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要回郢州,那便赶早不赶晚,趁着现在大雪未至,早点儿起程。
来时带的东西不多,走的时候也带的不多,只多带了几套冬衣和几箱子书籍。
裴铮为青岚准备的东西着实很多,但是,青岚没打算带着。她的物欲一向很浅,于珠宝玉石华服之类,也从不贪恋,向来是有什么就穿什么。
裴铮为她准备的东西都极珍贵精致,衣裳讲究,日常用具也讲究,单拎一件出来都是价值不菲。也不知他是有强迫症还是怎么的,给青岚缝制的所有冬衣全用雪狐皮子制成,那皮子银白银白的,一根杂毛都找不到。
这东西好看是挺好看,就是不耐脏。青岚又不比寻常闺阁女子那么讲究细致,她行走坐卧之间随意惯了……然后,一天一件都换不过来,急的盈盈直喊祖宗。
反正就是,那些东西美则美矣,贵则贵矣,但是穿用起来太麻烦。
裴铮倒说过不必担心,衣裳脏了就脏了,她觉得自在就好,很是豪气满满不差钱的样子。但这个事吧,和不差钱的关系不大,她就是单纯不喜欢狐狸皮子制成的衣服。
看到这些皮子就想起了从前宗门里的那只小狐狸。一张皮子就是一条性命,她觉得穿在身上太沉重。
上阳郡也是天然的好牧场,这里出产的羊绒毛又细又软又长,若论保暖舒适度,羊绒比皮子更服贴。毕竟,现在硝皮子的技术远比不过后世,皮子的毛色若好一些,皮子就偏硬,缝出来的衣服着实不服贴。皮子若是服贴了,毛色难免损的利害了些,缝出来的衣服也不甚精致。
所以,青岚只拿了几件用羊绒缝出来的冬衣,斗篷也是用羊皮缝制出来的。
她若是不喜欢用那些皮子,裴铮下次就不会为她准备了。
果然,裴铮在给《上阳志》写拓序时,特意提及了一声,“人间客”途经上阳时,深爱本地所产羊绒,舍了银狐皮而就上阳的羊皮裘,言曰此物及上天所赠之天然好物,穿之比狐皮狼皮舒适百倍。
还真是见空就钻哪,这书一出,上阳的羊绒制品之优越必会响彻天下。
这也算是好事,青岚就没计较,由他写去了。
离开那日,如往常一般,青岚依旧只穿了一套男装,衣服是裴铮旧时的衣服,织了银钱的雪锦,浑体无绣花,素净至极,也矜贵至极。
盈盈嫌弃这衣服太过素净,便给青岚簪了一根红玉发簪,又选了一件银红色绣如意纹的裹羊绒大暖斗篷,浑身上下再无一件饰物。
吉祥如意七个俱玲玲珑珑娉娉婷婷的跟在身后……
裴铮看人,向来不看重皮囊之色,这一次也难免失了神……
她生的本就秾艳,这几年模样长开了,越发的艳绝媚绝。偏这种艳媚之色一点都不流于俗表,像是山间那股清风,自在穿梭于尘世之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困住她。
她是杳然于天地之间的。
自在,随心,无拘无束,浑然不似此间人物。
最令他心旌摇曳的,不是她的风仪,而是她身上穿着的是他曾穿过的衣服,曾经贴过他的脖颈的衣领此时正贴在她的脖颈间。
裴铮觉得有一股热气从身体里面无端的涌了上来,烫的他手心发麻。定了定神,他端然笑着点头,语带欣赏的说:“这装扮很合适你。”
青岚也笑:“我也这么觉得。”
裴铮又笑了。
青枫带着一行人过来时,就看见两个人相视而笑的画面,一红一白,红的耀眼,白的清绝,极是养眼。
青栋青梁两个没注意到那两人之间的气氛,一前一后的跑过来问:“阿姐,你这里可收拾妥当了?”
青岚点头,青梁就又说:“那快些吧,破军在外面等着都要着急了。”
裴铮转身问青梁:“破军是何身份?”
青梁回答:“他是我阿姐的弟子。”
裴铮便说:“哦,既然是你姐姐的弟子,那多等等也无妨,还是说,他没有耐心等自己的师长?”
青梁:“……啊?哦,不是不是,破军挺有耐心的,这一路上,都是他在照顾我们的。”
裴铮:“有事弟子服其劳,他照顾你们,不是应该么,怎么,他向你报怨了?”
青梁还想说话,青栋一把捂住弟弟的嘴,对着裴铮笑之一下说道:“裴大哥,我弟弟口无遮拦惯了,我这就带他出去,你和我姐姐有事要说,我们先在外面等一等。”
他俩一走,裴铮便对青岚说:“你那个弟子收的极好,十一公子难得这么亲近相信一个人。”
这个眼药上得……
青岚忍住笑说:“破军有将帅之才,我准备再带他两年就让他去陇北,我馋那边的马场很多年了。他孩子气十足,作为长辈,你多担待一些。”
裴铮轻笑,自己确实是多虑了,只要孙破军还叫她一声姑姑,那他终身只能当个子侄一般的人了。
原本以为两个人之间会有很多话要讲,但真到了眼前,又发现几乎无话可讲,很多话,都不用讲出来,他们了解彼此。
她那么聪慧,只需廖廖几语,就能全然明白他的心思。
裴铮觉得自已是老房子着了火,放火的人又偏偏是一个豆蔻少女,这事说来,多少有些羞于启齿,也有那么一点点的心虚。
一路送到渡口,裴铮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于是对青岚说:“鄞州牧守王大人膝下有一幼子,年十九,性子温润,不通俗务,痴迷于书画一道,可为四姑娘良配。”
青岚想了一下,假如四姑娘真找了一个志同道合的相公,两人待在一起,除了谈论琴棋书画之外,余事尽是四六不通……真不知道是一场福气还是一场灾难。
但是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个人,还是让二伯多看看吧,若是真挺合适,跟四姑娘订下也无妨。
至于女冠之事,先让她见见人,再问问她还想不想当个女冠。
青棠是着实看不懂这两个人,说他们两个没有情谊吧,偏又有几分说不出的默契在,说他们之间有情吧,两人之间的相处偏又淡淡然无思无邪,看得他这叫一个别扭呀。
想当初,杨氏每次见了他,脸上总要飞上一层红晕,半天才能消退。他也是心里扑通个不停,成婚后这毛病才慢慢好了。
这两人,啧,这都到渡口临别了,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互相说一句亲密话能变哑巴还是怎的?
等裴铮说了四姑娘的婚嫁之事时,青棠是彻底歇了看热闹的心,得,聪明人的情意常人是看不懂的。
不看了,上船。
青岚欠了欠身向裴铮告辞,裴铮同样回了一礼,看着青岚上船。
大船刚行出几丈,就听见河边有人在长啸,然后,轻越嘹亮的歌声自河边传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即见君子,云胡不喜?
绿猗黄裳,实获我心。
即见君子,云胡不夷。
我心匪石,不可转;
我心匪席,不可卷。
匪我思存,匪我思且;
执子之手,生死契阔——”
青栋“噔噔噔”的跑来,爬在青岚的舱前说:“阿姐,你快去,是裴大哥……”
青岚一时面上有些发热,然后,稍稍压了压,出了船舱。
这时代的人都矜持,时人从不说“喜欢”“中意”“爱重”之类的字眼,嫌弃太过轻浮不庄重。却也不常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之类的私语,大约是羞涩,说不出口,但是信件之中却是常有的。
裴铮这一首情歌就相当于他在众人面前大声告白“我爱你”一般。
青棠在船舱的另一侧,双手扶着围栏,脚上一点一点的,和着裴铮的歌声节拍。
青岚出来,他就怂恿说:“五妹,和回去,我给你打拍,可惜我未带着古琴,可惜了。”
青枫出来拍了青棠一巴掌,数落道:“多大的人,还不稳重,人家踏歌送行,你跟着掺乎什么?这小子,哼,花花肠子倒是真不少。”
青岚的那二十来个小弟子也站在船尾,一个个听的脸儿红红激动非常,高声附和青棠的主意,齐声喊道:“姑姑,和回去,和回去……”
只有破军一人黑着脸站在那里,神情尽是不高兴。
青岚笑着斥他们:“别起哄,外面冷,回舱里去。破军,看着你师弟们,别让他们在船上乱跑。”
破军问:“姑姑高兴吗?”
青岚回说:“挺高兴的。”
两个人要在一起生活一辈子,有情总比无情好。她可从没有打算过要凑合着过日子的,这个知情识趣的裴铮,就当是天道给她的惠赠品吧。
“吉祥,将我的横笛拿来。”
吉祥欢快的“唉”了一声,匆匆进船仓取了一只碧色长笛出来,递给青岚。
“姑娘,给——”
青岚接了笛子,先试了一下声,然后闭目吹奏——
“海上来风,来风是我;
海上有雨,落雨是我。
海上明月,明月知否?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音调悠扬大方,直舒胸意,未言一字,却将其中意思尽数陈出。
船行缓缓,歌音不绝,直至船中人听不到岸边人的歌声,岸边人只遥遥听到远去的笛音……
……
鄞州牧知州府。
二夫人又一叠声的把人使唤的团团转……
“客院那边备的被褥多一些,炉火不能熄,文房物件不能短缺了,那里要住你妹妹的学生们。伺候上的人可选仔细些,那些孩子也都是各家的宝贝疙瘩,既背井离乡的跟了你妹妹来,咱们就要把他们照顾好。对了,再往客院垛个小厨房吧,半大小子正是长身子骨能吃的时候,可不能饿着人家孩子。”
青枫媳妇儿许氏一个劲儿的点头,表示这事记下了,一定会办妥。
二夫人又说:“小十小十一来了可以住青棣那屋,小五儿可不能跟着住那屋。这样,知惠,你叫人把你大姐的那个院子收拾一下,算了,还是把启元楼和观澜阁收拾出来吧,让你五妹妹暂时住进观澜阁。年后,咱家人都该来了,年前,趁着人没到,该拾掇就早些儿拾掇吧。”
杨氏问二夫人:“娘,五妹妹真的要在咱家发嫁吗?”
二夫人回道:“你五妹妹既然说在这里发嫁,那就一定会在这里发嫁,你祖父大伯他们拦不住。估摸着,京里近来要来人,你五妹的嫁妆会送到这儿来。另外,你五叔那里也要运一份过来的,再加上咱家备的一份,你四叔也可能会送来一份,河西那几郡多多少少也会送来一份,这么些嫁妆,不开观澜阁可放不下。怎么,羡慕啦?唉哟,那你也快些给我生个孙女,等她出嫁的时候,我保证让她的嫁妆和她五姑姑一般多。”
“娘……这生男生女之事……也不是我说了能算的啊?”
“怎么不能?这回你五妹妹来了,你多和她亲近亲近,说不准就能怀上一个女孩儿。唉,我们妯娌几下生孩子就跟下饺子似的,接二连三,扑通扑通几年就下完了。抢到你们妯娌这茬,生个孩子忒的费劲儿,三年五年不下不来一个。瞧瞧,你五婶家的小十二都会跑了,你们还是没动静,可不急死人么。”
许氏杨氏两个俱都不言语了,说来也怪,这几年间,除了大嫂陈氏生了一个孩子外,另外四个都一直没动静,也亏得这是明家,这要放在别家,妾室都有一屋子了。
说到妾室——
“娘,这回四婶儿也会来吧?四叔在那边纳妾之事……”
二夫人蹙了蹙眉头,对两个儿媳说:“长辈们的私事,你们勿需过问……行了,去忙吧。”
许氏杨氏出去了之后,二夫人无奈的抚了抚额,男人一旦有了权势,身边就再不可能清静了。
四老爷如此,二老爷也是如此。
罢了,都一大把年纪了,她也不拦着了,她这两年精力越发不济,也越发不耐烦应付夫妻之事了,二老爷若真想收人入房,也无不可。
少年时身贴身的睡着,都觉得对方离的太远,现在再身贴身睡着,她就想再睡个安稳觉,那打鼾声,如雷贯耳一般,吵得她闹心的不成。
老了,当一个女人不再贪恋夫妻之情,会把丈夫当做另一个儿子一般宠着,那就说明,她已经老了。
只可怜了老四家的,生生守了十年活寡,唉!
入了夜,二老爷照例回了二夫人的寝室,泡了脚,通了头发,舒舒服服的躺在榻上,头枕在二夫人腿上,让二夫人给他按摩头皮。
二夫人指尖在二老爷头上轻柔的按着,灯光柔和,她仍从那一头密密的头发中看见了几根银丝。原来,明二,也老了啊!
二夫人叹了口气,慢慢说:“老四在那边收了人,我想着……你要是也想收人,想收就收吧,我不拦着。我这儿,你也知道,一年比一年不耐烦……你身子骨好,不能总这么陪我熬着,身边也该有一半个妥贴的伺候人了……明二啊,我跟了你真的没亏过,你少年时是我一个人的,青年时,仍是我一个人的,我生孩子的时候你都没出去过,你就是我心里顶天立地的汉子。如今呐,你太能折腾,我……应付不过来,唉,这事儿说出来都不好意思……”
二老爷一轱辘爬起来,没好气的说:“尽说些没意思的话,爷来你这边,难道只贪你的床第之欢不成?你当爷是什么人呐!?非得拉个女人往榻上撂?得了,你歇着吧,我不闹你,我回书房睡去。”
二夫人忙拉着他:“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这衣裳都没穿好,再说书房的炉火早熄了,这会儿去了还不得冻成肉干了?就在我这儿对应一夜得了。你看你,我好心倒换了一副驴肝肺,我这是为谁来着?”
二老爷进了被子,把被子裹在身上,背对着二夫人没好气的说:“为你,为了让我不闹腾你——夜了,快睡——”
二夫人又是想笑又是不敢笑,只能捂着嘴下了榻,熄了灯,摸上榻上,也钻进被子里,用头抵着二老爷的背,慢慢睡了过去。
……
上阳到郢州牧,乘船只有三日的路程,不过途经鄞州牧时,青岚故意盘桓了两日,着意打听了一番关于主牧守家小公子的情况。
王小公子名叫王博儒,是王牧守的嫡幼子,另外,他之上有两位嫡兄,一位庶兄,一个嫡姐,下面还有四五个庶弟,七八个庶妹……可见那位牧守大人造人能力有多强了。
家里兄弟姐妹们多,那就代表着家里的事儿也多,庶出子那么多,一个不争两个不争,不代表三个四个也不争。争归争,倒是没闹出大事,也没惹出伤亡,情况不算太糟。
裴铮说他是四姑娘的良配倒也不是无的放矢,这和他的性子有关。
五夫人虽然不算不甚和善,但她不是个恶人,单看王家那么多庶出子女都平平安安长大就知道这个妇人不是个恶毒之人。
母亲性子宽和,儿子多少会遗传到一些,可到了王小公子这里,却是放大了个十成十。
他少时不爱学习经文,只喜欢画画,也有天赋,画什么都能抓住那个灵窍,画出的画自带三分灵气。
王大人和王夫人细数了一圈儿子,那么多儿子都学了经书,这个儿子不学经书也没什么,靠他的灵气,只攻书画或许也能成得了才。
这孩子学了书画,也长了一副憨心肠,他画画与别人不同,什么都要亲身体验一回才肯动笔。
学画猫儿的时候,他院子里便养了几只猫;画鸟兽鱼虫的时候,家里又专门建了一个兽苑一个鸟橄,一个鱼池;画竹子种竹子,画牡丹养牡丹,十来年下来,生是学成了个全才。
他这股子痴劲儿全用在了作画之上,别的一概不理,即不管家中财物几何,也不学应酬来往,整个人痴子一样。
他一般不作画,但凡画出一副,必要被人争抢着买,因此,每副画都是价格不菲。
一副画的价格足够他开支一两年,所以,这位还是一位隐形富豪。
行,自己若能凭本事养活得了自已那就比什么都强。不会管理庶物也不算什么,反正四姑娘也不会,半斤八两,挺配。
等明年开春,让人把四姑娘接来,再把王小公子邀来,让两人见上一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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