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的马车出城时,信州正下着雨,雨不大,但是淅沥地下了三天。即便如此,城内外的百姓脸上也不见分毫愁容,反倒是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几分喜色。
自去年入冬以来,信州、衢州、括州以及广南路诸多州都遇到了旱灾,有些地方旱了一个月,有些地方却是三四个月不见雨水。
朝廷减少了一部分赋税,然而对靠天吃饭的农户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各地酬神求雨的活动并不少,信众本就多的信州各大道馆、寺观的香火更加兴旺。可即便百姓求神拜佛的诚意满满,却也没能为信州祈祷来一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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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寒冬过去了,在百姓抱着最坏的打算春耕时,天上终于舍得落下了雨滴,而且并非解一时之渴的阵雨,这连着三日的雨,足以让快见底的河流重新奔腾不息。
天上的乌云渐淡,李旺估摸着雨将要停了,兴奋地准备去告诉东家,结果内宅里的人先一步出来吩咐他:“小娘子要去茶园,还请李管事先去打点一下。”
李旺一愣,很快就回过神来。他心里头闪过一丝遗憾——许是遗憾他还没来得及在东家面前发挥自己的作用,又许是遗憾他有一个比他更加能干又雷厉风行的小主人——周家小娘子。
这点遗憾也只产生了一瞬,他就不得不将心思投入到了替周家小娘子打点去茶园的杂事中去了。等他打点好一切,便急匆匆地去告知周家小娘子。
在中堂等候的时候,他先见到了从后宅出来的东家。
他的东家周员外正值壮年,然而因常年缠绵病榻,身子骨十分孱弱,身形消瘦不说,脸上也没什么血色。在这稍微回暖的天儿里,也需裹着一件厚厚的鹤氅。
“阿郎的身子可好些了?”李旺忙上前关心道。
周员外朝他和蔼地笑了下,道:“我的身子好些了,时常待在屋子里也闷,便出来走走。”说着,又看着沿着屋檐淌下的雨水,感叹,“这雨下得好呀!”
李旺闻言,也跟着露出了笑容来,附和道:“可不是!这雨下了三日估计也快停了,时间不长不短,既解了大旱,又不会酿成雨灾。有此吉兆,接下来的一年,必定风调雨顺。”
周员外微皱的眉头也松了些,嘴唇动了动:“茶园那儿……”
李旺知道他想了解什么,便应道:“小娘子刚才吩咐小的去打点茶园的事了,稍后便要到茶园去看那边的情况。有了这一场雨,茶园那儿,阿郎大可放心。”
冬天的这一场大旱,受灾的不仅是百姓的庄稼,还有周家的茶园。周家虽然有办法为茶园弄来浇灌的水,可若是常年不下雨,那对茶园乃至周家造成的损失还是很大的。
正说着,后宅便有两道身影款款行出,李旺的目光迅速地从二人的脸上扫过,刚确认走在前头的是周小娘子,便低头道:“小娘子,车已经备好了,也让人到茶园等着了。”
即使他没有仔细打量周小娘子,可他的脑海中也仍旧会清晰地浮现周小娘子的身影来,毕竟他在周家办事多年,从他第一天进周家的门开始,领着他做事的便是这周小娘子。
别看周小娘子只是一介女流,实际上这些年打理周家营生的正是这位女郎。而且周家从一介靠倒卖茶叶的小茶商,到拥有自家的茶园的大园户,除了周员外的经营外,也少不得她在关键时期多次果断出手化解危机,再抓住机会趁势发展。
且不说她的家世条件,便是她这经营家业的手腕,便令周家上下不敢小觑,在她的手底下办事的李旺自然也不敢轻视怠慢她。
李旺心思多,想着些乱七八糟的,直到面前之人轻轻地应了一声:“李管事辛苦了。”他方才回过神来。
周小娘子的声音没有女儿家的娇媚,但是也并不生硬冷漠,而是柔和又清晰。都说声如其人,李旺心想,小娘子不动怒的时候,倒是温柔又体贴的。
正如此刻,周小娘子在慰问了李旺后,便到了周员外的身边,声音又温柔体贴了许多:“爹,今个儿喝了药汤了吗?”
周员外看见女儿,面上自然而然地浮上了笑意,不过在打量了女儿一番后,板着脸道:“喝过了,倒是你,还下着雨就急急忙忙地要到茶园去,也不怕着凉!这场雨后,怕是又得倒春寒,你瞧你穿得这般单薄……朱珠,快回去给小娘子拿一件鹤氅出来。”
跟在周小娘子身后的丫头“哎”地应了一声,忙不迭地往内宅跑。
“不等雨停了再过去?”周员外又看着自家的女儿。
“到了茶园,雨也就停了。”
周员外劝说无效,便没再让她改变主意,又与她聊了会儿家常。
李旺趁着这会儿功夫,也悄悄地抬头打量了下周小娘子。
周小娘子年方十九,虽然在世人眼中已是可以为人母的年纪,不过她仍旧待字闺中,这梳着的自然是让人一眼便能分辨出身份的三髻丫。然而她最夺目的并非发髻或声音,而是她出色的外貌:
周小娘子幼时随周员外,相貌端方,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五官也长开了,脸如鹅蛋,目似水杏,肌肤莹润,上窄下宽的袄子襦裙正好勾勒出她曼妙的身材来。
她的身量虽然不比周员外,可在江南女子中已经属于高挑出众的了,在一众女子中,她亭亭玉立鹤立鸡群;在家中出没的仆役衬托下,她就像万绿丛中的一点红,让整座宅子都充满了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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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对这道打量的视线有所感应,周纾轻轻地扫了四周一眼。她的眼神漫不经心,可李旺却吓了一大跳,目光连忙缩了回去,垂眸作恭谦状。
周纾的目光在他面上停了一息便收回了。她不曾说些什么,在婢子拿了鹤氅给她穿上后,便打着油纸伞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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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出了城,往北走了二十余里,随着道路越发泥泞,速度便也慢慢地降了下来。
李旺看见前方烟雨朦胧中一点点清晰的翠绿,忙对马车内的周纾道:“小娘子,茶亭茶山到了。”
马车停下,李旺顾不得被雨水打湿的衣裳下摆,急急忙忙地便跳下来,撑着油纸伞便绕到马车后。不过他来迟了一步,周纾早已经下了马车,她头戴斗笠,披着件蓑衣,撑着油纸伞,目的明确地往茶园走去。
道路泥泞,水洼众多,周纾所过之处皆溅起了泥水,原本干净的鹤氅很快便出现了点点污渍。然而鹤氅的主人并未在意这些,她不疾不徐地走着,渐渐地便与春风细雨融为一体。
李旺看见追上去的丫头朱珠,脸上露出了一丝献媚不成的尴尬。不过到底是熟悉了周纾的性子的人,他很擅长化解自己的尴尬,便将油纸伞给了车夫,关怀道:“你在此等候,只有蓑衣是不够的,多撑一把伞。”
车夫受宠若惊:“多谢李管事!”
李旺感觉到没有了伞后,偶尔有雨水顺着蓑衣的缝隙浸透了衣衫,只是考虑到自己要塑造的形象,他还是忍住了湿漉漉的衣衫接触肌肤后的不适,忙不迭地向周纾追去。
周纾的速度有些快,李旺跟的辛苦,却也明白她此时的心情:
周家原本只有两座小茶园,一年所产出的茶叶连大茶园户年产的一成都不到,在信州茶园户中只能排末位。这些年周家又陆陆续续地买下了不少茶园、茶山,大的三十亩,小的也有五亩。
最大的茶园是三年前周纾做主,摒弃以往收购别处茶园的方针策略,改为自家栽种培植茶园后置办的,便是眼前的这座原本是山坡地的茶园——茶亭茶山。
一株茶树从种植到初次采收,怎么也得三年。周纾经营这座茶园三年,眼瞧着三月便可以采摘茶叶了,便遇到了去年冬天的那一场大旱。即使这会儿下了雨,可情况还是不容乐观。
事关周家接下来一年的营收,周纾自是十分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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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亭茶山选的地方是山坡地,坡不陡,周围都是山林,人烟稀少,故而只用篱笆将其围起来,防止有人闯入。
入口之处用一些竹木简单地搭起了一扇门,此时门大开着,可看见茶树行间忙碌的身影。
茶园的监工看见周纾出现,便赶来向她汇报茶园的情况:“池塘的水满了,两日前小娘子让挖的新池子也挖好了,即便接下来一个月不下雨,也不用再愁了。”
李旺着急得跳脚:“呸,胡说八道什么呢?什么接下来一个月不会下雨?接下来必定会下雨!”
监工反应过来,恨不得拍烂自己的嘴:“小的说错话了,来年必定风调雨顺,茶树也会欣欣向荣……”
周纾不介意他的话,但是也没功夫听他的好话,她随手摘下一片茶树叶子,见它的颜色颇为青翠、叶子硬脆,并无先前的枯萎状,那颗忐忑不安的心终于得以安定下来。
她上一回来这儿是五日前李管事与她说水不够灌溉全部茶树的时候,那会儿已经有不少茶树呈现了枯萎的状态。虽然她果断地放弃了一部分边缘地带的茶树,将水、肥料集中给了这些位置较好的茶树,可这些茶树的生长情况依旧不是很好。
眼下只是一场雨,这些茶树便又重新焕发了生机,这让她看到了希望。
想到那些被她放弃的茶树,她带着一丝遗憾地往那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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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下了三日的雨渐渐停了,曾经笼罩在信州上空的乌云像是被雨水洗涤过一般,变成了朵朵白云。清风拂来,满园茶叶似乎散发着独属于它的清香。
一株株理应出现颓势的茶树此时郁郁葱葱地出现在她面前,青翠嫩绿、挂着点点雨珠的茶叶似在诉说它的生机盎然。
周纾也未曾想到本已被她放弃、无人打理的这些茶树居然能顽强地活下来,而且生长的势头一点也不比别的茶树差。
“我就说这场雨是吉兆,瞧,这些茶树都还好好的呢!”李旺也欣喜得很。
周纾正待说什么,不远处的篱笆突然倒了一块,几只黑白花小猪从那儿横冲直撞地跑了进来,然后对着矮丛的茶叶啃了下去。
周纾等人都被这突然的一幕给吓到了,李旺回过神后,便跑去喊人:“你们几个快过来,有猪闯进来了!”
附近的几个雇工还以为有野猪闯入,抓着锄头、扁担就冲了过来,直到他们看见了那几只背上印着花的花白小猪,顿时就蔫了:“这、这是祁家的猪,我们不敢动它们呀!”
李旺神色一僵,然后看向周纾。
周纾的细眉微皱,目光落在远处被层林掩映,只露出院墙一隅的宅邸处,道:“祁家的猪怎么会在这儿?”
茶园的监工小心翼翼地道:“听闻四日前祁四郎到这儿踏青,在自家的林子里不小心碰见了野猪,被追赶的野猪吓晕了,昏睡了一整日才醒过来。”
李旺问:“那这跟这些猪有何关系?”
“祁家安人心疼孙儿,本打算让人将林子里的野猪赶尽杀绝,分食猪肉,岂料醒来后的祁四郎说野味吃了无益反倒有害,倒不如吃饲养的家猪。于是祁家安人就让人买了些饲养的猪回来……便是这些猪了。”
说完,他悄悄地看了一眼沉默的周纾。
周纾眉头微蹙,她一言不发的看着正在糟蹋自家茶叶的小猪,面上波澜不惊。
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又经过了怎样的思想斗争,只听见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将这些猪送回去,再让人重新修补好篱笆……这一侧的篱笆再修坚固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