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户农人家的偏房,被封五媳妇收拾得倒也干净,和伏缨从前在伏家村以及陆家寨睡觉的屋子相差不多,比起他在荒郊野岭席天慕地自然更要好得多,但伏缨现在却觉得既简陋又寒酸。
也许是客栈的上等房住惯了吧,忽然住回这样的屋子,便有种嫌弃的感觉。
似乎有谁说过,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很多穷人忽然过上富人的生活,他们很容易接受,若是一个过惯了奢华生活之人,忽然遭遇劫难,变得一无所有,比之本来就一无所有的人,更容易产生绝望感,有的甚至会失去活下去的希望。
夏夜雨后的村子周围响起阵阵起伏的蛙鸣,吵得伏缨难以入睡,他坐在床上练了会内力,又在房间走了一遍踏月功,到了将将二更时,这才上床睡去,又被蚊子纷扰了好大一会,实在是困得不行,这才倒头睡去。
勉强过了一夜,伏缨很早就起了床,正要习惯性地去喊店伙计伺候着,猛然醒悟自己不是在客栈上房,而是在一户农人家中寄宿,只能怏怏自己起床,去打水洗脸。
封五夫妇起得也很早,孩子们还在睡着,封五正打算趁着清晨凉快,到地里去干些农活。
伏缨喊住他们:“等一等,何不……何不吃了早饭再去?”
封五笑道:“等吃过了早饭,太阳就出来了,再干活就受罪了,在我们村里,晚起晚下地干活的人都是懒汉。”
伏缨道:“为了我,哪怕今日不下地了,你们早早做了饭,我吃过饭就走,对了,我这匹马就送给你们了,就当在你们家食宿的费用。”
封五张大了口,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一匹高大的马,得值上百两银子,这少年莫不是疯了还是傻了,怎会平白无故地将一匹马送给自己?他问道:“这匹马……是不是从哪里偷来的?”
伏缨不悦地说道:“你胡说什么?这匹马是我买来的,只不过上了个当,此事再也休提,我见你人还不错,这里距离那如龙马场也不远,我去了哪里就能买到一匹好脚力,才想将这匹马送给你家,你若是有所怀疑,这样吧,我这里有十两银票,你若不想要这匹马,就收下这十两银子,算作你给我裤子,管我两顿饭和一宿睡觉的钱。”
这匹马值得上百两银子,和十两银票,这二者之间,封五可算得明白,他说道:“是我胡言乱语,这匹马好得很,我要我要,那银票我可不敢收。”
伏缨点了点头:“这匹马清清白白,你尽可放心,我只是嫌弃这匹马跑不快,等我到了如龙马场,自然会挑一匹好的,我吃了饭就走。”
如今封五夫妇得了这一匹马,抵得上一年的辛苦劳作,一天不下地干活又算得了什么?两人赶紧去张罗早饭去了。
吃过饭,伏缨告辞,封五将十多个打磨好的马蹄铁用绳子系成一串,交给伏缨道:“你去如龙马场,帮我带上这些马蹄铁,到了那里你就说是我封五的亲戚,他们卖给你的马就不会胡乱要价。”
伏缨想不到还有这个好处,道谢后接过这串马蹄铁,便按照封五所指的方向行去。
尽管没有了马,但伏缨离开村子后,展开轻功在田野间疾驰,踏月功使将出来,已非当年刚刚学会轻功的孩童,江湖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武林中人若非身有急事,应尽量不在人前展示轻功。
此时田间只有寥寥几个农人在地里除草干活,人人埋头苦干,没人注意路上的事,伏缨走得极有分寸,一旦有人抬头向他看来,他就放慢脚步,等人低下头去,这边疾驰而行,间中又穿过了一片树林,一座矮小的山丘,翻过山丘,就到了如龙马场。
如龙马场位于平阳府的西北方向,那里有一大片平坦辽阔的草原,草原中间有一条由西向东流动的小河蜿蜒其间,马场并没有围栏,马儿成群地分布在草地上,尽管没有阻拦,却也并没有逃走的马儿,显然这些马儿都被驯服过。
来到这里才能买到真正的好马呀,在之前镇子的马市上看到的那些马,恐怕有不少都是由马贩子从这里买来的。
马场虽没有围墙,但在牧场边上有一排屋子,显然就是牧场主人居住之所,离得远远的,伏缨就见到不少身穿官兵服饰的人站在屋子前,屋外系着十多匹马。
伏缨身为金手门的大盗,虽然知道自己在大户人家中拿取钱物从没有留下过什么证据,但贼天然怕官,这是天性,伏缨不免有些不愿和这些官兵碰面,他便在牧场中闲溜达,看看马群中可有什么好马,以防到时候再看不免看不过来。
等了没多久,那些官兵便上马离去,伏缨这才向屋子走去。
如龙马场的场主名叫魏相如,今年已经五十多岁,这个牧场乃是累世所积,再加上魏相如年轻时善于经营,将牧场打理得井井有条,到了年纪大时,方才能够坐享其成。
平日身为场主的魏相如都不怎么来马场,而是在外面快活,身为马场场主,自然十分有钱,他雇了许多牧民和家丁看着马场,平时并不需要他来出面,今日也算是伏缨来得巧,他正因为平阳卫的官兵想要买他们的马而前来谈谈,但因为官兵给的价钱太低,魏相如和官兵没谈拢,但官兵乃是天下间最不讲道理的人,他们话语中透露着威胁,非要低价将马买到不可。
这可真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了。
魏相如知道这些卫所的官兵买马,都是上报了足够高的价钱,但是在他这里却要压倒不合理的低价,为的就是抽成更多。
国家的安危便仰仗这些官兵,因此朝廷对他们十分纵容,导致现在各处官兵贪污成性,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所以魏相如正在考虑,怎么托关系化解此事,但是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官兵既然看上了他这块肥肉,想要他放弃即将到手的油水,只怕十分为难。
伏缨前来的时候,魏相如正考虑着此事,一脸的愁容,他一抬头,看到伏缨这个其貌不扬,却又颇有气质的一名陌生少年,忍不住怔了怔,他扭头问身后的随从:“这人是谁?新来的放马的人么?”
听到此人这么贬低自己,伏缨也不生气,他摇了摇头道:“我不是你们牧场的人,你不用问别人,问我就行,我来给你们送马蹄铁,顺便买一匹好马去。”
魏相如正为官兵准备低价强买他的马而犯愁,怎有功夫去理会这个陌生的少年?不过他身为牧场的场主,气度不比旁人,倒也并不因为自己的烦心事而迁怒别人,他挥了挥手,对身旁一人说道:“魏驹,他要买什么马,你带他去看看。”
伏缨既然想要马场上最好的马,当然要跟马场最有权力的人谈才行,他对这个叫做魏驹的人摆了摆手,对魏相如道:“敢问阁下就是这马场的场主吧?”
魏相如说道:“不错,我就是这里的场主,你除了买马之外可还有别的事?本场主今日有事,不能亲自招呼小兄弟买马,这里先行致歉,请了。”
伏缨自然不会就这么走开,他笑道:“既然你是场主,那我想问问,如龙马场中最好的马是哪一匹,需要多少钱?”
这话若是平阳府上的大财主,或者大财主委派来的管家之人跟魏相如这么说,他自然会亲自为其介绍马场上哪匹马最好,好在哪里,价钱多少,何以值得这个价钱等等,若是买马之人亲自前来,魏相如会亲自带着人去看马试骑,若是管家下人代主人来买马,魏相如就会在暗地里跟他探讨回扣的事。
但这都要建立在买马之人有这个财力上。
而十多岁的伏缨,看起来就像一个不懂事的半大小子,心生幻想,不知好马价钱的高低,指不定怀中只带着一二十两银子,便想买一匹价值数千两银子的马。
这样的少年,魏相如是懒得亲自招呼的,他拱了拱手道:“老夫却确有要事……”
伏缨打断他的话:“除了你,其他人我都不信任,老场主,我就是要买一匹马场里跑得快的,长得高大英俊的马,非要场主亲自介绍一下不可。”
魏相如尽管满腹心事,却也差点被伏缨逗笑了,他说道:“像这样的马,价格自然不菲,不知道小兄弟带了多少钱来?”
在魏相如身后的几名随从见到伏缨身穿一条农人才穿的裤子,腰间挂着一把其貌不扬的长剑,怎么看都不像是有钱的主。
哪知道伏缨口出惊人,他说道:“这要看马值多少钱,只要不超过一万两银子,我想我还是出得起的。”
魏相如吃了一惊,他怎都想不到这个少年身上会带着这么多钱。
伏缨道:“现在能够去看马了么?难不成如龙马场的规矩是先看到钱,才肯让人看马么?”
魏相如这才知道真是遇到财主了,官兵前来敲诈的烦心事他也暂时放在了一边,他对魏驹说道:“去牵那匹重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