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庄彻底冷了性情,于甄嬛温实初二人事情上竟是连名字也不愿听人提及。而主子的态度决定了下人的态度,采月作为眉庄从家里带进宫的贴身侍女,陪着她在宫里起起伏伏近十载,亲眼目睹着眉庄因温实初而绽放的妍丽娇媚,以这样近乎凄惨的方式结束,心疼的同时,更对甄嬛和温实初产生了怨恨。
然而她到底在宫中生活了这许久,她虽怨恨,但面对身为后妃的甄嬛,依然能够恭敬且疏离的婉言推拒。她的言辞婉转,却态度坚决,甄嬛敏感捕捉到眉庄对她态度的转变,惊慌之下,曾强硬的带着浣碧槿汐硬闯。
采月自然是组织人手极力阻拦,却不敢真正推搡甄嬛。一方硬闯,一方不敢全力阻拦,双方就这样胶着。宠妃闯高位妃子宫闱的闹剧,在竹息代表太后降下对甄嬛禁足的惩罚后落下帷幕。
彼时我正与诗韵、安岚一道引着诗蕊和睦在长杨宫的小花园玩耍。诗韵听闻消息,并不避讳安岚,捂着帕子娇笑,好不得意:“菀贵嫔越发的拧不清了,棠梨宫虽曾是她的旧居,现在却是惠妃的寝宫,她竟然敢这样大喇喇的闯宫,以下犯上——这回便是皇上也是护不了她了。”说罢,笑声愈发舒畅。
诗韵自然是得意的。甄嬛回宫后本就僧多粥少的局面愈发紧张,偏她那份赫然不同的恩宠,却是从诗韵几人身上分走。怎教她不对甄嬛心有芥蒂?然而上一次管氏告发甄嬛私通,她却不得不碍着我的命令为甄嬛美言,心底的郁气积压,得到机会自不会吝于幸灾乐祸。
安岚原还噙着微笑听着,待到诗韵说皇上也护不了甄嬛时,面色微变,低下头去。诗韵瞥见,知道这后宫内闱的事不宜在外命妇面前多说,便拿帕子掩了掩唇角勉力收住了笑意,忽又疑惑的问道:“菀贵嫔和惠妃是打小的交情,又是同一年入的宫,惠妃对菀贵嫔从来多有照顾,就是乾元十六年菀贵嫔见恶于皇上,被贬出宫清修,惠妃也不顾天家恩典硬为她守着棠梨宫,怎么,如今竟是连面也不愿见了?”她迟疑着,继而绽出一丝惊喜,毫不掩饰的直直望向我:“惠妃与菀贵嫔当真生分了?”
我一手扶着安岚一手捧着肚子,闻言停下脚步,想起眉庄生产前抑郁的神色和迅速消瘦的身材,心头升起一团复杂的滋味。诗韵久不见我回答,试探的唤道:“夫人?”我一怔,缓步迈出,掩住脸上的神色,应道:“确实生分了。”
“真的?”诗韵不敢置信的反问一句,又自己拍了拍额头,自我打趣道:“瞧我,夫人既说是真的,自然就是真的。”顿
了顿,有些意味不明的低喃道:“惠妃和菀贵嫔居然也会生分。”
我脚步一顿,是啊,眉庄和甄嬛从总角之交到如今宫中显赫,彼此手挽着手一路风雨挣扎过来,从无背叛算计。所谓情“真”大抵也莫过于此了吧。可如今……我抿了抿唇,脸色莫名暗沉,冷声道:“人心易变,世事无常。”
诗韵想起映月,不禁噤声。
沉默的走了一阵,诗韵叹道:“不论如何,总算不用担心惠妃在太后面前为菀贵嫔美言,将太后哄回转来。”我点一点头,眉庄与甄嬛生分不只诗韵乐意见到,我也是乐意的。然而我的乐意,却是建立在眉庄于爱情及友情的创伤上,不由又怀了些愧疚,因站住道:“棠梨宫发生这样的事,惠妃却还在月子中恐怕力有不逮,本宫既与惠妃交好,少不得亲自走一趟。”
安岚立刻扶着我的手劝阻道:“长姐身怀六甲临盆在即,况且棠梨宫那边有太后护着,必不会教惠妃受了委屈。长姐放心便是。”诗韵也道:“夫人就是这几日了,千万经心着。且棠梨宫地处偏远,夫人又是非常时刻,惠妃若是知道了,必不愿意夫人这远远的过去。”
我吩咐小钱子去准备轿辇,推开安岚的手道:“惠妃一贯的深入简出,除了侍奉太后,竟只与本宫和菀贵嫔交好。如今她受了惊动了胎气早产,又与菀贵嫔不和睦,偌大的后宫里,这会儿也只有本宫能与她说上几句。况且,”我低头看着高高隆起遮住了视线的肚子,无奈的笑道:“本宫恐怕也只有这几日方便,之后月子中自是不能与她相见的。”
这么一说,我突然醒悟过来。眉庄生产是我强撑着身子安排照顾,但我临盆在即,之后一个月怕是照看不得她。眉庄自己产后体虚且情伤难愈,太后她老人家自是不敢过于叨扰的,这么想着,突然着急起来。
我既坚持,安岚和诗韵自然阻拦不得,只能顺了我的意。
乘在八人抬的轿辇上,我仔细思索着,皇后肯定不能托付,她此刻正急需一件事例能洗清她的名声,若是让她照顾妥当了眉庄与予润,前番我和端妃费尽心力撕开她伪善的假面的功夫却都白费了。
其次便是端敬二妃,论亲疏,因着胧月的关系,敬妃与眉庄是互相熟悉的,然而敬妃却与甄嬛关系匪浅,只怕她会居中调解甄嬛与眉庄的关系。而端妃,我心头豁然开朗,端妃虽与眉庄交从不多,然端妃从前因病避居,是个超脱后宫纷争的人物。又与我私下有了协议,请她照顾眉庄,不仅能保护眉庄和予润,还能帮我规避甄嬛于眉庄复合的可能,也能为我进一步拉拢眉庄。一举三得。
眼前忽然掠过眉庄产后清冷的眸,心头的振奋如遭了冷水般沁凉。眉庄竭力侍奉太后,对玄凌避之不迭,清清冷冷的守着日子,所作所为皆是为了逃离后宫倾轧争斗。我何必非要在她被伤透了心,冷透了情之后还将她重新拖入后宫纷争的泥淖?
这般居心,枉我自称眉庄的朋友。
疲累的揉了揉眉心,忽然听见前面采月客气的声音:“这不是温太医吗,这是打未央宫来的?是为了惠妃主子请平安脉是吧?温太医不知道吗?那天我们主子受惊危在旦夕,湘仪夫人亲自带着方太医赶来医治,太后便下令咱们主子和小殿下的身子都由方太医负责调理。
哦,瞧我,”采月带着一丝羞赧和愧疚连连道歉,“对不住,奴婢一时忙的糊涂了。温太医当日身残昏迷,自然是不晓得的。”她拖长来了声调,小声而关切的道:“温太医……不要紧吧?”似乎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干笑着安慰道:“自是不要紧的,小施公公他们也都好好的。”
我噗嗤一笑,这个牙尖嘴利的采月,尽踩着温实初的痛处碾压。我一出声,采月立刻就发现了我,福身道:“湘仪夫人金安。”
我扶着喜儿下来,嗔道:“本宫认识你这么久,从来不晓得你这样能说会道。”拿眼角扫了一眼温实初,惊讶的发现他健壮的身子竟消瘦的有几分孱弱,心念一动,温声道:“温大人今日来是为了眉姐姐的平安脉?”
温实初上前两步直直的在我面前跪下,挺直的脊柱弯成一个谦卑的乞求的弧度,干裂的有些苍白的唇中发出沙哑疲累的声音:“是。惠妃先前的脉象都是微臣负责,但微臣前些时候……”他有些难堪的抿紧了唇,那样的创伤于一个男人来说,大约就是一生的梦靥。
他噎下到了嘴边的话,以头抢地道:“微臣自知失职,但恳请湘仪夫人准许微臣为惠妃娘娘请安,以赎微臣罪孽十之一二。”
我示意小钱子上去搀扶,客气回道:“温大人何至于此?快快请起。温大人遭逢大难,本宫与惠妃都是知道的,惠妃早产更是谁也未曾预料,只是凑巧温大人那时伤势未愈。这件事原本就与温大人不相干,何来失职一说?”
温实初脸上表情掺杂着心痛懊悔后怕等情绪,撑在地上的右手握捏成拳,在干燥的泥土地上划下浅浅的痕迹,不顾小钱子的大力搀扶,只埋着头无声的恳求着。
我心中冷笑,好一幅深情痛悔的表现,早知如此,当初为何一心只为了甄嬛清名却置眉庄于不顾!心下愈发厌恶他的虚伪多情,面上依然温煦的笑着,道:“既然温太医心诚,本宫也不好拂了你的脸面,便随着本宫一起吧。”
采月一惊,阻拦的唤道:“夫人!”我伸出手示意她过来服侍,截断她未出口的反对:“你陪着本宫一道,喜儿小钱子随侍。”采月愤愤的咬了咬唇,恶狠狠的瞪视了温实初一眼,只得小心的搀着我前去。
我问道:“本宫有些日子没有过来,眉姐姐还好?”采月斜眼觑着温实初,不愿多说,只简短道:“主子一切安好。”我微笑,自然而然的问起予润:“七皇子还好?”一面握了握采月扶着我的手。
采月一怔,不明我是什么打算,如实回答道:“殿下因是八个月早产,有些先天不足,主子一直拘在身边精心喂养,现下已经好了许多。”
我轻吁一口气,欣慰的道:“阿弥陀佛,可算是好了。虽则眉姐姐身姿丰润,怀胎之时腰腹凸大,就连予润生下来个头也不小,但毕竟是早产,本宫的心一直悬着呢。”
喜儿闻言连忙宽慰道:“主子与惠妃娘娘姐妹情深,然而依着奴婢的浅薄见识,惠妃娘娘早产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我立刻斜了她一眼,嗔责道:“胡咀什么!眉姐姐虽得了皇子,但那日生产却也是生死刀尖上滚过一遭的。”
喜儿也不惧,福了一礼道:“惠妃娘娘生产前肚子竟与主子的一般大小,可娘娘毕竟较惠妃娘娘早一个多月怀身——奴婢那时还忧心着,万一胎儿过大可怎生是好。”我轻轻侧头瞥了一眼跟随在后侧的温实初,清晰的扑捉住他身形顿滞的一瞬。心念闪过,我顺着喜儿的话说道:“眉姐姐生的圆润,肚子大些忒正常不过。倒是予润不知长的像谁多些?”
采月扶着我的手一紧,克制不住的回头看了一眼温实初,脸上表情也有一瞬的变幻。我故作不知,言笑晏晏的续道:“若肖似他父皇三分,便是他的造化了。”若是像了温实初……
不理会身侧二人随着我的话跌宕起伏的情绪,自顾不缓不急的走着。不一刻到了棠梨宫产室前,我不急着进去,却吩咐采月道:“说着予润,本宫竟一时想念的很,你将他抱出来本宫看看。”
温实初听我如此吩咐,眼中陡然升起的迫切几乎不再隐晦。采月迟疑的抿紧了唇,到底相信我和眉庄的情谊深厚,不会做出不利于她的事情,将予润了抱过来。
我身体沉重,不敢伸手去抱,只在一旁握了握他的小手,逗弄了一小会子,就让出位子给眼睛掉在了予润身上的温实初,和煦的道:“温太医医术高超,便为七皇子诊诊脉,看看七皇子是不是真的大好了。”
温实初感激的向我躬身行礼,急不可待的伸手向予润。我将他的急迫与激动尽收眼底,嘴角弯起一抹嘲讽,不耐再看他假情假意,带着喜儿径直入了产室。
门外的事情早有棠梨宫的小宫女详尽的汇报给了眉庄,是以眉庄乍然见我只不冷不热的敷衍了句:“你来了。”
我知眉庄对温实初的心结,我不经她同意擅自安排予润温实初见面,她不冷脸赶我走已是对我十分客气了。当下并不在意她的态度,如往常一般道:“我们好几日未见,我却是攒了许多私房话要和你说呢。”一面说着,一面拿眼觑白苓几人,暗示眉庄吩咐她们下去。眉庄正恼我,只做没看见我的眼神。
到底喜儿机灵,笑嘻嘻的拉着白苓道:“娘娘们要说私房话,咱们在这里杵着做什么?正好咱们也趁机偷偷懒,躲躲清闲。”白苓请示的望着眉庄,眉庄面无表情的倚着靠枕半坐着并不反对。白苓这才随着喜儿出去了。
待屋里侍候的宫人尽皆退下,我才坐到眉庄床边,道:“大皇子虽然平庸,但眉目之间竟有四五分貌似皇上。因此即使皇上不喜他资质平平,这些年也没有不鞭挞他上进。我的予泽不似大皇子一般得上天厚爱,只依稀有皇上一二分的模样。至于三皇子以下,年纪幼小,暂时看不出什么,但想来以后也或多或少的都有几分相似的。”
眉庄兰质蕙心,岂听不出我这番没头没脑的话意指何处?她脸上的血色霎时褪的干干净净,巨大的惶恐和不安席卷的她微微颤抖。我冷厉了声音,盯着她的眼睛带了些杀气:“左右予润还小,只要温实初消失的干净,七、八年后谁晓得予润长的谁!”
“不!”眉庄脱口否决,“不行!他是,他是予润的……”她慌乱的摇头,“不能杀他。”纵使眉庄不再爱温实初,然而她也不恨他。而温实初到底是予润的生身父亲,有这两层关系在,眉庄怎么也不会同意杀了温实初以绝后患的建议。我也不意外,我的本意也并不是非杀温实初不可。
“我知你素来心慈手软,但是你得记得你身后的沈家,你膝下的予润。眉庄,现在不是能心软的时候。”
“我知道,”眉庄毕竟是大家教导出来的嫡女,又在宫里历练了这么多年,短暂的惊慌后,她冷静的道:“送他走,越远越好,南蛮北荒随便他去哪,只他有生之年不许再回京都!”
我看着眉庄苍白却坚毅的脸,赞同的点头。放温实初走虽是下策,但我确实动他不能,除非我愿意和眉庄翻脸。忽而迟疑,温实初离开之后,天南地北,宫墙内外,他们是再不能相见,不由低声询问:“你……可要再见他一面?”
眉庄眉梢一动,却是道:“事到如今,我与他还有什么好见的?”说罢,翻身躺下了。我帮她掖了被角,起身离开。推开门的瞬间,听到里面飘来叹息一般的声音:“陵容,谢谢。”
出了产室,我无视了温实初投降我身后敞开的大门的眼光,吩咐采月道:“予润出来许久了,将他抱回去吧。”采月脆生生的应了一声,忙不迭的抱着予润挤开温实初入了产室,顺道关了大门。
我对着温实初不舍的脸道:“惠妃已经睡了,温太医随本宫一起回去吧。”不等他拒绝,扶着喜儿自顾走了。温实初在原地滞留片刻,只得无奈的跟来。
沉默的走了一阵,远远的望见我的轿辇,自言自语一般道:“方才见予润生的那般可爱,真担心他将来长的丑了。”我几次三番拿予润的相貌说事,温实初也不是傻的,自然懂得我潜藏的台词。
他霎时立定,傻愣愣的站住。我不管他,被迎接的宫人拥簇着上了轿辇。起轿没走出两步,温实初大步追来,跪在我轿下,顿首道:“微臣明白。”我听他说的缓慢,似乎暗藏了死志,才正式拿眼看他:“本宫和惠妃听说,在南蛮的南边,隔着大海,生活在那里的人长着黄金一般的头发,宝石一般的蓝眼,心中好奇的紧,不知是否真有其人?”
外国人在这个时代或许罕见,然我前世看的多了,并没有什么好奇之心。这番话不过是告诉温实初,你不用死,你只要出海去了外夷之地就行了。而以现在的航海技术,出了海,就很难再回来了。
温实初听到我提起眉庄,手指一阵抽动,知道我这番暗示这主意是我和眉庄两人拟定的。他趴伏的身躯恍惚苍老了几分,嘶哑道:“微臣,明白。”
我见他明白,不再多言,一挥手示意小钱子起驾。解决温实初不只为眉庄解决后患,也是砍掉甄嬛的臂。虽然她身边依然有温实初调、教的徒弟卫临,然而甄嬛终究不敢像信任温实初一般信任卫临。
这一番谋划,耗费了我太多心力,实在没有精力梳理照顾眉庄月子的妃嫔了。罢了,总归眉庄有太后庇护,总归甄嬛会照拂她一二,她也有了予润做牵挂,总不会再似以前那般藏拙不耍手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