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夫人生的还是一个儿子,红通通的,丑猴子一样。
这孩子的运气不好,偏偏生在最湿热的六月,母子俩一道儿受了一番煎熬。
天气热,虽然时有大风,不过风里带的都是大海的咸腥气息,吹在人身上,没带来一丝凉爽,但让人觉的浑身湿黏黏的,怪不舒服。
这种天气做月子,可想而知有多煎熬了。
隔三差五的,五夫人就嚷嚷着要擦洗一下身子,喊着自己要馊了,馊了还算好听,那味儿和臭鱼烂虾似的。
小十二身上总起扉子,又热又痒,哇哇大哭,连觉都睡不好。
青岚让人烧了热水晾好后端进来,把他放在温水里,他就能安安静静的睡个好觉,一旦放到榻上,立刻就醒了,委屈的直哼哼。
他闹的利害,怕吵着五夫人休息,青岚就把他抱到自已屋里,多半儿时间都陪她一起泡在温水桶里。
也不知道是天赋异禀还是怎么的,这孩子竟然无师自通的学会了蹬着小腿儿游水。
养孩子的新奇之处就在于,他每天都能带给人一种成就感,今天学会瞪腿儿了,明天能对着人笑了……若是尿了拉了那就是奶臭奶臭,若是洗干净再扑了粉,又会变成奶香奶香,好像一个大号的奶团子。
出了月,五夫人能痛痛快快的洗澡泡水换衣裳出门了,孩子也能抱到外面放风了。
海讯还有一个月才能结束,青岚令王大山带人去帮五老爷,筑海堤是个苦差事,不过没法子,生活在海边,潮涨潮落的时候多了,若是不筑一道结实的海堤,张大潮的时候,海水倒灌会淹了这个地方的房屋和田地。
所以每年的七八月份,琼海一带的民众会自发性的前去修筑海堤,或是在原有基础上进行再次加固。
修筑海堤算是民役的一种,属自发性组织,没有酬劳,但是会由县衙管吃住。
琼海的富商多,他们大多都是本地人,这些人,有钱,却又对于自已的故乡有着本能一般的情感,所以,每年到了修堤的时候,他们会捐赠一批粮油菜肉给县衙,为的就是犒劳修堤的那些劳役。
堤上的伙食好,米饭馒头管饱吃,还有汤有菜,菜里油水也足,所以远远近近的人都会过来干活。
干够半个月,每人差不多能贴五斤膘,干满一个月,整个人都能圆润一圈。有了这一圈肉,他们才能扛住接下来那一个月的秋收秋种。
然后青岚就知道,她以前那是白担心了,五老爷混账归混账,但是行事还是有分寸的。他收礼时毫不手软,但是公事上一点儿都不含糊,上能和富商们搞好关系,下能体恤万民,赠惠于民的东西他从来不伸手。
财帛动人心,可民意更不可违,若是有人盯着他屁股下面的位子,大概上上下下都会不答应吧。
这一个县令可比未知的那个县令更能让人放心。
再一个,五老爷那是什么人呐,少年时玩转盛京无敌手,他为什么会选择和裴家结亲呢?这个说出来也有他的私心。
还是那可老话,看中了裴家。至于看中了裴家什么,那可就多了,名声、势力,以及未来。
其实和崔家的目的一样,不过就是手段不同而已。
他唯二没想到的事情是:其一裴大郎没死成,如此,裴二郎便和裴家主无缘;其二,裴铮断出了裴家……且这两件都与他闺女有干系。
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算计不了就算了,反正自家也没受过多大的损失。
至于青岚——女孩子大了总要嫁人的,细数这天下的峥嵘少年,还真找不出一个能配得上她。与其嫁给别人,还不如嫁给裴铮呢。
三品尊位的少年郎,全大庆也才出了这么一位,他要真是个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能吃下河西么?
且不说他为人怎样,光是这份能耐就足以傲视所有少年郎了。
至于担心青岚……那不存在的,五老爷对自家闺女那是迷之自信,就凭青岚那长相那能耐,还能拿捏不住裴铮?
五夫人总追着五老爷让他给青岚退婚,五老爷烦不胜烦,他在外面已经很辛苦了,回家来还要被妻子催逼,日子过的极不消停。最后,干脆扛了被褥到海堤边上的民防营去住了。
好么,他这一走倒是真清静了,就是难为了青岚,她每天顶着五夫人哀怨可怜的目光,总觉一个头两个大。
青岚真的很想说裴铮着实算不得不良人,那真正的不良人是她。可这话说了也白说,五夫人信不信不说,可能还以为她是魔怔了。
这事没法儿解释,五夫人先入为主的就认定裴铮不是个好人,谁说都没用。
青岚心说,五夫人说的极对,裴铮本就不是个好人,那就是个疯子。只不过,他身上连着这方位面的意志,所以青岚没有坚定的选择退婚。
他对她势在必得,那就让他得吧,这是她这一生的使命。
他是那只凶兽,她就是能镇压住那只凶兽的一方镇器。
万幸他这一生行事虽然依然狠辣,好歹都没有踩到她的底线。他要是还似前世那般无所顾忌,她肯定是不能饶了他。
至于杀人夺权,挺正常的,这世上没有一种新秩序的诞生是不伴随着鲜血的,细数无数个历史上的改变,没有一次是太太平平的过渡过来的。
人间正道是沧桑,沧桑是什么呢?是伴随着血与火的沉灭和新生,是万物周而复始的轮回,是斗转星移间天地衍生出来的规律,是道。
人间道,不是让人端坐山顶的清净无为,也不是让人入世后随波逐流,更不是在人间搅风搅浪翻云覆雨。
它是身在人间世,但行人间事。
她走的是人间路,行的是人间事,可又有谁能说,裴铮他行的不是人间事呢?
……
苏州牧临海的地方的冬天,每逢年前都有一场海祭,目的就是祈求来年海上能风平浪静,出海能捕得鱼虾满仓。
这场海祭极其的隆重豪奢,彩篷搭出百十里,花船上万,每条船上都载着数对用银翎片装扮出来的龙子龙女,或是擎着华盖,或是提着花蓝,或是踩着祥云在附近海域进行巡游。
巡游完毕后便是正式的海祭——
备三牲六谷,黄表清香,祭台高约八丈,上有一束旌尾,代表着往神明之处送祭礼的使者。
这一日,无论升斗之民还是千金之家都要沐浴更衣,身着彩衣华服,带着自家精心准备的祭礼到海边的祭台处,由牧守大人带着一起叩拜海神。
五老爷做为一县之首,他要和另外五个县的县令一起跟在牧守大人身后,奉上第一柱香供。
五夫人带着青岚抱着小十二和一众县令夫人们聚在一个大彩舫中,观看男人们祭祀海中的众神灵。
海边的人家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女子即不能跟船出海,也不能参于海祭,前者是嫌弃女人身上晦气,后者是怕女人的阴气冲撞了海上的神灵。
海边的女人们只能赶海做家务补渔网担渔货,却不能上船。渔民家的渔船是渔民心里最重要的东西,宝贝程度堪称活祖宗,所以,女人们绝对不可以碰它。
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出海的规矩是女人不能上船,养蚕的规矩是男人不能进蚕房,关于这些或是合理或是不合理的规矩,青岚从来不做评判。
这些事情无关于性别歧视或是什么的,只是它的存在确实有一定的合理性。不管这个合理性占的比重有几成,它最初的形成,都是一个时代发展出来的产物。
青岚不做置评,她只看着就好。
真的很热闹。
海边的人生的都黑,女孩子也不白皙,那肤色和海边的礁石颜色是一样的,被海风拂过,闪耀着太阳留下的黑色光泽。
皮肤黑的人,穿上鲜艳夺目的衣服才好看,所以站在海边石礁边堤岸上的女子,他们的衣服极为鲜艳明丽,仿佛两道蜿蜒绚丽的彩虹。
牧守姓夏,他的夫人是个五十来岁的慈蔼妇人,肤色稍白,说的是官话,却又带了几分软侬的别方语调,也不似本地口音。
她特别爱笑,眼尾的笑纹像一条条欢跃的小鱼,一会儿游一会儿停的。
她身边带了三个女孩子,大的十四五岁,小的才七八岁。大的两个是夏家庶女,小的那个是夏家嫡孙女。青岚能看的出来,三个女孩子的教养都很好。
挨着青岚坐的是琼海县丞蒋家的二姑娘,今日气份隆重严肃,她倒也安份,没再做出什么失礼的事情。
小十二在云真怀里,却是一个劲儿的要往青岚怀里扑腾,小身子滑溜的云真差点没抱住。
青岚一伸手,云真忙把小十二送到青岚怀里,这小祖宗,胳膊腿上的劲儿挺大偏又爱扑腾,云真才抱了一会儿,额上已经冒了汗滴。
外面如此热闹,小十二从未见过此等光景,那小眼晴跟着小脑袋前后左右的转个不停,口中不停的“啊扑”,口水一阵阵儿的往下滴。
这孩子近来快要长牙了,那个口水流的瀑布似的,吉祥熟练的从怀里掏出一方软棉帕子递给青岚,青岚接过帕子,给他垫在胸前接口水。
礼炮响了九声,要正式开始礼祭了……夏牧守穿着一身紫色官袍,站在祭台下念着祭词。
两处离的有些远,大家伙都听不清他念了些什么,只听得一阵抑扬顿挫的锣鼓喧声,大约这锣鼓的节奏是跟着祭词的节奏走的。
那边锣鼓声一响,小十二突然开始手舞足蹈的乱扑腾,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扑腾的,直接从青岚怀里扑腾到蒋二姑娘怀里,然后一个小拳头袭上了蒋二姑娘的胸前——
蒋二姑娘猛然痛叫了一声,一扬手,就把小十二扔了出去……
只听见“扑通”一声,小十二掉进了水里。
冬天的海水,说不上冰凉入骨,但也绝对说不上暖和,小十二一落水,蒋二姑娘直接吓的瘫在地上。
一舫中的人立刻惊慌失措,五夫人和蒋夫人的脸都白了……
一群人急忙跑到船边围在船缘上往下望……却看见小十二两条小粗腿儿蹬着水,正仰面躺在水面上乐着呢,小胳膊一扬一扬的拍着水花,小嘴巴咧的老大,啊扑啊扑个不停。
青岚解下腰间的软鞭往水里一甩,湿淋淋仍在傻乐的小十二被卷了上来……
蒋夫人“嗷”的跪在船板上喊了一嗓子:“我的老天爷呀!这是海神爷爷显灵了呀!”
她这嗓子一喊出去,好几个妇人都跪在地上双手合十的开始念念有词。
五夫人也愣了,她不知道这时候自已该哭还是该笑,孩子没事是好事,可是海神爷……?
关海神爷什么事?小十二会游水那是青岚给教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