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金凌,今年六岁了。现在同舅舅,舅母一起,住在莲花坞。
我从未觉得我与别人有什么不同。
莲花坞多得是好去处,夏日里同舅舅舅母荡舟莲花池上,摘上满满一船莲蓬,我总是贪心去捡那莲蓬中心最大的吃,使得整船都是东缺一块西缺一角的莲蓬。
有时候舅舅也会带我凫水,炎炎日头下,凉凉的湖水,让我忍不住想要一直呆下去。可惜舅母不会水,所以她每每总是在岸边备好西瓜和凉茶,笑着看我和舅舅玩。
玩得尽兴时,也常去闹岸上的舅母。舅舅有时帮我,有时帮舅母。闹着闹着就变成了一场打水仗,我开心,舅舅也开心。他曾一把把舅母抱入水中,我在水中看她惊慌抱着舅舅的样子哈哈大笑。
这样闹舅母,她也是生气,上了岸之后,便吩咐人收走了西瓜凉茶,也不理我和舅舅,留我和舅舅湿漉漉的站在岸边对看。
可我知道,舅母才没有真的生气呢。
接过仆人递过来的布巾,舅舅一边帮我擦,一边小声的在我耳边说。
“下次可不敢闹了。”
“惹祸了吧。”
我看着舅舅,其实在心里小小反驳。
“舅母才不生气呢!她永远都不会生我气。”
我知道的,她不生气的。
我不会告诉舅舅这件事,因为我总觉得他会吃醋。
吃醋这个词还是从舅母口中学来的。
那是在我更小的时候,那时我是同舅舅和舅母一起睡的。
那时候我睡在他们两个中间,灭了烛火之后,蝉鸣声稀稀疏疏。有时候抱着舅舅的手臂,有时候被舅母揽在怀中。
我喜欢去闻舅母身上的味道,她身上好像总有温暖的阳光味道。我形容不出来那气息,可是嗅着它,我觉得很安心。
睡前被舅母抱一抱,闻一闻她身上的味道,我总能睡的很快。
可是舅舅却是不高兴,他总想让我一个人去睡。
尽管我千般不愿意,可我还是拗不过舅舅,搬出去自己的房间了。
我拉着舅母,差点儿就要哭起来。我不明白为什么非要自己住,往日那样不是很好吗?我不想一个人面对黑夜,不想没有舅母在身边。
舅母抱着我,在我耳边悄悄说。
“金陵上次不是还说自己长大了,怎么又要哭鼻子了呢?”
我红着眼,吸了吸鼻子。
“可是,可是,长大就要自己一个人睡吗?那舅舅为什么可以和你一起睡觉,我不要自己睡……”
尽管我如此认真的表达着我的想法,可舅母还是像被我逗笑了一样,轻轻笑出了声。我被她的笑声弄得脸红红的,烫烫的。
“那舅母答应你,每晚都去陪你到睡着好不好……”
“那我们拉勾,你可不许反悔。”
我吸了吸鼻子,和舅母拉勾约定好了后,才稍微开心了点。
“你们聊什么呢?”
刚刚被舅母擦好哭过的脸,舅舅就走进来了,我下意识的就要往舅母怀里钻。
舅舅不似舅母,对我十分严厉,教我习武,射箭,望我成才。训我的时间比抱我都长,我有些怕他,却也知道他是为我。
舅母看到我的动作,随手把我抱起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背。
我听见她说。
“我正和金陵商量,晚上他一个人睡,我且去陪他睡着再走。”
舅舅一听,忍不住皱眉。
“你真是……”
我小心扭头看着舅舅的表情,生怕他在说些什么。可还没等舅舅说完,舅母就先打断了他。
“江澄,金凌才几岁?不要跟个小孩子似的,乱吃醋……”
“我哪有!”
舅母话音刚落,舅舅突然暴红了耳朵,马上反驳起来。
“哦?”
舅母挑起眉毛,笑着看着舅舅。
突然间,我被一双手捂住了耳朵,然后就看见舅舅凑在舅母耳边不知说了什么,舅母也红了脸,腾出一只手推开了凑上前的舅舅。
“孩子还在呢……注意点。”
“刚刚都捂着呢,听不见。”
“你呀!”
………
舅母红着脸抱我回我的房间,不理会后面跟着的舅舅。
从那以后,我就知道,舅舅总是会吃醋。舅母总陪我,他会吃醋。舅母对哪个事情多分关注,他也会介怀。他总想把舅母一个人独占着,和我一样。所以我总是故意气他,比如每晚总是偷偷抱着舅母不撒手。
“我和舅舅,你更喜欢谁。”
我抱着舅母,让她把我完全揽在怀里。抬头看她,舅母穿着家常衣服,梳着简单的发髻,似乎被我的问题逗到,眼中闪烁着笑意,可我心里却是忐忑难安。
“当然是我们小凌,你是我的小宝贝,全世界我最最最喜欢的就是你了。”
听到这个答案,我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刚刚有些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下来。
下一秒,舅母俯身亲了亲我的脸。她身上那种温暖的味道扑面而来。
“别怕,舅母会永远永远爱你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又很重。我窝在她的怀里,抓着她的前襟,慢慢闭上了眼睛。
“金凌,别怕,有我,有你舅舅,我们会陪着你的。”
她轻轻哼着一首好听的童谣,陪着我进入梦乡。
所以我知道的,舅母永远也不会生我的气。
看着舅舅自言自语,我心里免不了几分得意。
夏日我们会荡舟游湖,到了冬日里,大雪纷飞,湖水早就冻上了。舅舅会架上一个炭盆,放在房间里。我窝在舅母怀里,舅母靠在舅舅怀里。我们会在里面烤红薯,或者围着火盆吃冻柿子。有时也会打雪仗,弄得全身湿漉漉,也不在乎。冬日不比夏日,人总是懒洋洋的,有时候我们会一起躺着睡觉,我一手拉着舅舅,一手拉着舅母,和着烧的热烘烘的地龙,昏昏入睡。半梦半醒中,也曾瞧见过舅舅偷亲舅母。
舅舅好可怜啊。
他不知道每晚舅母哄我入睡时总是把我的脸亲了又亲。算了,这次就让让他吧。我悄悄闭上眼睛,不去理会他们。
春天我们一起出门踏青,舅舅还会带上风筝,教我射箭。秋季,后院果树早就挂满了果子。我总爱爬树摘果子,然后把最大最红的送给舅母。
我从不觉得我与他人有什么不同,甚至我觉得我比他们都要幸福。
可是,我从来没见过我的父母。
先生教过我们许多诗,许多典故,有的我能看懂,有的却不大明白。
“乌鸦反哺,羊羔跪乳。人都应该孝顺自己的父母,孝顺是人的天性。”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先生念着诗经,可我心里却难受极了。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我没有父母,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女子怀胎十月,历尽千辛万苦分娩孩童,那孩子身上流着父亲和母亲的血。父母是子女这世上至亲至爱之人,是天地万物之本。父母应该抚养,照顾,爱护自己的子女。子女长大后应该赡养自己的父母。这是天伦,这是人常。
可我为什么只有舅舅和舅母?
下了课之后,我蹲在路边。
大鸭子身后跟着小鸭子,大狗怀中是吃奶的小狗,比我小的弟弟被母亲抱在怀中……
这世界所有人都有父母才对。
突然间,我心中像被蓦地震动一下,轰隆一下涌出一股说不上的悲凉。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先生的话犹言在耳,原来没有父母,就是恃怙,是天下最可怜之人。
他们是因为我不乖才不要我吗?是因为我昨日拿了小花的头绳才这样惩罚我吗?
那个怀我生我,给我生命,带我来到世界上的人。
那个本该抚养我,爱护我,照顾我的人。
那个我世上最亲密的,最应该孝顺的人。
他们在哪里呢?
他们长什么样子呢?
他们是不要我了吗?
我呆呆蹲在街边,直到夜幕坠落,灯火渐起,直到舅舅和舅母找到我。
“金凌!”
舅舅抱起我,舅母扶上我的脸。
我回过神看着他们。
他们脸上皆是一片焦急不安神色,好奇怪,我原来不是他们的小孩,他们原来不是我的父母。
“舅舅……”
我扑在他的颈间,心里难受极了。好像灌下满满的中药,又苦又涩。
“我的父母在哪里呢?”
我听见自己闷闷的声音,感受到舅舅下意识抱紧我的手。
“为什么所有人都有父母,独我没有?是我不乖吗?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他们是不要我吗?”
一旦问出口,就有千百个问题想要问。
“是因为我之前从未想过他们,所以他们生气了吗?可我现在想见他们,他们也想过见我吗?”
舅舅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紧紧抱着我。
“舅舅?”
我趴起来,却看到舅舅脸上是难得见到的,想要哭的表情。
“?”
是我不该问吗?
我一下子愣住了,心中惶惶不安。想要伸出手去擦舅舅的脸,却被舅母接过。
“金凌,你看,天都要黑了。我们先回家好不好。”
她一如往常的温柔,语气柔和又缓慢。
我被舅舅吓到了,忘了之前的问题,只是点点头,靠在舅母的怀里。
“江澄?”
我听见舅母在唤舅舅。
“回家吧。”
我偷偷去瞧舅舅,他像是刚刚才缓过神,愣愣的看着舅母和我,缓慢的,郑重的走到舅母身旁,牵起了她的手。
“回家。”
舅舅的话里有一种莫名的我听不懂的情绪。直到以后我长大了,我才知道,那时,舅舅的语气,叫悲伤。
再后来,我知道了。
我不是没有父母,他们只是死了。
在我刚出生不久,在我还没有记忆的时候,他们就死了。
死是一件冰冷的事情,像是数九隆冬,冰封之河下寒冷的水。那是彻骨的寒冷和刺痛。
他们死了,没有见过我,没有抱过我,没有知道我的样子,就这样离开我。
我没有父母,这是我和别人最大的不同。
再大些我回到了兰陵金氏,那里是我父母住过的地方,莲花坞的一切都变成过往。兰陵金氏如今是我小叔叔金光瑶在管辖,他对我很好,虽不像舅舅舅母那般,但也是尽心尽力。
奇怪的是,我再也没有小时候的那种开心了。好像那个被舅舅母抱在怀中的孩子不再是我,那个觉得自己比别人还要幸福的小孩真的消失了。
兰陵金氏人口比莲花坞复杂多了,我有了许多兄弟亲朋。他们有时会陪我一起玩耍,有时却在背后议论我。
也没什么别的话。
只不过是说我无父无母,没有教养那些罢了。
起初还为此生气,后面慢慢就不气了。
小叔叔教我,对待这样的人,一定要有耐心。要让自己强大,只有强大才能镇压一切非议。
他摸着我的脑袋,似乎是看着我,又像是透过我看着别人。
我也说不好小叔叔想起来谁。
只是学着愈发强势起来。
有时我也会回莲花坞住上几日,舅舅舅母还是没变,像小时候一样对我。可我知道,这里不是我的家。他们是夫妻,有了孩子之后,自会有自己的小家。
我不敢多想此事,只愿这天越晚到来越好。
我叫金凌,生在兰陵金氏,长在云梦江氏。今年十五岁了,舅舅是云梦江氏宗主江澄,小叔叔是兰陵金氏敛芳尊金光瑶。我的佩剑是岁华,身边有灵犬叫仙子。我的舅母云枳,是这个世界上最护我爱我之人。没有父母。
以上是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