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疫来势凶猛,威胁着后宫众人的性命,却也是个上佳的借口。我着小顺子和菊清一起负责岚意楼的卫生防疫事宜,而宝莺自然的接手菊清原来的活计。不是不信任菊清,而是有些事她不知道的好。
我让宝莺去内务府领来我每月月事份例,却让她自己使用。宝莺虽不聪明,却有几个好处。一是做事仔细,二是嘴紧,三是忠心。是以这个小小的李代桃僵之计竟无第三人知晓。
七日后我的月事依然未至,我心中悄悄的开了一朵欣喜的花骨朵儿——我的孩儿他应该来了吧?小顺子惊慌的闯进来禀报道:“小主,小文子感染时疫了!”我悚然一惊,时疫!我喝问道:“小文子可隔离了?!”小顺子道:“已经派人送去去锦宫了。”
去锦宫原是冷宫,现在用作隔离患了时疫的宫人。我道:“把小文子的东西都烧了。再把房间门窗都打开。洒上烈酒、陈醋,焚烧艾草和苍术。”小顺子道:“奴才已经吩咐下去了。小主,岚意楼已经出了时疫,请小主求皇上迁居他处!”
我心念一动,瞬而泯灭。我摸了摸小腹,岚意楼毕竟是我的地盘。倘若迁居他处漏了马脚,出了什么踏错,我便是后悔终身也追悔不及。可岚意楼已经出了时疫……犹豫半晌,我抿紧了唇,下定决心。“宫中到处都是时疫,没有哪处是全然安全。再者,皇上皇后为了时疫忧愁难安,我岂能再拿这点小事去烦扰皇上?此事日后休要再提!”
我想了想道:“你去把岚意楼的内侍宫女们聚到院中,我有话说。”小顺子恭敬领命。宝莺扶着我站在众宫人的面前。我一改平日温柔可人的表情,端肃着一张脸,沉稳有力的道:“因为时疫之事,大家终日惶惶难安。我也是,我也怕。时疫面前可不分你是宫女,是内侍,还是小主。但是,太后皇上皇后还在宫中!太后皇后在焚香祷告上天怜悯,皇上日以继夜寻求治疾之法。
天底下最尊贵的三位人物还在宫中与我们共同承担风险!在为我们寻求医治之方!所以,我不怕!我们没有被人放弃,我们还有希望。这场时疫,不过是上天对我们小小的考验,我们,能安然度过!”
我扫视着下面因为我的话而略略舒松些的神情,高声道:“自今日起,宫人饮水必为沸水。翠儿,此事由你负责。所用餐具,必用沸水煮过。喜儿,你来负责。所穿衣物,必在太阳底下晒过。宝鹃负责。每日洒扫清洁防疫由小顺子总管。进出由菊清监管。
人不自乱,方可御敌。你们各自坚守各自职位,若有言语霍乱人心者,行为鬼祟奸猾者,我立刻禀了皇后,重责三十大板,赶出岚意楼!相反,若是你们各司其职,防疫有功,我重重有赏!”
众人跪下行礼道:“奴才(奴婢)领命!”
我点了点头,扶着宝莺进去内室。我对跟进来的小顺子道:“你去找方太医要些能防疾,对人身体无害的草药,每日煮了大锅汤,分给内侍宫女们。虽然不见得有效,却能安抚人心。”小顺子用心记下。
“还有你师父,他年纪大了,你要多注意些。你这几日辛苦,岚意楼上上下下都要你注意着。若是小钱子、小邓子你信得过,你挑一个去服侍周源吧。”小顺子闻言道:“小钱子虽然嘴上把不住门,但是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大事上还是能克制住的。小主看着他如何?”
我道:“你的眼光我自是信得过的,你说行就行了。还有小文子,烧了他的衣物,是无奈之举。虽然不知是谁的人,可毕竟是咱们岚意楼出去的,不能叫人觉着我们心狠。春寒料峭的,你挑些你的大衣裳着人给他送去,顺便将那草药拿些给他。”小顺子一一应下。
说道草药,我想起那些掺了茵陈的茶叶蜂蜜。按照时间算,我已经“喝”了两个多月了。我本是“有心口痛”的病症,应该要发作了吧?现下还不成,我若病倒,岚意楼的人心也就散了。也罢,等时疫过去吧。到时我再将幕后之人揪出。
经过我的训话,岚意楼内防范严谨,再无人感染时疫。我不由稍稍安心了许多。这日,菊清进来禀报道:“小主,存菊堂沈常在感染了时疫。”“什么?!”我一惊,失手打翻了茶杯。时疫有多厉害我是知道的,感染的人目前还没有一个熬过来的。眉庄感染时疫,那是有死无生的事!
眉庄若是死了,我前番的表现还有何意义?我在皇上的眼里,永远有个忤逆的罪名。可是,眉庄怎么会死?她还没有给玄凌带绿帽呢!忽然四个硕大的字闪过我的脑海:蝴蝶效应!我霍得一下起身,道:“菊清随我去看看眉姐姐。”
菊清劝阻道:“小主,沈小主感染时疫是千真万确的事情。时疫凶猛,为小主安全计,小主还是不去的好。”我道:“我与眉姐姐相交一场,她如今危在旦夕,我无论如何都是要去的。”摸了摸我的小腹,“不过你放心,我是不会进存菊堂的。不过在外面看看她罢了。”
当我带着菊清匆匆赶到畅安宫时,正遇到甄嬛急哄哄的往外走。我叫住甄嬛:“嬛姐姐,眉姐姐情况如何?”甄嬛一脸焦急的道:“眉庄危在旦夕而无人看护,我正要去求皇上派遣太医!”说着就要走。我一把拉住她道:“姐姐急糊涂了?皇上正为时疫之事忙碌,此刻去了,一时半会还不一定能等到皇上召见。眉姐姐可等不及!姐姐可有熟悉的太医?不若私下先派了去医治要紧。”
甄嬛迟疑道:“太医我倒是熟识一个,只是……”我道:“那感情好,情况危急,顾不得那许多了。姐姐先去找那位太医。我即刻去求见皇上。等姐姐安排好再过来一道与我求见,岂不来的便宜?”
甄嬛咬了咬牙道:“便按你说的做。”与我紧紧握了一下手,就分头行事。然而我们并没有见到玄凌。日影轮转苦侯大半日,只等出了李长。李长苦着脸道:“时疫流传到民间,皇上正召集内阁大臣们商议呢,实在没空接见两位小主。”我与甄嬛对视一眼,无奈只得离去。
眉庄的情形越来越不好,没有充足的药物,没有营养丰裕的食物,即使有温实初竭力救治,眉庄已经开始昏迷不醒。我心头焦虑,为了孩儿又不敢很往存菊堂去。我这番表现,小顺子几个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暗地里十分留意棠梨宫和畅安宫的动静。
这日晚我刚歇下,小顺子匆匆来报:“小主,今夜戌时三刻左右,小允子捆了个人渡进宫里,方才菀小主已经连夜去御书房求见皇上。”我拥被坐起,人?什么人?已经是戌时末,宫人都已经歇息,有什么事紧急到连一夜都等不得?
我问道:“小允子绑的是什么人?”小顺子道:“奴才惭愧,小允子把人带进棠梨宫后,棠梨宫立刻闭锁宫门,奴才打听不出消息。只听说漏消息的人说,那人看着不像内侍宫女,且身上臭气熏人。”
不是宫女内侍,又脏乱不堪,从宫外进来的,连夜求见……刘畚!是刘畚!我掀开被子唤道:“菊清,为我更衣!我要去御书房求见皇上。”既然刘畚已经逮到,甄嬛又敢提着他去面圣,是不是说明已经可以证明眉庄的清白?
匆匆披上披风就要出门,忽然顿住。我此刻去了,如何解释我是怎么得到消息的?日夜监控棠梨宫的消息?!菊清见我怔愣不动,不由唤道:“小主?”我解下披风,转身道:“不去了。小顺子你带着小钱子去打探消息。记得,千万不要引人注意。”小顺子点头,连忙小跑着出去。
要洗清眉庄的污名,刘畚极有可能咬出华妃。霍乱皇室子嗣是大罪,华妃如此愚弄帝王,下场必然凄楚。只是不知皇上会不会顾忌华妃的父亲,不肯加以重惩?
然而事情发展出乎预料之外。华妃恰好带着江穆炀江幕伊两位太医来呈献治疗时疫的药方。我知道,华妃这一劫已能安然度过。
翌日,皇上下旨复眉庄容华位分,遣温实初为眉庄医治。同时推行华妃献上的治病药方。不过几日时疫渐渐有遏止之势,华妃功劳已定。
一日向皇后请安,众妃正说话间,我身形一僵,双手不由捂住心口。皇后见了,关切问道:“怎么了?可是心口痛的旧疾犯了?”我勉力站起身,脸颊苍白,双眉微蹙,十足的忍痛状态,“谢皇后娘娘关心,嫔妾只是近日睡眠不好,偶有心悸。”皇后仍是一脸关怀之色,嘱咐道:“心悸可不是小事,你本就有旧疾。还是请太医看看才好。”我应道:“是,嫔妾记下了。”
等众人散了,甄嬛邀我和淳良媛一道走。甄嬛关心道:“你自落了病根,总不见好。如今怎么样了?”我柔和道:“原精心养着,已经很少犯痛了。只是这些日子时疫肆掠,我宫里又有人感染,我总有些心惊肉跳。连睡眠之时都是噩梦缠身,唔!”说着又是一颤,捂着心口的右手手指泛出用力的微白。
甄嬛和淳良媛见状,连忙来扶我。我缓了口气,笑道:“不碍事,就疼那一阵,疼过了就好。”甄嬛皱眉严肃道:“想不到你心悸如此严重。务需请太医好好诊治。”我不在意的笑笑:“只是睡眠不好又担惊受怕才造成的,如今时疫已有遏止之法,我心里也不那么害怕了。自然就会好的。”
甄嬛又说了几句,见我浑不在意,也就住了嘴。
再一日早起往皇后宫中请安,不想皇上也在。见众人具已来齐,指着华妃道:“宫中疫情稍有抑止之象,华妃功不可没。着今日起复华妃协理六宫之权。”我一惊,料不到华妃暗害眉庄一事悄无声息的揭过不说,还能复了协理六宫之权。
我错眼看去,甄嬛面上泛过苦涩,而皇后面上的笑容也定格般滞了一滞。我随众人起身贺道:“恭喜华妃娘娘。”待我们祝贺一轮,皇上又道:“冯淑仪进宫也有五六年了吧?”顿了顿,道:“淑仪冯氏性情温良,可娴内则,久侍宫闱,敬慎素著,册为正二品妃,赐号‘敬’。敬妃你与华妃同一年进宫,是宫中的老人儿了。你要好好襄助华妃,与她一同协理后宫,为皇后分忧。”
华妃脸上很不好看,然而恭贺敬妃的人却要真心许多。恭送走玄凌,众人也就散了。漫步回宫的路上,我仔细琢磨,这整个宫廷,皇上才是最清醒最明白的那一个。复了华妃宫权,是奖她治疗时疫之功,封冯淑仪为妃一方面是为了分华妃之权,防范华妃权势过盛。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在警告华妃,眉庄之事,皇上他还记着的。还有一面,却是在安抚甄嬛。
我深吸一口凉气,皇上两句话之间就能一箭三雕,逆转宫中形势。城府如此之深可见一斑。我不由暗暗庆幸,我行事还算谨慎,未曾露出马脚。
回了岚意楼,我便病倒了。宫中时疫未清,我不敢爆出有孕之事,以免“不小心”感染时疫。不能爆出有孕,就不可招太医诊治。而此时时机正好——太医院的太医们正日以继夜的清剿时疫。
我生病一事,各方表现不一。甄嬛淳良媛与我相熟,亲自来探望我。华妃以心力扑在时疫之事上,不得空暇来管我。而皇后竟遣了身边得力的大宫女绘春带着大包药材来慰问我。
菊清和小顺子迎到宫门将绘春迎接进来。绘春向我行了福礼,道:“娘娘听说安小主病了,心里十分牵挂。故派遣奴婢过来向安小主问安。”我忙伸手虚扶,道:“绘春姑姑快请起。是我的不是,竟然惹得皇后娘娘为我担心。我心里十分感念娘娘。请绘春姑姑代我向皇后请安,嫔妾病愈后,自当登门扣谢娘娘厚爱。”
菊清送来一杯六安瓜片,我虚弱的笑笑:“也不知道绘春姑姑喜欢什么茶,就上了我平时喜爱的六安瓜片。绘春姑姑尝尝?”我看着绘春轻轻的抿了一点,再抬起头时,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却再不动那茶了。
绘春打量我面色,道:“奴婢看着安小主似乎清减许多,太医怎么说?”我此时脸上脂粉未施,素白着一张脸,只在眉宇间才显出一丝病中郁色。我捂住胸中,等待心悸疼痛过去,才道:“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心悸罢了。太医院太医都忙着治疗时疫,我这病等等也无妨。”
绘春不赞同道:“便是再忙,安小主召唤也是要来的。”顿一顿,“小主也需心疼些自己。”这样关怀深切的口气,若我是真病了,恐怕要不禁生出好感了。而此时我只是笑一笑,并不接话。
又聊了一刻,绘春便告辞回去了。宝莺将绘春带来的药材造册入库,捧来册子给我观看。我草草的扫了一眼,都是滋身补体的。我道:“挑些燕窝人参之类,过几日送去给惠容华,她才大病一场正需要进补。”想了想补充道:“将药材的来历说清楚了,给温太医验过才能让惠容华入口。”宝莺应下。
刚刚入夜,玄凌竟然来了。急慌接驾,我甚至来不及穿上外衣。玄凌道:“容儿正在病中,快快起来。”说着已经握住我的手,皱眉道:“怎的如此冰凉。”一把将我横抱而起,往内室走去。我轻轻惊呼一声,双手已经环住他的颈项。
玄凌将我放在床上,拉上被褥亲自给我盖上。我小声挣扎道:“皇上来了,嫔妾躺在床上像什么话?”说着就要起来。玄凌按住我的肩膀道:“无妨,朕听皇后说你病了,过来看看。”我连忙道:“皇上最近国事繁忙,嫔妾不过小小病痛,怎就劳烦皇上特意过来看望?”
看着他眼下青黑的眼袋,又一叠声的问道:“皇上可用过饭了?嫔妾这里煲了鸡丝粥,皇上可要用些?”说着就要掀被起身,玄凌道:“你且躺着,身边还有奴才伺候呢。”我听了,温顺道:“是,菊清,快去为皇上盛碗热粥来。”
玄凌抚了抚我的脸颊,低笑道:“容儿只记挂着朕,你的身体如何?”我眼睛闪烁一下,道:“无事,只是心悸而已。”菊清端了粥来,玄凌自己拿了,慢慢的喝。我正要开口,右手忽然使力揪住被褥,咬住嘴唇,吞下到嘴的痛呼。等阵痛过去,我小小的舒了一口气,抬脸笑道:“这粥可还合皇上胃口?”
却见玄凌直直我看着我,我不禁往被子里缩了缩,小心翼翼的道:“皇上看着嫔妾做什么?”玄凌道:“痛的厉害吗?”我正要说不怎么痛,又在他目光下瑟缩了一下,小声道:“有一点点厉害。”玄凌道:“李长,去招太医来。”
招太医?那我的身孕岂不是要曝光了?我连忙道:“不用了皇上。嫔妾的身体,嫔妾清楚着呢。嫔妾原来就有心口痛的毛病,一直仔细调养着。这次不过是前些日子担惊受怕,才严重了些。皇后娘娘仁慈,免了嫔妾早晚请安,又赐了嫔妾药材疗养,嫔妾已经比一开始要好多了。”顿了顿,伸手拉住玄凌的衣摆,带了些心疼道:“好容易皇上来看嫔妾可以好好歇一夜,嫔妾可不想让皇上为嫔妾操心。”
玄凌缓了神色,道:“真的好些了?”我连连点头:“真的好些了。”玄凌指着菊清道:“你说。”菊清无视我频频使向她的眼色,道:“回皇上的话,我家小主前几日的确疼的厉害,睡梦里都不安稳。这几日的确好了些,晚上很少心悸了。”
玄凌方才信了,将温热的掌心贴在我心口,带了些悔色道:“当日是朕太过急怒暴躁,才伤了容儿。”我双手握住他的手,正色道:“是嫔妾忤逆皇上,应该受的惩罚。也是嫔妾自己不上心,没有及时养护好,才落了病根。这次更是嫔妾胆小,根本不干皇上的事。”
玄凌见我面色真诚,伸手捏了捏我的颊肉,带了些调笑道:“胆小?是谁在宫里人感染时疫时说‘我不怕’的,恩?”我脸上泛起绯红,低下头道:“太后皇上皇后都在宫中,嫔妾不怕。”垂下的严重闪过了然,原先我还在奇怪,以我在皇上心中的位分,怎么皇后一提,他就过来探望我的“病情”,原来还有这个缘故。
玄凌道:“时疫肆掠,宫中皆人心惶惶。朕当时忙的焦头烂额,实在无空安定人心。容儿一番言论传出,着实替朕缓了不小的压力。”我惊讶道:“皇上不是在夸嫔妾,哄嫔妾开心?”玄凌故意板了脸道:“朕会拿这样的事哄你?就连太后也夸你镇定有胆识。”
我喜笑颜开道:“嫔妾竟不知太后如此夸奖嫔妾。其实嫔妾当时真的很怕,只是皇上皇后忙碌不堪,嫔妾不好为一己之事打扰,才忍下的。”玄凌勾起食指刮我鼻子道:“得瑟。”我捂着鼻子对他笑。
我有孕不敢勾引他,他连月劳累,也没有心情。这一夜,我们是盖被纯睡觉,平安度过。第二日大早,我醒来之时,玄凌已经上朝去了。等下朝时分,李长捧了圣旨赶到岚意楼,高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岚意楼安氏淑慎贤明,孝仪恭顺,著封为正五品嫔,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