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国竟宁年间,朝堂上形成了两股较大的势力,呈分庭抗礼之相。
这两股势力,分别是:奸臣东平,股肱司空。
“东平”指的是东平王。
东平王早年凭借军功被封异姓王,手握十几万人的军队,负责沅国北部边塞防御之责,是国内地位最高的一位武将。
按理说,武将本不该干预朝政,也不能干预朝政,但是东平王他很不一样。
沅国管朝政的是文臣,连武将所需要的军饷粮草,都得从文臣手里抠,所以东平王在拿军饷粮草的时候,免不了看人脸色。
东平王是个暴脾气,谁人给他脸色他就给谁拳头,被给了拳头的也不敢在这个位置上久待,以至于一来二去,负责给他派军饷粮草的人换了好几拨,新来的却依旧在给他脸色。
东平王见这些文臣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臭脾气,一咬牙一跺脚,跑到皇帝跟前说:“那个大司农尸位素餐,批个军饷他娘的居然要批两个月,放在战时就是在贻误军机,恳请陛下换人——对了,我这里有个不错的人选,不知陛下作何考虑?”
皇帝作何考虑不重要,东平王举荐的人,皇帝自然不敢有什么异议,立马就给那人安排了大司农的位置。
东平王从此以后取军饷粮草取得舒心,走路都带风。
有了一件舒心的事以后,再看其他不舒心的事,也就越看越不舒心。
不舒心的事看多了,东平王便觉得手痒。
边塞承平日久,东平王用不着顾虑战事,便把手伸向朝堂,开始着手整顿那些让他不舒心的事。
从东平王开始整顿那一天起,朝中所有官员,无论何等官位,只要对自己职责稍有懈怠,东平王都会揪住他的小辫子,拖到朝堂之上大肆批判,安上一个德不配位的罪名,对其撤职查办。
因为官员被撤职查办而空缺的职位,则由东平王举荐的人补上。
这件事一开始没人觉得不对,时间一久,大家才猛然发现——
短短三年,这个凭借军功进入朝堂,背后没有任何世家做倚仗的东平王,已经让自己的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掌握着大半个国家的话语权。
之所以说大半个,是因为另外小半个国家的话语权,由丞相司空一家为首的清流名士牢牢据守着,东平王暂时无法撼动分毫。
因为有外敌在,这群清流名士内部,也就团结得愈发紧密。
而我父亲作为这批清流名士中,不怎么排得上号的一位,在自己岗位上兢兢业业不敢有半分懈怠,就是怕被东平王抓住把柄,仕途不保。
父亲为人非常低调,朝堂上的两方势力争吵不休时,他尽量隐藏自己的声音,顶多在皇帝做出偏向他们这一方的决定时,跟着其他人一起喊喊“陛下圣明”的口号。
他谨守自己的生存法则,在波诡云谲的朝堂之中保全了仕途,保全了这个家,让我和姐姐得以在一种被朝中势力格外忽视的状态下,平安健康地长大。
世家的女儿到了合适的年纪,一般都要为了家族联姻而出嫁。
但因为我父亲为人太过低调,外界对我和姐姐非常之没有印象,我们早过了及笄之年,却连个登门议亲的都没有。
不用为了家族联姻而成为牺牲品,是我和姐姐迄今为止最大的幸运。
不过这个幸运能维持多久,父亲心里比较没底。
半个月前,沅国皇帝有感于朝堂上的两方势力缠斗太久,矛盾如果到了不可调和的境地,最终可能会迎来一场大战。
大战之后,两败俱伤是最好的结果,但如果一胜一负,对皇帝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他那个皇位坐得也不安心。
既然不能保证两败俱伤,就该尽量避免战争到来,只要双方不开战,也就分不出胜负。
所以皇帝他一拍脑门,给东平王提了个相当吊诡的建议:由东平王亲自出面,从素来跟他作对的清流名士家中选出一女,配给东平王的长子,用联姻的方式来化解双方矛盾。
东平王大概觉得自己年纪大了,跟人斗争太累,也有意缓和紧张的气氛。
所以东平王脑子一抽,居然认同皇帝的建议,真的开始给自己儿子挑媳妇了。
此消息一出,家里女儿作为备选者的清流名士们都在暗暗骂娘。
清流名士大多不肯与庶族联姻,即便权力大到左右皇帝旨意的地步,在清流名士眼中,东平王也还是个庶族。
士庶之隔犹如天堑,哪里能随便打破。
不过大家骂娘不敢骂到皇帝跟前,所以皇帝听不到这些人的心声,已经开始慢条斯理地安排各项事宜。
各家的女儿们都要由宫廷画师画一幅肖像,送去东平王府以供初选。
清流名士们原本想贿赂宫廷画师,让画师把自己女儿画丑。
奈何宫廷画师只听命于皇帝,不收贿赂,肖像全都按原样来,画得不偏不倚,画完后直接送进了东平王府。
连让人往肖像上加几点麻子的机会都不给。
等全部肖像完成,清流名士们人人自危,每天都在祈祷着东平王高抬贵眼,别看上自家女儿。
我和姐姐也从这件事中体会到,父亲他为人低调,是真低调——负责整理备选名单的人完全忘了单家还有两个女儿,宫廷画师直接略过了我家没画。
父亲发现我家被忽略后,每天都开心得合不拢嘴,相比起同僚们的胆战心惊,他倒是显得高枕无忧。
不过他也只敢在家里这样,出去的时候还是和同僚一样摆出一副苦瓜脸,免得被人发现端倪,把事情捅出去。
父亲最近心情一直很好,恰巧今天轮到他休沐,天气不错,他打算带着我们一家去城郊的湖上冬钓,煮酒论诗什么的,想想就很惬意。
出行计划在昨晚定下,今天一大早父亲就叫丫鬟来催:“二姑娘快着些吧,坐马车去城郊的湖那儿要一个时辰,再晚的话,玩不了多久就得赶回来。”
“知道了——”我推开被子,打着哈欠起身,来到铜镜前开始梳洗打扮,穿好衣裳。
没过一会儿,丫鬟又来传达父亲的话:“老爷说今天天气不错,但是湖上风大,姑娘们还是要带件避风的斗篷。”
“好——”我随口应道,心里想着哪件斗篷比较衬今天的衣裳。
结果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丫鬟第三次过来,在厨房找到我:“姑娘先别忙着挑路上要带的零食了,赶紧整理下着装,去前厅跟老爷一起接旨吧。”
我手里拿着半块米糕,心情复杂:“……”
好不容易起这么早,皇帝的旨意可千万别让我今天的行程打了水漂。
通过门廊来到前院,我和同样刚整理好着装的姐姐碰上,跟她一起进入前厅,负责宣读皇帝陛下旨意的宫中内侍正好进来。
我和姐姐匆忙向内侍行了个礼。
内侍同我们回礼,然后退到一旁,向身后的人做了个“请”的手势,让身后的人先进来。
打头的那人身材壮硕,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他的妻子也不遑多让,行动举止干净利落,一副常年练武的样子。
他们身后跟着的两位年轻人,个个剑眉星目、英姿飒爽。
我和姐姐以及父母看到他们,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呼吸一滞,差点连话都忘了说:“见……见过东平王、王妃。”
跟东平王和王妃行礼过后,我和姐姐又一起向平辈——东平王家的两位公子见礼。
“不必拘礼。”东平王武将出身,嗓音带着一股醇厚且掷地有声的特质,他瞥向一旁的宫中内侍吩咐道:“宣旨吧。”
宫中内侍倒仿佛听命于东平王一般,答了声“是”,疾步走到众人面前。
我和姐姐站到父母身后,东平王和王妃也走过来和父母并排站着,东平王家两位公子悠闲地走到他们父母身后,站定。
众人一起听内侍宣读圣旨:“陛下诏曰:工部属水部员外郎单祺之长女单薇,勤修有容、静女其姝、宜室宜家,特聘于东平王之长子檀晖为妇,共修百年,永以为好……”
“老爷——!”
随着母亲的一声惊呼,父亲在我们面前轰然倒下。
他初闻噩耗,一时之间难以接受,竟然气至昏厥,吓得我们一家人都着了慌。
东平王和王妃见状走过来,为维持面上的客气,稍微关心了几句,然后回头跟人说请郎中过来。
我和姐姐一同围至父亲身边,先安慰急得没主意的母亲,又叫人拿水过来。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父亲因为气晕过去,所以没有看见接下来发生的一幕——
一片混乱中,东平王的视线在我身上停留片刻,若有所思,然后回头别有深意地看了看自己尚未婚配的次子。
似乎是想着既然已经薅了羊毛,那干脆先逮着一只羊薅完。
我被吓得冷汗直流,拼命掐着父亲的人中,想把他叫起来问清楚:
我家究竟是什么时候被奸臣给盯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