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六,天空澄澈干净的一丝云彩也无,碧汪汪的犹如一块无暇的美玉。两列身着红色喜庆内监服侍的宫人,吹奏着乐器从燕禧殿一路吹打着往最西边荒凉的去锦宫而去。玄凌明黄赤金打造的御辇被两列宫女内监拥在中央,稍后几步一座空空的轿辇,却是正一品妃使用的样式。
后宫妃嫔无论大小盛装华服都集中在皇后的昭明殿之内,明明这许多人聚在一处,又各怀心思,昭明殿里却是静的落针可闻。我坐在贵妃下首,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对手中的茶盏生出的莫大的兴趣。
静默了许久,皇后环视一周,缓缓开口道:“虽是为了迎接胡淑妃回宫,你们却也不必如此拘束。”她抬首望了望外面的天色,道:“去锦宫距本宫的凤仪宫偏远的很,一时三刻是到不了的。这样燥热的天气,难为你们顶着热气特特跑一趟。剪秋,去将本宫去岁珍藏的冬雪取出,为各位妹妹们沏一壶女儿茶来。”
翠婕妤闻言笑道:“那冬雪可是皇后娘娘去年冬日,在朝阳初升之时,收集的腊梅花瓣上的那一点冰雪积累而成的?”皇后笑道:“正是。”翠婕妤惊讶的微张檀口,道:“那可是嫔妾们有口福了。嫔妾听说腊梅花瓣上的冰雪不仅较一般的雪更为沁凉,还蕴含着一股幽幽淡淡的梅花香气,喝一口满口余香呢。”
立时便有机灵的妃嫔接口赞道:“还有那女儿茶,更是了不得。嫔妾少时尚在闺中,曾听嫔妾曾祖说过,进贡的女儿茶毕是由韶华之年的少女斋戒沐浴三日之后,上山亲手采摘。而摘下来的芽茶不能立刻放入竹楼之中,须得先放入少女怀中积得一定数量才可。”
诗韵是个直爽的性子,这几日因胡蕴蓉高调复出而心生郁气,她见翠婕妤向皇后讨好献媚,出声讥笑道:“倒是臣妾看走了眼,与翠妹妹认识十一二年了,竟不知翠妹妹如此博学多才。臣妾却是个粗鄙不识好歹的,只觉得这茶滋味不错,竟说不出它的好来!”
诗韵父亲受她恩泽,已被玄凌提拔为正五品的地方要员,是正经的官家小姐。而翠儿却是实打实的宫女出身,她这般讽刺,早有聪明的拿着帕子掩住嘴角的讽笑了。翠儿羞恼的咬了咬唇,抿嘴不再吭声。
皇后见好不容挑起的气氛被诗韵泼了冷水,她微蹙了眉,视线落到我身上,温声问道:“怎不见贤妃将和睦带来?帝姬是胡淑妃亲女,母女经年分离,纵使骨肉生疏了,但无论人情法度,都该过来才是。”
当初胡蕴蓉被指以天花陷害予泽,和睦是胡蕴蓉请求交与我抚养,今日却来说什么“骨肉生疏”,显得是我不教她母女相聚,离间其母女亲情!我面上露出气恼之色,起身行礼道:“和睦今晨起身时身子略有不爽,臣妾担心她受了暑气,便不敢将她带来。”
皇后以一种理解中夹带着不赞同的语气,轻声训斥道:“贤妃和和睦母女情深,本宫是知道的。但是胡淑仪毕竟是和睦亲母,如此重大时刻,即使贤妃心里不痛快,却也不该拦着和睦,阻她母女相见才是。终究胡淑仪已经回来了,日后和睦总该跟着她生母过日子才是。”
我气极反笑,慢慢道:“皇后娘娘教训的是,臣妾受教了。只是淑妃姐姐受了那样大的委屈,她又是千娇玉贵的的人儿,在那冷宫里住了一年,不晓得今日可赶得来向娘娘请安。”
皇后听我若有所指的话脸色微变,视线直直朝我眼中刺来。我恭敬的站着,看着殿中徐徐燃烧的香道:“差不多应该有人来禀告了。”
我话音刚落,皇后宫中的内监总领江福海满头大汗的进来禀报道:“启禀皇后娘娘,去锦宫传来消息,胡淑妃娘娘昨夜寒气入体,已然病了。太医说需卧床静养,不能见风。是以,是以……”
后宫众妃哗然,不敢相信胡蕴蓉晋封了正一品淑妃还敢这样拿乔大胆,不肯乖乖受封向皇后见礼。我心中冷笑,胡蕴蓉想要的还未得到,怎肯乖乖就范?我向皇后行了一礼,道:“既然淑妃姐姐今日不能来了,臣妾宫里还有予瀚和和睦需要臣妾照顾,臣妾告退。”
我一打头,贵妃和德妃也顺势告辞。不过一刻,熙熙攘攘的昭明殿只剩下握紧了拳头的皇后和惴惴不安侍立在侧的翠婕妤。
回到景春殿,我想了想,备了一份厚礼遣喜儿和和睦身边伺候的大宫女红宜往去锦宫探视胡蕴蓉。回来的路上,喜儿和红宜“巧遇”因陷害福嫔落胎而被打入冷宫的祥贵人。
胡蕴蓉的“生病”是向太后表示不满足的开始,晋康翁主得知女儿病了后,立刻赶到姬宁宫絮絮叨叨的向太后哭诉胡蕴蓉在冷宫里过的如何清苦,如何被人冷嘲热讽,扰得太后不甚其烦。
皇后端足了贤惠的样子,在胡蕴蓉“寒气入体”的半个月里,日日派人到去锦宫嘘寒问暖,各种赏赐温补的草药流水般不断的搬去。好容易胡蕴蓉“病愈”了,皇后亲往去锦宫探问胡蕴蓉归期。
胡蕴蓉倒是客客气气的请了皇后进去,只是皇后前脚刚走,后脚立刻传出胡蕴蓉“病势加重”的消息。晋康翁主再一次哭啼着入宫,只这一次她没有找太后抱怨胡蕴蓉受的委屈,而是直接寻了玄凌,曝出皇后在胡蕴蓉生产和睦时,做了手脚,断了胡蕴蓉子孙缘的秘事。
彼时,我正抱着予瀚,在小书房里看予泽握着和睦的手教她写字。小钱子传来消息时,我并没有刻意避讳予泽。我看见予泽听到消息后,卓然生辉的眼睛,心底暗叹。我坐在书桌后,摆出严肃的面孔,道:“去岁胡淑妃被指以天花害你,皇上剥夺了她的封号,降为贵人,贬居去锦宫。今月胡淑妃沉冤得雪,太后亲口封她为淑妃,命皇上亲迎她回宫,却被胡淑妃以病婉拒。你从中看见了什么?”
予泽见我摆出这幅架势,知我有话要教导他,连忙垂手恭敬的立着,思索着道:“太后让胡母妃受了委屈,如今的淑妃之位不过是补偿而已。而胡母妃沉冤得雪,”他眼中燃起希翼,“必是掌握了真凶的把柄,那么父皇若是知晓了……”他说着,自觉的不可能,眼底希望泯灭,喃喃道:“太后一直知道真相,却选择蒙蔽父皇,这一次定也不会教父皇知晓。”
我点了点头,引导道:“太后不使皇上知道,而胡淑妃确实掌握着证据不肯放手,你以为胡淑妃目的在于何处?”予泽冥思苦想:“太后是皇后的亲姑母,皇后是朱家的女儿,太后要护着皇后,而胡母妃却拿捏着威胁皇后地位的证据,难道胡母妃不怕太后灭口?毕竟太后已经舍弃过胡母妃一次。”
我赞许的点了点头,他小小年纪能想到这些已经不错了:“胡淑妃可以在后宫倾轧中被贬斥甚至死亡,却不能死在太后或者皇后的手中。因为她的母亲她的娘家是朱家也不能轻忽的势力。但是这也只是在胡淑妃不威胁到朱家根本利益的前提之下,否则,以太后曾经的作为,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一个皇上的妃子,她还是能做到的。”
予泽疑惑的问道:“母妃既然能分析到这一层,胡母妃自然也是清楚的。既然如此胡母妃为什么要死握着证据不放?”我看着他低头苦思,安静的啜了一口茶水,不再提醒。
不知过了多久,予泽一脸兴奋的抬起头来,道:“是了!那些证据,胡母妃不能公布,那么就只剩下一个作用,就是挟持!胡母妃挟持着那些证据做什么?或者她想要什么?”予泽越想越清楚,忽然瞪大了眼,望着我道:“太后已经允了胡母妃淑妃的位子,难道胡母妃还嫌不够?!”
我真的惊讶了,不想他一会子就能想透了这一层!掩下吃惊,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肯定道:“淑妃之上,还有皇贵妃。”予泽面露吃惊之色,转而黯淡,道:“不论胡母妃想要什么,总归孩儿那一次生死垂危,不在太后和皇后以及胡母妃的眼里心里,这一次胡母妃沉冤得雪,就不知孩儿的案子要推哪一位母妃出来做这个替罪羊或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我心中暮然一疼,蹲下身来平视着予泽的眼睛,承诺道:“母妃虽然因为各种缘由,暂时不能手刃仇人。但是你给母妃五年时间,五年之后,母妃叫那个女人为她所作所为付出血的代价!”
予泽露出一抹微笑,道:“儿子知道。”我摸了摸他的头顶,站起身牵着他向外走去:“你是皇子,论理这些后宫女人间的争斗不该你用心分析。只是你这一生都是要生活在这皇城里的,女人间的手段心计你可以不知道,但是不能不明白。”
予泽道:“儿子明白,儿子现在还小,宫妃争斗中自有母妃保护。日后儿子成年,自有嫡妻打理。儿子只不用被这些手段心计迷惑就成。”我见他明白,心里放下心来,全副心力转移到胡蕴蓉的事情上去。
七月二十三日,胡蕴蓉和倪贵人福嫔在去锦宫相谈甚欢。我微微一笑,暗中联络贵妃,设计倪氏和黎氏夫人递牌子入宫探视。两位夫人探视女儿的过程中,听见隐蔽角落里喁喁私语的小宫女们八卦出皇后暗害福嫔落胎之事。
两位夫人心中存了疑惑,见到女儿之时不免逼问出真相。恰逢玄凌审查皇后以药害胡蕴蓉不孕一事,两位夫人见机,联手赶到太后跟前哭诉。我担忧太后手段老辣,将两位夫人糊弄出宫,立刻悄然将消息通过小文子的嘴传到玄凌跟前。
玄凌惊疑不定,联想到曾经煊煊赫赫李贵人刺杀皇后一事,起驾前望姬宁宫。
玄凌的到来,使姬宁宫的形势愈加复杂。祥贵人到底是被贬居冷宫之人,虽然玄凌念在倪氏是功臣之家的份上允许倪夫人一年两次探视,但倪夫人终究不敢过于放肆。而黎夫人虽有心为女儿鸣不平,究竟事隔多年,当时许多人证物证随着时间流逝业已模糊。加之皇后身为一国之母,慢说手上证据不足,便是铁证如山,也无有外命妇以下犯上状告皇后的道理。
然而两位夫人倒也乖觉,虽不敢指名道姓,然而口口声声的哭诉中,尽是些似是而非引人疑心的话语。也因此太后纵是想要为皇后辩驳也不可能,毕竟当初的事,她心里清楚是皇后一手所为,即便现在年久,皇上真的用心去查未必查不出什么蛛丝马迹。
好容易打发走两位夫人,太后看着玄凌黑沉的面色,知道大势已去。胡蕴蓉被害绝育,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联系上福嫔小产,祥贵人背黑锅的旧案,就显得皇后嫉妒不贤,打压妃嫔残害皇嗣。
姬宁宫发生的事情细节如何我不尽得知,两位夫人走后,太后与玄凌说了些什么我亦不知,甚至仪元殿里并没有追查当年案子的意图,我却不觉得失望。查了如何,不查又如何?事关皇后声誉,除非倪黎两位夫人和晋康翁主实属污蔑,否则当年的旧案不能查也不该查。
翌日请安之时,我看见皇后忽然变得衰老了一些的面容,心中笑容绽放。确实,玄凌没有换掉皇后的打算,也因此没有去追查当年的真相,但是皇后汲汲营营二十多年来在玄凌心目中树立的贤惠温婉的形象已经崩塌。没有了年轻的容貌,没有了玄凌的信任,面对甄氏和胡蕴蓉咄咄逼人的恩宠,太后的斥责失望,除了这一个位子,朱宜修,你还有什么?
我心底蠢蠢欲动,想趁着这个机会一口气夺掉皇后掌理六宫的大权。然而经过福嫔祥贵人的事,太后已经起了疑心。此时此刻,万不可随意动作,以静制动方是上策。
八月初一,太后降下懿旨,册贵人胡氏为正一品淑妃,保留封号“昌”以示恩宠,其一切待遇按皇贵妃份例。祥贵人倪氏,久侍宫闱,封正三品祥贵嫔。福嫔黎氏,久侍宫闱,封正三品福贵嫔。
胡蕴蓉知道因祥贵嫔和福贵嫔的事,使皇后失了玄凌的信任,太后心中不痛快。心虚之下,不敢再有所强求,于八月初三,以皇贵妃的仪仗重归燕禧殿。纷纷扰扰一个月之久的天花冤案一事,就此告结。
诗韵、杨芬义和赤芍得知结果之后,一时之间既庆幸胡蕴蓉并未真的晋封皇贵妃,又嫉妒于她享受皇贵妃的待遇,心情纠结。几个人叹了一回昌淑妃有个好母亲之后,就将此事搁下,毕胡蕴蓉的身世她们羡慕不来,反倒兴致勃勃说起了福贵嫔和祥贵嫔突然之间的晋封。
我瞧着她们议论的有趣,各种猜测层出不穷,啼笑皆非之余,提点道:“祥贵嫔和福贵嫔到底是功臣之女,如今功臣之家大多凋零,皇上不得不稍作安抚。”而另一方面,却是太后拿这正三品的贵嫔之位补偿她二人受的委屈,亦是堵住她们的嘴,不教她们将晋封的缘由外泄。
诗韵有时候总是一针见血,我话音刚落,她立刻接道:“这些个臣妾却是不懂的,然而祥贵嫔原不过是正六品的贵人,福贵嫔却是正五品的嫔。且这两位之间还有杀子的仇恨,如今竟同时因同样的理由晋封,却没有个上下尊卑,只怕这二位日后也要是纷争不断哪!”
确实,纵然现今杀子的仇恨不存在了,但是疙瘩总是在的。祥贵嫔一贯精明不肯吃亏,从前得意时就对福贵嫔多有排挤,而福贵嫔也因落胎对祥贵人多年来存下心结,如今二人地位相当,又是同时晋封,嫌隙早生。太后使的好离间计!
想到此,我不由暗暗叹息,其实不只祥贵嫔与福贵嫔,贵妃、我、德妃三人与胡蕴蓉亦是如此。同为正一品妃,上下分为贵淑贤德,按理淑妃要称贵妃一声姐姐,然而胡蕴蓉虽是淑妃,却享受着皇贵妃的待遇,认真计较下来竟是比贵妃还要尊贵一二分,相形之下,贵、贤、德三妃却较淑妃低了半头。
贵妃和德妃也就罢了,她们素来不爱争权,心里不爽,只远着些胡蕴蓉便是。反而我是最难做的,不仅胡蕴蓉被贬是因予泽而起,我亦抚养了和睦一年。和睦正是三四岁忘性大的时候,先前胡蕴蓉迁居冷宫,和睦的乳娘麽麽们皆以为胡蕴蓉复出无望,而我位份尊贵又有亲子可以依靠,竟不曾在和睦面前提起胡蕴蓉,以致和睦只知养母不知生母。只这两点,不知胡蕴蓉心里要如何嘀咕。
如此一来,太后便将胡蕴蓉从四妃之中孤立开来,又教她与我结下嫌隙。皇后虽然失了玄凌信任,总算底下四妃互相牵制,一时之间对她威胁不起。心中想的透彻,愈发的对太后忌惮起来。好在大小甄氏联手占了玄凌大半恩宠,胡蕴蓉占了最高妃位,皇后失了玄凌信任,等待天花事情了结,我便可以失宠沉寂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