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田野,绿荫浓密,麦穗初黄,南风将麦浪吹的此起彼伏忽高忽低,微风中已带了麦熟的香气,若是近来不下雨,便是收麦好时节。
铁匠铺里每日从早叮当到晚,铁匠们融了破旧的兵器,重新浇铸成铁块儿,再用这些铁块打成一把把收麦的镰刀。
明济公李保派了五千人过来帮着青岚收夏麦,顺便将军粮运回洛阳。
今年春天起了一场蝗灾,不过损失不大,因为正巧敢上候鸟北归时候,乌压压一群蝗虫还没蹦哒开来,就被同样黑压压一群鸟雀消灭的一干二净,就算有漏掉的,也被流民网住一锅给炒了。
以前的人是不吃蝗虫的,蝗同皇,小小的虫子身上带了高贵且不同寻常的意义,没人敢触犯。
但是这次不同以往了,种地的这些人连老皇帝都敢反,吃个区区蝗虫,那就是小意思。逮着串上一串,放火上一烤,也别管那横七竖八的腿儿吓不吓人,闭着眼睛就塞嘴里吃了。这一吃不得了,嘿,还挺好吃。再然后,鸟群来了,人们还怪可惜,好不容易尝了点肉味儿,这又没了。
麦苗受了许些损伤,不过铺了一层鸟粪肥地之后,几天就蹿出了新叶,对整个麦田的影响不大。
这会儿就能看出来,今年这粮食是丰收了。
麦浪一波接着一波,连绵起伏,一眼望不到边。
有人过来问青岚:“这几天可有雨?”
青岚看了看天色,说:“近来都是好天气。”
那就是能收麦了。
尽管铁匠铺不停的打制镰刀,但是仍然够不上人手一把的庞大数量,很多人都是空手下地,用双手拔麦。第一日,拔麦的人心情澎湃激昂,麦苗根部的泥土高高扬起,整个麦田黄土飞扬,看着倒像是土匪进村。
青岚站在远处观望,心里特别满意,这些流民可算是学乖了,不枉她费心□□一番。瞧瞧,为了每天能吃饱饭,全是下了死力气,不见一个人敢偷奸耍滑。
回过身嘱咐道:“大郎,等新麦下来,记得拿出一些磨粉烙成饼,再宰几只羊炖成汤,犒劳犒劳干活这些人。再让二郎三郎领着孩子们捡麦穗去,四郎五郎跟着婆婆们给兵叔叔送水去。”
李伯儒抱拳应诺,给弟弟们使了个眼色,几人乖乖的换了布衣戴上草帽下了田。
伺候几个孩子的妇人之中,有一个是李保的姨表妹,寡居之身,来这儿之后把一腔热心全放在几个孩子身上,就想图个老有所依。
这妇人照看几个孩子就像老母亲看护小鸡崽儿一样,看谁都像是叼走她孩子的老鹰,难缠的很。
当她得知青岚让几个孩子下地后,脸色顿时变了,又是心疼小崽儿受苦,又是畏惧青岚的威严,不得已之下,一个人坐在地畔上哭。
李伯儒走过来时,她拉着李伯儒的手哭道:“大郎,你得给你父亲去信说一说,你兄弟如今是公候之子,都是贵人了,怎么能下地做那些粗鄙活计。不懂农事有甚要紧,日后你们兄弟也不用做这些,自有人上赶着伺候你们呢。这五黄六月的大热天,你兄弟们可怎么受得了?”
李伯儒特别无语,笑着和周围的人们打过招呼后,搀着回了营地,然后就把人安排进了后厨,让她和别的妇人一起煮汤蒸面饼。
进了蒸笼一般的厨房,干累了,她就该没空乱想了吧。这妇人不知是受了谁的挑拨,认为他们兄弟都是贵人,整天死扒拉着不撒手,仗着和他们有点儿亲戚情份,把另外几个妇人压的不得近前伺候。
这还没怎么着呢,她就这样霸道,若真给了她大体面,她不得上天去。
偏偏嘴上又没个把门的,什么都敢说,什么公侯之子?他们兄弟不过就是反臣之子,根子上和这些割麦的人一样,都是大字不识几个的老粗鄙而已。
脸面是别人给的,不是自己硬贴上去的。
回了神祠,兜头飞来一册书,他跳起来接住,翻开一看——《外戚列传》。
这是师父说他不会规矩约束亲戚们的言行举止呢。
半月间,夏麦全都收完,颗粒归仓。趁着运粮的五千人还没走,青岚让他们把麦茬地重犁一遍,新洒了些豆种和菜种,汉中秋凉的晚,正好还能多收一茬晚豆和秋菜。
种地这方面,她也是个生手,多种一季的想法,是几个经年老农提议过的。他们说豆子能当粮食,豆草做马料,种过豆子的地,地力也肥。青岚不知道种豆子能肥地是什么原理,但是老农们有种地经验,听他们的比自己抓瞎强。
种地期间,青岚最大的收获就是学会了很多老流民的生存方法,猫有猫道,鼠有鼠道,这些不起眼的小人物能在天灾人祸的乱世生存下来,必有一两样别人都意料不到的保命手段,年纪越大,手段越利害。所谓人老成贼,不外如此。
李伯儒要跟着运粮队去了洛阳,入了秋,李保要取开封,小儿郎不想错过这次立功的机会,硬是磨着青岚放他回洛阳一趟。
他要回洛阳,二郎几个也闹着要去洛阳,大半年没见爹娘面,心里记挂的不行,六郎七郎甚至只认表姑不认爹娘。
娃儿想爹妈是天性,青岚没拦着,吩咐几个妇人给孩子收拾行礼,连同谢书呆一起送回了洛阳。
颗粒归仓那日,青岚突然感觉心下一松,她知道这是李大丫的执念在消弥。一个受过极度饥饿的人,她心里最大的渴望就是,拥有成屯成屯吃不完的粮食。
那么剩下的呢?
青岚猜测,根由在陈佑身上。
青岚不确定李大丫有没有对陈佑产生男女之情,但她为了他出生入死好几遭,心里定是把陈佑放在了很重要的位置。但是显然,陈佑没把她放在心里,他心里只有她手中的兵权。他把她收入后宫也只为了她手中的兵权,而她这个人,与他而言,只是他手里的工具而已。
李大丫许是想问陈佑为什么那样待她,但青岚不想问,如今的陈佑不是那个陈佑,他这辈子再也登不上那把椅子,也再也伤害不了她了,所以,这个问题问与不问已经没了意义。
至于陈佑的野心,现在也只是空有野心而已,他完全不敢把这野心展露在人前。李保的名气实力已经容不得他的觊觎之心,只要他敢展露出一分一毫,不必李保开口,韩军师就能不动声色的解决掉他。
所以,他已经没了上位的机会,青岚就更不想把心思放在他身上,这个幻境里还有许多她能做的事情,不必只盯着一个男人。
徒儿们都走了,青岚也该走了。
她想一个人去看看这个世界,在亦衡不在她身边的时候。
玄龟慢吞吞的说:“天地灵气枯竭,这方天道已经不再需要神灵了。你走之后,我也要睡觉去了,非遇大事不能醒来。但愿我这一觉能睡的安稳吧。”
即使它可能再也不能醒来。
青岚说:“我离开的时候,会回来跟你道别的。”
玄龟慢吞吞的应了一声,转身钻进了它冬眠时的洞穴。
青岚说要走,农庄管事可慌了,没了神使的压制,流民要是再闹起来,谁去压制啊。
青岚说:“别急,我如今还是李家几位小郎的师父呢,徒儿不出师,我还撒不了手,这次只是出去看看,过阵子就会回来。至于流民闹事,有大郎在,他们不敢闹。”
几个管事只能哭丧着脸目送青岚孤伶伶一人一马一背包离开。
……
江淮和湖州自千年以前就是天下粮仓,河域广博,水田肥沃,雪白的稻米能一年两熟,或是两年三熟,水运也发达,故而这两个地方世家林立,富豪众多,不论外面的世界多乱,江淮地区依然是一副歌舞升平盛世景象。
一路往南走,走一路遇一路的流民。今年虽然风调雨顺,但是兵祸连连,农民们种了一季田,却要交三重田税。三重田税重重压下来,农民的一季收成只剩空空两个箩筐的干稻壳,连稻草都落不到家里,稻草在地里时就让各方势力抢走了,在粮草短缺的乱世,稻草也是上好的饲马草。
世道乱,不止朝政乱,军阀乱,连土匪山贼都比往年多,流民过境时,山匪就在路上守候,剥抢走流民最后一点财务,只让他们两手空空踏上求生路。
流民进了江淮之后,为了填饱肚子,不得不沦为世家或富豪家的奴隶,签了卖身契,被送进农庄进行强劳力的填河造田劳动,壮年男子则编进了私兵营。
江南为什么没人敢举旗谋反呢?原因就在于各世家手中掌握了大量的私兵和农奴,这些人占了江淮七成的人口,却被不足一成的人统治着,剩下两成自由民,心有余而力不足,不敢反,或者是刚刚谋反,就算世家火速镇压下来,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就湮于无形。
而别家军阀进了江南,要么沦为世家手中的工具,要么被本地势力挤出江南,最后损兵折将吃个大亏。
江南势力的目光不往北方放,他们只把自己的老营扎好就万世无忧,任凭外面江山几变,江南老营自巍然不动。因为无论哪个圣人临朝,都要仰仗于江南丰厚的税收来填满国库。
财神爷,谁都不愿得罪。
前朝末帝不信这个邪,非要拿江南世家开刀,世家也没怎么动干戈,就是联合起来抗了一年的税赋,就这一年近千万的粮税,让整个朝廷分崩离析,龙椅上换了个姓。
当下也是如此,各地义军多如毛牛乱如杂草,今儿这个地起义,明儿那个地起义,有时,一个县的境内,有五六支义军,每支义军都打着光明正大的幌子对周围民众进行强抢掠夺。
但在江淮和两湖流域,只在汉水出现过一支昙花一现的义军,之后,再没出现过反老皇帝的义军。
没有兵祸就是安稳地,为着这份安稳,四面八方的流民,全部朝着江南繁华地来了,世家于是又增强了一些势力。
这地方,无论坐在龙椅之上的是哪位,他都啃不下这块硬骨头。
陈佑上位后不可能啃下来,李保上位,就照他那个软弱温吞性子,更啃不动。
青岚来了江淮,并不是为了李保,而是为了整日劳作在田间没有一点休息时间消瘦又枯槁的农奴们。
青岚觉得,她在这里两年时间,像要把世间一切苦难都看尽了,但是,每次总会出现一些打破她认知的更加恶劣更加苦难的事情。
街上流民营里每日都有人过来挑人,青壮年最先被挑走,然后就是容色较好的孩子,然后是正在哺乳期的妇人,然后是半大小子丫头,最后才是三四十岁左右的妇人,至于老妇老翁,全是添头,不能打在人堆儿里。
青岚初来时不明白为什么哺乳期妇女会排在前头,直到,她在两天前耳闻了一桩惨事。
苗家娘子年刚十九,生了两个孩子,大女儿三岁,小儿子将将八个多月。苗家家境中等,一日两餐都能吃着干饭,每月里头还能割一两回肉吃。苗家小儿离不得母乳,苗家在饭食上便多偏苗娘子几分,为着让她把小儿喂养的白白胖胖。苗娘子吃的好,身子就偏丰腴几分,加之江南山水养人,十九岁的苗娘子看着丰盈娇美,别有一番韵味。
苗家只是小户人家,家里女子时常上街行走,她们比不得大户人家的姑娘,出门时不用戴篱幕遮脸,只是经过人多的地方,抬起手臂用袖子稍稍遮一下脸,免得受了街上粗人的冲撞。
苗娘子在家养了近九个月才第一次出门,出门后便胆颤心惊,过绣坊酒楼茶馆等地,皆用袖子遮了面急急走过,就怕遇着混账行了拦人取笑调戏。也是她运气不好,刚出了绣坊,就被一个人看了个正着,那人不动声色跟了她一路随到苗家。晚上,苗家就被人放了一把火,这把火让家境堪堪的苗家顿时沦为灾户,无安定之所,无护身钱财,无口粮衣服,只能进了救济所。
隔天,那个尾随她的人带了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进了救济所,言说胡家老爷府上缺了一名奶娘,想招苗家娘子去胡家上工。
苗家娘子小儿还在吃奶,她身子养的好,奶水也足,听说有人家要招奶娘,就动了心思。但是看着怀里娇憨的小儿,她又把那心思压下去了。
当了奶娘,十天半月不让离府,到时她这小儿可要怎么办?总不能为了几个银钱把怀里的小儿扔下不管。
如此,她就拒了。
可这却引来了祸事,一日早上,一群人闯进救济所,将苗家只八个月大的小儿抢走,苗家娘子追出去后,却看见一个人抱着她的小儿手一扬,扔进了河里。小儿只哭了两声,就被河水冲走,再也看不见了。
苗娘子吓傻了,她沿着河道一直跑,一口气跑出十多里,却不见她小儿半个影子。
一家人伤心欲绝失魂落魄回了救济所,却见胡家管事又来了,这回他已经不再好言相劝,而是威逼着苗家签了典妻书,然后便把苗娘子带走了。
进了胡府,苗娘子才发现,原来需要奶娘的不是胡府小少爷,而是已经六十多岁的胡老爷。他每日要饮人奶保养身体,胡府前前后后已经用过二十多个奶娘了。
其实,不独胡府如此,龙江南,只要有些头脸的人家,家里总养着十个八个奶娘,这些奶娘的用处只有一个,就是给府里的爷们产出足够的人奶。
人乳饮,人乳炖燕窝,人乳洗头,人乳净面,人乳沐浴,穷奢极欲的世家富豪,为了所谓的享受,会无所不用其极的杀害掉很多哺乳期的婴儿,就为了家里又多一位奶娘。
青岚心想,这个世界病了,这个世界的人都疯了,要不然,一个人怎么会做出那般丧心病狂之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