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梦深吸了一口气说:那这个泼脏水的人实在是太不了解徐子烨了,徐子烨绝对不会杀阿尧。
表哥肃容道:我也希望如此。
卓梦听表哥说完,平复好情绪,揉揉略微有点发红的鼻头,转身走了出去,看方向似乎是准备出门散心。
“杀阿尧?”我不禁有些怀疑地问表哥,“卓梦刚才说徐子烨不会杀阿尧?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我读错了唇语?”
表哥回头望我一眼,眉眼间盛满的忧虑和无奈证明我没有读错,他望着我道:你怎么还这么费心,都说了让你安心静养。
我忽然明白,他只是想趁着我听不见的机会,干脆隐瞒我一些事,让我少担心一点罢了。
表哥见我依旧望着他,一副准备刨根问底的架势,无奈坐下,把要说的话写在纸上递给我看:三日前,司空尧随母上山游玩,途中失足跌入山涧,尸首已由司空家派人收敛,当天一同游玩的还有徐子烨及其母,除司空尧以外,其他人均毫发无伤。
司空尧死了,而动手的人有可能是徐子烨,这让卓梦如何接受?
卓梦自从进入书院的当天就与徐子烨和司空尧相识,三人一直是亲密无间的玩伴,就连姐姐婚礼当日,这三个都是一起去逛的东平王府后院,碰上我和檀旆后,檀旆还亲自送了他们想吃的糕点。
那时的他们在我眼里就是一群孩子,像我和夏锦如魏成勋一样拥有书院同窗的情谊,不,他们甚至更好,他们之中根本没人在乎徐子烨的庶族身份。
即使是我,也不相信魏成勋有朝一日会害夏锦如,更何况是他们。
然而不相信是一回事,线索的指向却是另一回事,如果有一天所有的线索都告诉我魏成勋杀了夏锦如,我恐怕做不到卓梦这般坚定。
卓梦的坚定,我又不知是好是坏。
我抖了抖手里的卷宗问表哥,“许智为何要烧那批陈年卷宗的原因,你已经查出来了吧?”
表哥沉默着点头。
他查出来却不告诉我,除了不想让我担心以外,还有其他原因。
陈家培养死士的年头甚早,最晚肯定也在二十年以前,因为我家的管家就是在二十年以前进的单府。
这批死士渗入旭京,搜集着所有朝臣家中的情报,朝臣中若有手脚不干净的,所做的事必会成为被用来要挟的把柄。
十七年前,幕后主使利用这些把柄威逼手脚不干净的朝臣污蔑蒋氏,但不是人人都有极好的伪装技能,他们虽然奉命说一些谎话,却还是让负责询问的刑部官员看出了端倪。
因此,那批卷宗上留下了一些痕迹——询问者问受审者是否受到威胁,受审者说没有,可询问者发现受审者神情不对。
许智烧毁的,正是这些记录了蛛丝马迹,可以用来证明当时朝臣正受到威胁的卷宗。
将所有线索整合起来,便可得出一个结论:幕后主使十七年前以污蔑的手段把士族蒋氏驱离旭京,却在十七年后被东平王府查到了线索,为了毁灭证据,幕后主使启用死士,做了这一系列的事。
会做这种事的人,首先想到的便是庶族,因士庶争斗而不择手段,豢养死士以驱逐政敌。
庶族之中嫌疑最大的又是徐家,十七年前的朝堂之上,跟蒋氏政见不同分歧最大的就是徐家,而且徐家也有能力和财力供养陈家留下来的死士。
之所以不怀疑庶族领袖东平王府,是因为那时东平王尚在漠北,与异族对峙,未封王爵,未入朝堂。
但东平王如今毕竟是庶族领袖,当年权势最大的士族蒋氏离京,朝堂只剩一群掀不起风浪的小虾米,也给东平王府势力的崛起以可乘之机。
最后的结果若查到庶族这边,东平王会秉公处理,还是纵容包庇,谁也不知道。
以单家和东平王府的关系,表哥也不能主动告诉我这些,否则便是有违刑部条例,泄露机密。
表哥只能尽己所能,让我知道能知道的事,不让我有被瞒着的无力感。
“我……不查了。”现在我总算知道了真相,知道了表哥的难处,也知道了不该再任性,便把卷宗收起来放好,推给表哥道:“这几日,给你添麻烦。”
表哥拍拍我的头说:没有的事。
我只是遗憾不能亲手帮含冬报仇——死士这种职业,世上本不应该存在,而所有利用死士为自己图谋私利的人,都该受到沅国律法制裁。
我辞别表哥以后牵着马走出卓府,发现卓梦也没走远,正蹲在门外逗弄一只白色的大狗。
那只狗伸出舌头哈着气,尾巴兴奋地摇晃,乖巧地任卓梦抚摸,不断用头拱卓梦的手,把脖颈处的铃铛带得叮当乱响。
我走过去问卓梦,“这只狗是……”
卓梦听到我的声音,侧过身来看向我,脸上挂着泪痕,嘴角拂过一个苦涩的笑,我从她的口形中读出回答:是阿尧家的大白,它一定是找不到阿尧,才来找我。
去世的人再回不来,只留下曾经照顾过的宠物还在思念。
我和司空尧拢共没见过几回,更谈不上有多深的情谊,我会伤心,只是因为看到卓梦伤心。
她以前和徐子烨司空尧在一起时,快活得仿佛没有任何忧虑,如今却形单影只,看了叫我心疼。
我正看着眼前的景象,不远处一个小丫鬟急忙跑了过来,打断了我的思绪。
小丫鬟愧疚地对卓梦行礼,嘴里似乎是说着抱歉不小心让大白跑来添麻烦之类的话,卓梦回了句无妨,收回抚摸大白毛发的手。
小丫鬟招手叫大白回去,大白看看她又看看卓梦,略带一点不舍地跟着小丫鬟离开,期间还不停回过头来看卓梦……
卓梦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收回目送大白的视线,转过身来对我道:二表姐,我送你回家。
我笑道:“我哪里用得着你送?”
她坚持说:现在你听不见了,需要人照顾,走吧,我送你回家。
卓梦仿佛突然之间成熟了许多。
我无法拒绝她的好意,答了一个字:“好。”
卓梦把我送回家以后跟我父母聊了几句,而我则累得打着哈欠回房睡下,连日来我一直精神百倍地查看卷宗,从未有过今日的疲惫。
党争之事早在前朝就已出现过,政见不同的双方为了各自目标而不择手段,空耗国力,导致整个王朝被倾覆,无数人命丧其中。
本朝开国以来,太、祖吸取教训,痛定思痛,便严禁党争,且不许朝臣结党营私,只要稍微有点士族风范的,都会对子女行此种教育。
然而党争虽未出现,士庶争斗却成了新的问题。
皇后对我有偏见时,就曾问过我以后单家站哪边的问题。
其实若真要选边站,那士庶之争只怕和党争没什么区别,所以我答,单家不会选边站,只会站在为国为民的一方。
可惜这样的道理并不是所有人都懂。
我本来庆幸士庶争斗没上升到杀人的地步,如今看来终究是我见识太少,杀人这件事还是来了,且以一种来势汹汹的姿态。
旭京城……这座原本平安繁华的都城,还会发生多少命案?还会有多少无辜者死去?何时才能到尽头?
我越想越觉得困倦,因为听不见任何声音,倒是很轻松就进入了梦乡。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是这般精神恹恹,由于父母担心我出事,总把我留在家里不让我出门,我便干脆在房间里一直昏睡,吃饭时再起,整个人也变得愈发懒散。
不过好在我有位武功高强的未婚夫,他休沐那天,到我家来找我,说带我出去玩。
有檀旆保护,父母自然放心许多,任他带着我出了门。
檀旆问我想去哪儿,我说想去江边吹吹风,他便带我到了战船沉船处的岸边,我说你是真不怕我心情不好,檀旆叹了口气说:拦不住你,你肯定还是想查,嘴上说着想去江边吹风其实不就是来这,别装不情愿了。
檀旆真是深得我心。
“其实也没什么好查的。”我和檀旆牵着手沿河岸慢慢走,江上吹来的清风让我脑子变得清醒许多,“战船为何会沉为何起火都已查明,用不着下水。知道战船试航路线的人多,就算刺客不知道,只要能提前得知战船会原路返航就可以推测出路线,在返航时下水埋伏……现在能想办法查探的,恐怕就是那群刺客会在何处上岸,如果上岸的时候正巧被人看见就好了。”
但是刑部明察暗访了这么多天没有任何结果,只能说明没有人看见,这群刺客把自己的行踪处理得太过干净。
河道沿岸有长达百里的茂密树林,刺客上岸以后往树林里一躲,便再难以追踪,范围太大,派人搜查不会有任何结果。
“算了。”我终于放弃思索,把头靠在檀旆肩上蹭蹭,“不查了,等刑部出结果。”
檀旆把头偏过来低下好让我能看清他的口形:你说的,可别后悔。
“后悔你再带我来啊。”我眨巴着眼睛望他。
檀旆垂眸望着我,冷漠地吐出两个字:无赖。
看檀旆对我无可奈何绝对是我生平乐趣之一,我一见他这个样子就觉得开心。
我笑着环顾四周,欣赏江边的风景。
正逢夏季,江边草木都长得特别茂盛,绿草如茵,远望便可见生机勃勃。
我的视线却忍不住在一处奇特的草地上停下。
那片草地与周围的草地不同,显得格外茂盛,这也就算了,毕竟不是所有草地的草都能分布均匀——那片草地更让人觉得奇特的地方是,它呈现出一个较为规整的矩形,仿佛被人精心布置成了这样。
这里是城郊,不像旭京城中需要对草木种植进行规划,一片杂草而已,根本用不着浪费精力。
然而它还是长成了这副样子。
我扯扯檀旆的袖子引起他的注意,指着那块草地说:“我们去那里看看。”
檀旆顺着我指的方向一望,不禁严肃地皱眉,对我点点头,牵着我向那片草地靠近。
我越往前走,一种奇怪的感觉越强烈:真相仿佛近在咫尺,就等着我去揭开。
我和檀旆走到那片草地面前,愈发确定这里非同寻常,这里的每一根草都泛着莹莹的绿色,仿佛吸足了养料喝足了水那般青翠欲滴,和周围被烈日烤得有些蔫头塌脑的普通杂草形成鲜明对比。
我蹲下去抚摸草皮,发现这里的草皮居然是刚种上不久,不是自然生长在这里!
这种方法,只能是为了掩盖草皮之下的东西。
我拨开草皮,看到其下新翻出来的泥土,更加确定这里被埋了什么东西,拿起一旁的石块开始挖掘,檀旆看我一眼,最终放弃阻止我,也拿起一旁的石块去稍远些的地方挖掘。
埋东西的地方不确定,我们各自多挖几处,能找到的几率大些。
等我换到第三个挖掘的地点,汗水已经顺着我的脸颊滴落进泥土,然而我感觉不到累,我恨不得自己能再挖快些,最好能有个铁锹……
挖着挖着,我突然停下了动作。
“檀旆……”我感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只能尽量稳住,“你过来。”
檀旆闻声走了过来,低头看我指给他的东西——那是一片衣角,穿在人身上的一片普通一角,露出了一点,其余还深埋在泥土里。
檀旆把我手中的石块取走丢开,认真地望着我说:别挖了,等刑部的人过来。
我忙不迭点头,我也害怕继续挖下去会看到我不敢看的东西。
驿站离这里不远,骑马到驿站,派人传消息回刑部,再带刑部的人回到草地前不过用了一个时辰。
表哥没空责怪我又来查这件事,找了几个壮劳力带上铁锹,三下五除二就把草皮之下的坑挖了出来。
檀旆和表哥都不让我过去看他们挖坑,只让我远远在一旁等着,然而等那个坑被挖开后,散出一股浓浓的尸臭味,我不用看也能猜到坑里埋的是什么。
不知为何,魏成勋被刑部官员派人叫了过来,他到时遥遥望我一眼,满脸的莫名其妙,看来对自己被叫到此处摸不着头脑。然而我也不能给他什么答案。
表哥、檀旆和魏成勋三人站在坑前,全都一脸严肃地讨论着什么,我离得太远读不了他们的唇语,只能看到檀旆和魏成勋都相继点了点头。
我脑中飞速思索着:把檀旆和魏成勋叫过去……是为了确认死者的身份?但现在是盛夏,尸体肯定早已腐败不堪,他们最多就能看看尸体上的衣服,看尸体上的衣服……檀旆和魏成勋能来确认的只有……战船试航那天,和他们交过手的水下刺客……
檀旆完成了例行的询问和回答,先往我这边走来,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是想安抚我,故意显露出一副轻松的神态,然而不等他开口我就先问道:“坑里埋的,是那天和你们交手的水下刺客?”
檀旆眼见没能瞒住我,只好诚实地回答:衣服是那些人没错,但是脸看不出来,尸体已经腐烂,身份不好确认。
但如果不是他们,就意味着要找到别的尸体穿上刺客的衣服,扮成他们的样子,这种方法实在太过麻烦,而且很没必要。
水下刺客是被派来刺杀许小五威胁许智的,说明他们跟那群死士的身份很有可能一样,既然是死士,为豢养他们的人去死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完全用不着再找别人。
幕后主使每行一步,都把后事处理得干干净净,保证每一个知晓计划的人都成了死人。
“所以……”我担忧地问,“线索又断了?”
魏成勋从檀旆身后冒出,张口说了什么,但他语速太快,刚才又一直被檀旆挡着,我没看见,只好又问了他一遍,“你说什么?”
魏成勋诧异地盯着我,像是不敢相信我如此耳背,檀旆帮我说明道:小翎暂时失聪,说慢一点,让她看见你的口形,她就能明白意思。
魏成勋恍然大悟:我说你怎么喊得这般大。
听不见声音以后,我无法控制自己出口的音量,别人提醒了也难以保持在一个合适的程度,干脆不再去管,“你刚才到底说什么?”
魏成勋道:我说,线索没断,那个坑里面,发现了徐家的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