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林到底只是一个翻译。
大使馆那边派他来帮忙,其实给意见就已经有些逾矩了。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帮着阮文收拾展台。
“他看起来更推崇美国文化,怕是晚上会吃西餐,需要我帮忙吗?”
国内哪有什么西餐厅。
荣林怕阮文到时候闹出笑话来,想着有备无患。
“倒是知道一些,我哥哥在美国读书,写信的时候会跟我提到一些用餐礼节。”
荣林恍然:“难怪你英语那么好。”
原来家庭环境影响。
想必,阮文的家世应该不错。
看人一身气质,不像是寻常人家出来的孩子。
两人正收拾着,陶永安匆忙过了来,“阮文,我刚才看到桑原有信了。”
上次桑原有信在研究所门口被阮文一阵怼,倒是没再找上门去。
但谁也不知道这颗定时炸`弹什么时候就炸了锅。
正因为此,阮文对这次博览会很是看重,想要尽快找到一个靠得住的合作者,把桑原有信这个麻烦给弄掉。
哪曾想,东京这么大的地方,都能遇上。
“这可是他的地盘,你要是遇上了,冷静点。”
阮文笑着看向不远处,“那你最好闭嘴。”
这不就被抓了个正着吗?
不是很好看的样子。
陶永安骂了一句,“这人属鬼的吗?”
怎么阴魂不散,刚才他明明都躲着走了,结果竟然还是撞见了。
“人家的地盘,强龙不压地头蛇,别惹事。”
陶永安:“……”不能仗着你是女同志就胡说八道对吧,你让谁惹事呢,你先说清楚。
桑原有信上午的时候就知道阮文在这里,不过他还是相当沉得住气。
如今假装偶遇,脸上带点惊讶,“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到阮小姐,最近你过得还好吗?”
“没看到桑原君前,都挺好的。”
陶永安:“……”瞧瞧,惹事的是他吗?
明明是阮文,一句话就把人家怼的脸色变化。
他要是桑原有信,怕是生吞活剥阮文的心都有了。
不过,桑原有信还算沉得住气,不过片刻的失态,就又是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很抱歉之前给阮小姐带来并不怎么愉快的回忆,如果可以还请阮小姐见谅。”
阮文看着冲自己鞠躬的日本人,在对方直起身来的时候,她笑着问了句,“那我要是并不打算原谅呢。”
陶永安啧啧一声,瞧瞧这张嘴,简直气死小辣椒不让独头蒜。
他可不觉得阮文会吃亏,哪怕是桑原有信的主场又如何。
他们没什么好求的,自然也不需要给足对方面子。
完全没这个必要。
这次会面,依旧不算融洽。
桑原有信原本以为,经历了上午的挫折后,阮文的态度会软和下来,毕竟目前为止并没有人对她的技术感兴趣。
那些来来往往的问询者,有一半都是他派来的。
越多的人想要了解,却没有一个想要进一步交流,这对于祈求合作的一方而言,是痛苦的折磨。
桑原有信称不上熟读兵书,但攻心之计他也懂得。
然而阮文此时此刻的表情,像是行囊里装满了嘲讽。
桑原有信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说了。
“……难得阮小姐来到了东京,不如我请客,陶先生要一起吗?”
谁跟你一起啊。
陶永安虽然贪嘴,但在这种事情上他很有分寸。
廉者不受嗟来之食,他陶永安当然也不会为了一顿饭,就失了自己的原则。
“不好意思,我今晚有约会,怕是不能和桑原君共进晚餐了。”
“这样的拒绝,让我很难过。”桑原有信又是鞠躬,“如果哪里得罪了阮小姐,那么我对此致以诚挚的歉意,希望阮小姐看在同为女性的份上,与我合作,起码坐下来谈一谈我们之间的合作,也算是为您的同性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贡献。”
桑原有信是一个很会说的人,如果阮文是个不会说话的,又或者是个容易被感动的,那么这会儿她已经高戴着桑原有信丢过来的帽子,洋洋自得呢。
但她并不是。
她甚至有些狭隘,狭隘的民族主义。
日本人是她赚钱的对象,至于做贡献?
也没见其他资本家做贡献,把这些流水线的作业产品降价,降低女性的心理负担。
凭什么,就要自己做力所能及的贡献呢?
看来双标这件事,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甚至任何人身上。
尤其是,当这利益足够大的时候。
“几十年前,你们的士兵屠戮我们的百姓时,也没见你们手下留情啊。莫非发动战争的人反倒是好的,像我们这些受害者,反倒是十恶不赦?”
桑原有信整个人都有些站不稳了。
阮文的嘴巴一次比一次毒辣。
她仿佛是一枚针,随手一撒就飞来大片,让他防不胜防。
“阮小姐这样说,让我很伤心。”
阮文怼的不亦乐乎,“那桑原先生早些回家享受温柔乡才是,何必浪费时间精力,派人过来不算晚,还亲自过来一趟,这未免太瞧得起我了。”
桑原有信的脸色变得清白,“你,阮小姐在说什么,我不是很明白。”
“那就去医院神经科检查一下,看自己脑子有没有出问题。”
桑原有信:“……”
陶永安:“……”阮文的功力似乎越发身后了。
荣林:“……”为什么他觉得即便是自己不在,阮文也能把这件事做的很好呢?
……
桑原有信再度铩羽而归。
“你清楚他的底细吗?”
“倒是知道一些,桑原家的小儿子,据说刚出生的时候被抛弃了,前些年桑原家的社长摔了一跤,长子又是惨死在交通事故中,所以桑原社长千辛万苦找回了这个遗落在外面的小儿子。
小小儿子?
“辈分这么高的吗?”
“其实桑原家本身就一团乱麻,虽然长子去世,不过他还有一对儿女,桑原太太的娘家一直都希望桑原太太不要回家,最好是去桑原社长的公司上班。”
丈夫死了,有一双儿女。
回到娘家能带回去什么?
倒不如在桑原家老实呆着,起码这辈子吃穿用度都不用发愁。
如果能把儿子培养好,将来的日子那就格外的舒心了。
桑原太太的娘家打着如意算盘,却独独没想到丧子的桑原社长竟又是不远万里找到了自己遗失在外的小儿子。
小儿子还是孙子?
桑原家的家务事,但是这又涉及到了家族权利的争夺。
家族成员中倒是各有支持。
而桑原有信有心想要在家族里站稳脚跟,所以迫切的需要阮文的技术。
但阮文拒不合作,让桑原有信很是窝火。
只能再去想别的办法来实现自己的目的,然而她怎么也没想到。
阮文一次次的都能看穿他的用意。
即便是从小在中国长大又如何?
她对自己的敌意,丝毫不加掩饰。
“那为什么不进行一次开诚布公的交谈,提出彼此的合作要求,进行合作,对你们都好,不是吗?”
合作是双赢局面。
阮文需要钱,而桑原有信需要做出业绩来证明,自己可以做桑原家的继承人。
荣林的话让陶永安摇头,脸上明晃晃的写着“幼稚”。
“可能我比较小心眼吧,不想跟这种心思多的人合作。”
阮文的自嘲让荣林恍惚了下,“这样么?”
这样个屁!
还不是那个桑原有信,一开始就居心不轨。
这就是一个养不熟的狼崽子,为什么要跟他合作?
宁愿找别人。
荣林不清楚其中原委,但陶永安清楚。
他简单说了几句,荣林不太能理解,“可是据我所知,你们缺钱。”
“可是我们有技术。”陶永安明白荣林的意思,甚至他也知道荣林的想法,毕竟他这些年来一直生活在日本,在思维方式方面向本地人靠近。
反倒是和他们这些同胞有些格格不入了。
“我们不再是弱小又被人惦记着,任谁都能来欺负抢掠的那会儿了,现在的我们有底气,所以有挑选合作对象的权利,懂吗?”
荣林不太了解阮文他们,但是这一瞬间他明白了阮文下午说的话。
她和陶永安,的确是最好的搭档。
性别的互补,专业的相互成就,更重要的是精神、思维上的统一。
难怪阮文对他是如此的信任。
到底是他自以为是了些,落了俗套。
……
阮文单刀赴会。
陶永安不放心,也跟着去了,不过坐在了隔壁。
他父亲是个会享受的人,记得有一次父亲过生日,母亲辛苦弄来了一块牛肉,腌制好了做了牛排。
不过火候掌握的不到位,那牛排有的地方八分熟,有的地方半熟。
永晴吃的很难受,说这跟茹毛饮血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概在于,他们吃的是牛排,而不是牛毛。
陶永安点了份八分熟的牛排,他的晚餐过来时,那个和阮文洽谈合作的欧文这才姗姗来迟。
用男人的眼光来判断,欧文长得还行,黑发黑眼,皮肤也偏黑一些。
比一般日本男人高出了一头半,显然来自父亲的基因很是不错,起码身高基因相当好。
不过良好的印象分被那捧红玫瑰给拉低了。
欧文很是绅士的送上鲜花,“过来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外面天气冷让她先回去了,希望阮文小姐不要嫌弃。”
红色的玫瑰娇艳欲滴,在餐厅晕黄的灯光下,收敛起了那些锋芒,显得如此的温柔多情。
“难得您一片善心,希望上帝保佑你。”阮文笑着看那玫瑰,“这么漂亮的玫瑰花应该送给单身的女士才是,只怕我无福消受。”
欧文眉头一挑,“阮文小姐有男朋友?”
“未婚夫。”阮文言简意赅,“他会吃醋的。”
“那真是太可惜了。”欧文笑着把玫瑰放到一旁。
年轻漂亮的女士谁不喜欢呢?
可惜有了未婚夫。
晚餐颇是丰盛,欧文没怎么谈合作的事情,而是聊起了日本的排球,还有夏威夷的海滩。
“听说下午的时候,桑原君和阮文小姐闹了不愉快?”
阮文眨了眨眼,“您的消息真灵通,我和桑原君似乎上辈子有仇,每次见面都不欢而散。”
这并不好笑的笑话让欧文笑了起来,“那可真不错,我和他也有不愉快,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希望我和阮文小姐能合作愉快。”
这个说了半天风花雪月的美日混血儿这会儿终于提到了正事。
陶永安觉得自己咖啡都续杯饱了,他偷偷打了个饱嗝,放松下来。
但阮文却心情严肃。
暗处的眼睛不值一双,这个潜在的合作者,也并不是好与的。
欧文第二天派自己的律师前来,和阮文进行谈判。
只不过带来的合同委实有些霸王条款,阮文对此并不满意。
“如果欧文先生想要洽谈合作,那不妨拿出诚意来,我想合作对象千千万,我也没有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您说对吗?”
律师下午去而复返,“不知道您有什么条款,可以先跟我说,我带回去和欧文先生协议。”
展台那边交给了陶永安处理,阮文和律师在咖啡厅里交涉,她把早已经准备好的文件递了过去,“这是我方的合作意向书,您不妨和欧文先生好好研究一下,如果有意见我们可以磋商。意见若是无法达成一致的话,我想我们可以下次合作愉快。”
这个看似很温和的年轻姑娘,在说出这话时也平和极了。
然而律师听出了潜台词——她并不是非你不可。
想要依靠地主的身份强压阮文合作,那可真是牛不喝水强摁头。
欧文打电话到酒店,约阮文共进晚餐。
但阮文拒绝了。
“不好意思欧文先生,今天和朋友们约会,如果您有时间的话,我们明天上午可以面谈。”
说这话的阮文脸上的笑意冷冰冰的。
什么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当她傻子吗?
不过欧文好一些,没有像桑原有信那样一次次去试探阮文的底线。
所以还能再谈。
不过再谈时,阮文可不打算让步。
她的强势让陶永安啧舌,“不怕这到嘴的鸭子飞了?”
“那只能说明这只鸭子还不是我的。”阮文轻笑了下,“涂工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刚说完,涂安国几人回来了。
还在讨论着这次半导体厂的见闻。
“……其实在集成电路研究上,咱们也没比日本这边落后多少,可惜现在没钱,没办法继续下去。”
好在其他生产线也都快好了,这次回国后就能调试投产。
现在要做的是什么?
找到合作的代理商,把产品卖到国外换钱。
有了钱,他们的研究就能继续下去。
“会有的。明天我去继续跟人谈判,说不定能带来一些好消息。”
涂安国十分的感激,“辛苦你了。”
本来是来推销产品的,结果他有些太过兴奋,光顾得去半导体厂参观,倒是忘了正经事。
“应该的,术业有专攻,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管好大后方,让涂工你们无后顾之忧。”
……
从西餐厅出来的时候,阮文忽的想起了什么,“我要去商场一趟。”
阮文是去买东西。
“买衣服?给我买的吗?”陶永安觉得那件黑色的毛呢外套不错,看着有点冷酷,但是摸起来手感相当不错。
他想起当时周建明出国时,国家发了置装费,他们都买了银枪呢大衣,那可是最好的行头。
一行五十来人穿上那个,真是齐刷刷的英挺。
“你减减肥,把小肚子给缩下去再说。”
陶永安本就贪嘴,这两年翻译挣来的钱,大部分都祭奠了五脏庙。
原本还挺清瘦一人,倒是快折腾出啤酒肚了。
阮文的嫌弃让陶永安不太好意思,“别这么说嘛,知道你给你家小谢同志买的,不过阮文你这也得让小谢同志有点紧迫感你懂吗?你看昨天那个欧文送你玫瑰就是一个不错的话题,小谢同志送过你花吗?”
“送过。”
陶永安惊讶,“哟没想到,还挺浪漫的,送的什么花啊?”
阮文不假思索,“蓟。”
“啥?”陶永安愣了下,“把他自己送给了你吗?”
这话让阮文一愣。
谢蓟生送她的花是乡下常见的野花。
蓟。
紫色的花像羽毛状,有点类似于蒲公英。
当时他说了什么,就是把这么一束还沾着泥土的花给了她,“跟你姑干活时看到的,长得不错,放在瓶子里放点水还能再开两天。”
阮文当时觉得谢蓟生这是在嘲笑她没生活情调,西屋里都不知道装饰下。
后来她才知道,那紫色的花叫做蓟。
“老天把他送给了我吧。”阮文买下了这件黑色的毛呢大衣,她想谢蓟生穿上应该会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