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有客人,夕食便又聚在劲松阁,老侯爷依旧捧着那只小酒坛,自从酒坛到了他手里,世子想看一下他都不给。
估计他也是舍不得给人喝的,但是这酒,青岚想给老夫人和老姨奶奶尝尝,所以老侯爷的意愿,其实不重要。
半斤酒着实不多,不过这是酒膏,可操作的空间就大了。勾兑山泉水能喝,勾兑各种卤子也能喝,兑上果子汁还能喝。
青岚要酒,老侯爷不给,怕世子来抢,他直接把酒死死藏在怀里。红颜醉于他来说,仿佛是一种求而不得的执念,如今执念在怀,喜悦尚得不到圆满时,他是不肯放下来的。
青岚说:“匀二两出来,一两给伯父和大哥尝尝,一两我们尝尝。”
老侯爷本不欲同意,看到一家老小的神色后,不甘心的将酒坛放出来。
明世子接过酒坛往鼻间轻嗅了几下,然后三两下扯开蜡封,开了坛。
酒香浓郁,在酒香中又夹了些微酸的果香,这酸味一出来,青岚就笑了,巧了,她偏就会酿这种酒。
酒浆如冻,彩色胭红,世子咕咚一声咽了一下口水,然后用玉勺舀了两小勺出来,复又包红封口,让人烧了蜡汁来准备再次封口。
这酒浓稠至此,必是要兑了喝的。
男人们随便兑什么喝去,至于女眷,多寿捧来几壶玫瑰卤和石榴汁,在青岚的指挥下,将酒膏分别加在两个壶中,用长笄搅开,倒在杯里。
怕这酒后劲太足,所以每人只得一杯,老姨奶奶不解馋,一杯半杯的不尽兴,青岚便把玉露清给了她。
食物一上桌,谢家兄妹和陈家兄妹皆一愣,太漂亮了,黑陶餐具上面摆着各式鲜艳的吃食,有冷盘热菜汤品之分,样式挺多,份量不大,只够人吃饱七八分。
愿不得明大公子嫌弃鱼姬的吃食粗简,这样看来,是挺粗简的。
藏了世家底蕴的人家,连饮食都与别家不同。
明青松笑:“这可不是前世家的功劳,你们以前也来我家住过,可有这般吃食?”
谢十郎陈三郎齐齐摇头,确实不曾见过这些。
明青松又笑:“凭此一天所见,二位便可知这是谁的功劳了。”
两人立刻把视线转向那只脸儿红扑扑的胖团子上,然后又收回来,人,真的不可貌相啊!
人都有趋势性的,要么趋强,要么趋美。趋美这事儿,青岚称不上,就是一只十岁的胖团子,该有多丧心病狂的审美才能把她打入美人行列?
当不成美人,那就得当个有能力的人,要以弱女子之身挤进侯府的决策团,然后,成为不可或缺的那个。
那十里莲湖,那食庐鱼姬,酒家娘子,戏台上的小寡妇,北坊的芸芸众生,就该那么肆意的活着,不必惊逢乱世离散。
……
裴府
卢氏端了一盏药汤小心冀冀的跨过门槛,对虚倚在竹榻的削瘦之人说:“大郎,该吃药了。”
裴大郎压下胸口的闷痛,若无其事的点了点头,他这病,寻常的药汤已经不管用,不过就是熬日子罢了,可是为了卢氏那份欢喜之喜,这日子纵是难熬,他也得熬着。
可卢氏却是真欢喜。
“我父亲叫人传了话,陛下赏下了一张方子,若是药材备好,你这病,两月便可痊愈。明侯府的府医正在处理药材,待七丶八日,这药丸就该出炉了。这事府里主君也知道,不过为了瞒着崔氏,便未大张旗鼓。听说,这方子是明家老侯爷送进宫,又劝着陛下赏下来的。我明日就让人把小郎的日用全送过去。”
裴大郎用手阻止了她:“小郎那里,不必多管,他自有主意,他若求到你跟前,你帮一帮就是,若他不开口,你全当做不知道。”
卢氏惊讶:“这却是为何?明侯肯献方子给你,其中必有一量是让咱们多照顾小郎几分的。”
裴大郎笑了笑:“咱们不理会小郎已是在关照他了,你若对他好三分,崔氏必会多恨毒他七分,他如今羽翼未丰,若崔氏发难,他是招架不住的。倒是有一件事你可以做,寻个机会把那个小院儿的仆从的身契给他。”
“可是他院里的仆人都没根基……”没根基也办不了事呀!
裴大郎又笑:“没根基才最好,二郎也算有心。”然后拿过药盏一饮而尽,眉头都未曾皱过一下。
喝了这么多年药,早就习惯了药汤的味道。
说到二郎,卢氏便聪明的闭上了嘴巴,不言人是非,也只是不让说而已,并不代表她赞同裴二郎的行事。
自幼教训于裴家,应该能明白世家的作风与平常人家不一样,不管是固守陈规还是自欺欺人,这种习俗已经守了几百年,不可能因为他的异想天开就改变。
他想改变,却不寻正道,偏于旁门左道,于已无益不说,反搭上了古辜之人的性命。事后又浑浑噩噩,娶了崔氏,竟还与她有了孩子。
于崔氏一事的处理上,极其糊涂,糊涂到她对裴家下一代再不报任何希望。
这要是换了大郎,他就敢拼了性命不要也一定会手刃了崔氏。
若要刚烈,便索性刚烈到底,才算是有了风骨,便是崔家,也不敢说不是两字。可惜,到底落了下乘,只留下首鼠两端的名声。
也可惜了小郎。
……
那酒的后劲儿是真足,二两酒下肚,多了一府的醉鬼。
青岚晃了晃脑袋,想把面前的重影晃开,神智再清醒,耐何身体不给力,也是枉然。
刚把老姨奶奶送回去,她正倚在长廊上散酒劲,然后就听见明青松在高声放歌鱼戏莲叶间,听得青岚差点一头跌出廊外。
文人若是放浪形骸,那就是一个不要脸才能形容。
吉祥跑过来说:“姑娘,老姨奶奶不肯睡,她说要打铁疙瘩。”
“打铁疙瘩啊?那就让打吧,帮我问问这铁疙瘩是谁家的孩子,给他二两银子让老姨奶奶追着打一趟。”
吉祥一拍手,姑娘这可是喝糊涂了,那铁疙瘩可不是人名儿,是铁匠铺的那个铁疙瘩。
青岚一时清明一时糊涂,吉祥拍手的声音唤回了她的神志,然后便说:“别急,你去小厨房要一斤梨花白给老姨奶奶送去,她若是醉的利害了,也就睡了。让人好好伺候着,温水一直备着,一个时辰给喂一回水。”
吉祥更急了,不由的跺了跺脚说:“还给喝呀?现在已经闹腾的谁都劝不住,再喝可不更闹腾?”
青岚:“嗯,醉了就不闹腾了,快去吧,让盈盈准备水,我一会儿要洗一洗。”
吉祥又去了,青岚索性躺在廊椅上,准备翘个二郎腿,结果翘了两下,没翘上去……。
这个就很让人忧伤了。
前院的人还在唱“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青岚却觉得无味之极,这光景,豪情在胸,唱什么情歌啊,你应该唱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豪迈大气,铁骨铮铮。
算了,凑合着听吧。
人的胆量有时候常在半醉半醒之间才能显出来,比如这时,青岚突发奇想想试试,在这里能不能画灵符,难的就别想了,先试一下疾风符。
画符是要一蹴而就的,半道儿不能停,青岚将全身心都投在符箓的绘制上,额头上的汗滴一滴滴落到地上,手也沉的如坠千金,硬咬着牙往下画,到最后那一笔时,晴天一声霹雳,前工尽弃。
青岚汗涔涔的跌坐在地上,看来,这个世界的天道不允许有超出此间力量的存在。
也就是说,天道允许她在这里生活,甚至也允许她参与改变这个时代,但前提是,不能使用超自然力量。
这样也好,她本也不想干天岚干过的混账事,只是想试探一下这个位面有没有这种力量的存在。如果有,就按照有的方式来处理,如果没有,那么一切将会更加简单。
人间道,需要人间走,或者是,让人间的人自己走。她只需要在走歪的时候往回来拉一把。
这个度,尚不好定义,需要多看看才能决定。
……
从夏末到秋凉,青岚再没出去过,只听说裴家大郎病情已愈,裴家二郎彻底放逐到家族之外,每日与书酒为伴,却不再插手裴家事务,反倒是裴铮在一众裴家子中脱颖而出。
裴铮能显出来,或多或少都有裴大郎在后面推波助澜,得了明家天大的人情,官场上你来我往的博弈另说,但适时的给予裴铮几分方便还是可以的。
裴铮就凭着这些微的方便将峥嵘头角崭露在人前,崔氏在内忧外患夹击之下,竟再没精力对付他。
裴大郎病愈,完全打破了崔氏的幻想,嫡枝若有出,何用旁枝呢?
崔氏此时深恨世家留下的规矩,任她再高贵,一旦嫁了次子,便注定要落入旁枝。倘若裴大郎就此病死,她或还有机会入主嫡枝,若裴大郎不死,待日后家主一过世,裴大郎继任家主之职,她就要沦落成西园那些只能依靠嫡枝才能出头的旁枝了。
“啪”的一声,又一只洁白如玉的杯子碎在崔嬷嬷面前,崔氏挺着一只大肚子,气的双眼通红。
“孽种,那个孽种,何如当初把他和他那个贱人娘一并打杀了。我嫂子怎么说?”
崔嬷嬷小心的绕过地上的碎瓷,然后看了左右一眼,屋里伺候的丫头的纷纷俯首低眉的退了出去。
“女郎先沉住气,再怎么不痛快,总要为腹中的孩子多想几分。大夫人说‘裴小郎也生的芝兰玉树,已到了婚嫁之年,偏生明家五姑娘年岁略小,又生的痴肥,恰是耽搁了小郎的金玉年华。妹妹是小郎的母亲,合该早早物色下小郎的贴身之人,男儿立世,身边没两个妥贴人怎么能行。小郎初长成,正是贪欢恋色的时候,妹妹不妨给他找几个贴心人,粗养着长大的孩子,几个能拒绝得了这世间娇养着的娇花嫩柳?妹妹且思量去办吧。’这是大夫人的原话,我听着也有几分道理,那庶孽身边皆是男仆,院里只有两个浆洗上的粗使婆子,是应该有几个贴身侍婢了。”
崔氏冷静了几息,想着大嫂说的话,思量着有几分可行性。家里这只孽种可不似崔家那些被主母把持着的庶出子,那些是驯化了的狗,这只却是狼,性子不同,对付他的方法就不能相同。
可是,即便他是一只狼崽子,那也是一个男人不是?这事得想想,得仔细想想应该怎么办,起码这人选上得精心挑选一番。
不到下晌,裴铮就得了这个消息,他手上把玩着一件碧玉巧玲珑,笑了笑,崔氏还是那么蠢,崔家人的手还是那么喜欢往别家伸,这是没让人剁过才这么有恣无恐。
用这种后宅妇人的手段对付他,真亏崔家是怎么想出来的。
笑过了,他才懒懒的向外喊:“壬五。”
一个看不出任何面部特征且毫无存在感的男人俯在廊下回应:“主子。”
裴铮如金玉相交的声音便传出来:“让丁三那里行动吧。”
壬五只是俯了一下身,未曾回应,却像影子一样不声不响的出了院子,顺着外河一路进了北坊。
北坊里最是鱼龙混杂,每天都有很多能让人看的丶不能让人看的戏码在上演。
除了十八个堂门外,北坊另有一家花苑,花苑可不是寻常的花楼酒馆,是个人都能来,扔点钱儿就能尽兴。花苑也是伎馆,伎子里面有男有女,却都精通文墨熟谂风月且能上的厅堂入得厨房之人。通俗的说,是雅楼。
很多世家子都嫌花楼里的花娘太媚俗,便专程往花苑里去,那里的美人儿清柔且媚,若是谈的合契了,与之春风一渡也是可以的。
丁三是雅楼里的一名倌儿,有个俗破天的艺名,虫二。这名要放在其它堂口,定是被人取笑三天的名字,可虫二两字放在雅楼,却是很多人追捧并且津津乐道的名字。
虫二长的并不算好看,唯一好看的是他的眼,可他的长处并不在此,他是实打实靠学识口技博到现在的位置的。
一折《玉堂春》,生是让他讲得荡气回肠又缠绵悱恻,杜三娘下堂那一折一讲完,台下不论老幼,皆是泪淋淋凄凄惨惨又义愤填膺,若是这世上真有杜家三郎此人,估计要被一众堂客千刀万剐了。
壬五只站在堂下柱子边的暗影处,很多人都没发现堂下多了一个人,只除了丁三。丁三一拍惊堂木,结束了这回的说书,在众人仍沉浸在余味中的时候离开了大厅。
壬五已端着温茶汤低眉顺眼的在角落里等着了,丁三喝了一口茶,和对面角楼的同行相互行了个礼,便把视线转回来,低声问:“主子有什么吩咐?”
“开始行动。”
“啧啧啧,你多说两句会死啊?主子也奇怪,非要把你留在身边听用,闷不闷呐?”
被壬五扫了一眼后,丁三忙用手捂住嘴。不说了,不说了,再说两句,他又得当两天哑巴了。
壬五又神隐一般的离了雅楼,丁三转了转手上的扇子笑的妖冶,盛京,可要热闹了哟!
……
明家针线房的绣娘们近日不太好过,五姑娘像新春的笋条一样,瘦一节就长一节,新改好的衣服隔上半月便穿不了,偏又再没法儿改,只能新做。
秋冬的衣服加起来,得重做二十多套,又怕做的到时又不合身,谢主事快愁死了。
青岚也是到现在才看清自已的长相,以前全是一团白肉,挤的眼晴只剩一条缝,瘦下来后才发现,自己竟长了一双狭长的凤眼,眼尾上勾,无端的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太正经的味道。
幸亏现在年纪小还显不出来,过上两年,就该生成祸国殃民的样子了。
每个胖子都是一支潜力股,这话真没说错。
吉祥隔几天便说一句“姑娘,要不您再吃的胖起来吧。”,不说都忍不住,主子长了一副非良家妇女的模样,丫头们总觉得脸红。
五老爷就不说了,只中上之姿,李氏夫人虽说长的也美,可也没美的这么不正经啊,李氏夫人端庄又柔美,绝对不会这般看人。
青岚也没法儿,生就一副非主流的妖艳贱货模样,她能怎么办呢?总不能毁容吧?
横竖将来丢的也不是明家人,该怎么长就怎么长吧。
老夫人倒欢喜异常,她最爱看青岚不拘小节的样子,还说当初老侯爷要是长成这副模样,她的嫁妆定会多装两抬。
这话一出,老侯爷又是一阵吹胡子瞪眼,他少年时也是翩翩君子俊秀挺拔,他现在只是美人儿迟暮而已,本质上,还是一位美男子。
原来,明家有颜控的不止老姨奶奶一人,明家人都是颜控啊,不过是有轻有重罢了。
挺可爱的哈。
青岚拿着一颗酥梨有一搭没一搭的啃着,走过长廊,与她错身而过的小丫头们都红着脸,笑嘻嘻的一溜烟儿跑开了。
嘻嘻,五姑娘长的真是好啊,她对人一笑,腿儿都能软下一半,心里也扑通个不停。
哎,怎么就没生成个小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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