教的偏激、仇恨。
待到我14岁时,母亲和萧姨娘经常避了我偷偷的商谈什么。我以为在沉寂了14年后,母亲终于重有了“上进心”,要对付父亲的妾室了。我有些忧心,虽然萧姨娘培训了我2年“宅斗”,母亲跟边上也学了不少,但她是个真正的老实人,怕是不是那些日日沉浸于宅斗的人的对手。
在母亲和萧姨娘又一次避开我“密谈”时,我收了身边的针线篓,矮身悄悄溜到后窗下,将耳朵贴在窗棂上。屋内萧姨娘喜滋滋的声音传来:“夫人,都打听好了。萧墨公子才华最出众,不但以18岁的年纪中了秀才,他的学识更是咱们县太爷亲口夸赞的。家里也……”“不行!”我被母亲的厉呵惊的心跳慢了半拍。回过神来,听得母亲放缓了语气道:“读书人大多负情薄幸,我怎么能让我的容儿再吃这个苦?”声音带着哽咽以及……凄厉。我心下黯然,母亲是恨着父亲的吧。
半晌,萧姨娘继续道:“陈富公子家里最具财富,年15,面白净,性情奸猾了些,不过做生意的人都这样。虽然是独子没有兄弟帮衬,但是将来整个儿陈家都是他的。若是好事成了,我们小姐日后必不吃苦。只是……”
我听到这里,心中方明白这是母亲与姨娘为我张罗亲事。虽然我才14岁,身量儿、脸盘儿都未长开,在这个世界已是可以说亲的年纪了。我心下有些好笑,两个小孩子结婚有些像过家家似的。又有些感动,如今为我操持这些的也就是母亲和萧姨娘了。
母亲听见萧姨娘迟疑,问道:“陈家可是有什么不方便?”萧姨娘道:“我听人说陈富公子里衣袖口上打了不少补丁。”屋内暂没了声音,我有些疑惑,萧姨娘既然说陈家富裕,陈家独子里衣怎会有不少补丁?莫不是古代人均财富水平不高,所以所谓的“富裕”并不是很有钱?
沉默一会儿,母亲问道:“还有一户呢?”萧姨娘道:“是城东李地主家的三子,名叫李壮,16岁。李家有一妻一妾,良田2顷,佃户20户。李家4个儿子,没有女儿。老大和李壮是正室所出。老二和小四是他家妾室所生。虽然不是一个娘肚子爬出来的,李家4个儿子处的亲厚。从来都是一起打架,一起做活的。”
母亲道:“兄弟相处亲厚就好,有了事情也不怕独木难支。这李壮品行可打听好了?”萧姨娘道:“都打听好了。这李壮不仅干活是一把好手,还对他母亲十分孝顺。李夫人身子虚,畏热。李壮就挖了个大地窖,年年窖满冬雪,夏天拿出来给他母亲降暑。”母亲点头,甚是满意:“可见这孩子是个孝顺的,但凡孝顺的孩子也坏不到哪里去。这李夫人为人如何?”
萧姨娘道:“李夫人为人十分和善,李家庶子对她也十分尊重。每年李夫人生辰,他们都要弄来些或小巧或精致的东西当贺礼。听说去年他们兄弟二人捉了皮毛火红的狐狸给李夫人做了围脖。”母亲道:“庶子对大夫人尊重倒也寻常,只是这般真心孝顺却是难得。可见李夫人对庶子是十分慈爱。”萧姨娘笑道:“可不是,李夫人对庶子都能慈爱,可见是真和善了。”
母亲又问道:“这李壮生的如何?”萧姨娘道:“长的高高壮壮,粗眉厚唇,是个憨实的样貌,不算俊俏。”母亲道:“憨实好啊,憨实的人厚道,不忘本。”萧姨娘欲言又止道:“就是,就是有些黑。”母亲不以为意道:“男人家的要那么白净做什么?能知冷知热就好。”萧姨娘道:“谁说不是,可是他生的也太黑了些。”母亲奇道:“有多黑?”萧姨娘道:“听说有一回李壮做活晚了,他小弟去地里喊他回家吃饭。说也巧,那天没有月亮,李壮做活热了脱了上衣,李家小四提着灯笼往前一照,只看见圆滚滚的一条白色的裤子向他走来,眼睛一翻吓晕了过去,病了十好几天呢。”
母亲笑歪在椅子上,好容易收了笑道:“真有这么黑?”萧姨娘道:“就这么黑,我亲眼见的。除了俩眼白和一口白牙,浑身黑黢黢的。”母亲道:“男人家不必注重外貌,长的不磕碜也就行了。你出去方便些,哪日你回娘家时帮容儿和李家夫人说道说道。要是成了,容儿少不得要给你磕个头。”萧姨娘连连摇手道:“夫人信任我才让我给小姐说亲,再说,小姐是主子,我哪敢要小姐磕头?只是,那陈家毕竟富裕些,夫人不再考虑考虑?”
母亲道:“陈家虽然富裕,但陈富一个独子陈夫人都不舍得做一套好些的里衣,这样吝啬,容儿去了怕是要受委屈的。再者,士农工商,商者最贱,我虽是个不争气的,不能使容儿嫁的门当户对,却也不能图银子,把女儿许给商户之家。此事不用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