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梦经常来找司空尧,丞相家的门房认识她,不需要通传就可以进。
我父亲多年低调行事,很少与司空丞相私下有来往,我也因此很少来丞相家,所以自认对司空家的门房来说算是面生,本想在外等他们进去通传,不料卓梦帮我介绍了一句:
“这是我二表姐。”
丞相家的门房便立刻知晓了我是谁——“原来是我家公子在书院的同窗,单家二姑娘,姑娘请进。”
我诧异道:“我与你家公子是同窗没错,可我也没经常来,你怎知是我?”
门房答道:“年前的时候,夫人想给姑娘和我家公子议亲,碰巧听说了一些姑娘的事迹。”
原来司空逸轩当时说的话不全是开玩笑,司空家居然真的想过给我和司空暻议亲……真是乱点鸳鸯谱。
不过如今也算帮了我的忙,我听了没再多话,对门房颔首致意,和卓梦一道走了进去。
门房已经叫小厮先跑进去打了招呼,出来迎接我和卓梦的正是司空暻。
作为京中有名的美男子,司空暻永远都是那副风度翩翩的模样,亲妹的离世只给他身上增添了一股阴郁的气质,并未让他显得有多憔悴。
互相行礼之后,司空暻说:“家父家母忧思过度,已经回房歇息,不便出来迎客。”
“我和卓梦都是晚辈,本就不好打搅丞相和夫人。”我说完,又补了句场面话,“公子节哀。”
司空暻似乎是笑了笑,“好歹也是书院多年同窗,何必与我如此客套?”
他说完,引着我们向灵堂走去。
灵堂正中摆放着黑色的棺木,梁上皆以白纱装饰,四周沿墙角放着一圈冰块,将整个灵堂变得凉爽异常,仿佛步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夏日炎热尸体容易加速腐烂,在灵堂放这么多冰用来避免腐烂以后尸臭味散逸,也算说得过去。
我和卓梦各上了一炷香后,卓梦突然面露尴尬之色,对司空暻道:“司空大哥,我……想去方便一下。”
卓梦来司空家来得勤,司空暻和她也算混得脸熟,听她这么说便温和地回道:“去吧。”
卓梦忙不迭小步奔出了灵堂。
司空暻目送卓梦离开以后,转头问我,“要不要去前厅等你表妹?等她回来,我派人告诉她到前厅来找你。”
“没事,卓梦应该去不了多长时间。”我说:“我就在这里等,正好我也有话想对阿尧说。”
司空暻挑眉,“你叫她‘阿尧’?”
“卓梦这么叫,我便也跟着叫了。”我反问道:“不可以吗?”
司空暻不置可否。
我知道“阿尧”是跟司空尧关系亲密的人才叫的小名,我跟她并非熟识,确实很少用这个称呼,但我如今要用跟她说话的借口留在这里,直呼“司空尧”,岂不是显得太生分。
两个生分的人,生前都甚少交流,死后哪里还会有话要说?
司空暻作为司空尧的哥哥,对司空尧的了解肯定比我深,我骗不了司空暻,也没必要骗他。
我望着司空尧的灵牌,平静地开口,“阿尧,上一次见你,已经是很久以前。那是今年开春,我姐姐大婚,你来贺喜,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士庶联姻,本就不被人看好,甚少得到祝福,你代表司空家前来,是一件很难得,又很好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你这样的性子,陛下才会想到,给你和徐子烨赐婚,想通过你们的婚事,进一步消解士庶间的矛盾——你那么美好的一个小姑娘,又与徐子烨青梅竹马,这本该是一桩佳偶天成的婚事,谁知道后来会发生这么多变故。
“我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从那天以后,从卓梦口中听到的,都是你又生了病,精神不好的消息,直至你出事那日。我想你身上一定发生了许多事情,心病难医,却不知这心病是否和徐子烨有关。
“士庶之隔没有给我姐姐和姐夫造成阻碍,我以为你应当更用不着担心,你的家人都这么爱你,不可能不依着你。而且有司空家作为后盾,你如果嫁入徐家,也不可能会受欺负……可你还是未曾如愿,世人心中的成见,真是难解……”
司空暻在我身旁嗤笑了一声,“你居然以为是士庶之隔的成见造成今日之局面,看来在你眼中,我司空家还真是难以想象的庸俗。”
“那是什么造成了今日之局面,”我目视前方,不转头地问,“公子可否为我解惑?”
司空暻语气一顿,转头望着我的侧脸,“你能听见?”
我继续问,“公子何时知道我之前失聪?”
周围霎时间陷入静默,静得仿佛能听到人的呼吸声。
我转头看向司空暻,“我周围除了含冬和管家以外,还有司空家的耳目?”
司空暻神情一滞,继而满脸不屑道:“我没有往别人家放耳目的习惯。”
“刑部最近在查的案子,跟多年前的一桩旧事有关,为了隐瞒事件真相,有人启用了在旭京城中潜伏多年的死士,以家眷的性命威胁朝臣,替他做事。”我平静地叙述完以后,问道:“阿尧之所以丧命,是否因为司空家也受到了威胁?”
司空暻思虑片刻,答道:“是。”
我好奇道:“不知是用阿尧的性命威胁司空家做什么?”
司空暻冷冷道:“让司空家继续与东平王府作对,打压其势力。”
“我差点就信了。”我语气嘲讽道:“许智被逼烧卷宗,是为销毁线索,我被人暗杀,是为阻止我继续查访,所有参与计划的死士都被灭口,是为了不引火烧身——让司空家与东平王府继续作对?这与当年那件旧事有何关联?”
“我怎知有何关联?”司空暻不耐烦道:“那张威胁司空家的纸条某日莫名被摆到我案上,不知来历不明时间,你要我给你分析那人的意图?”
我啧啧感叹,“公子真是厉害,该给理由的时候给理由,不该给理由时便不给,反应很快。”
被威胁的人本就不可能清楚幕后主使的意图,我有此一问不过就是为了套话,然而司空暻没有为了给自己摆脱嫌疑而去编造一个合理的借口,的确把自己的身份想得很清楚。
“单翎,”司空暻讥诮地望着我,“这里不是刑部大牢,在场的也只有你我二人。”
他说的不错。
这里不是刑部大牢,没有刑部的官员旁听,我就算把话都套出来,只要没有实际证据,司空暻抵死不认,就不起任何作用。
“但我多少知道了一件事情。”我笑眯眯道:“多谢公子为我解惑。”
司空暻冷笑一声,“你能知道什么?”
“司空家没有能力颠覆如今的沅国朝堂,就终究还是要受沅国律法的制约。”我摇着头啧啧感叹,“困兽之斗,果然叫人烦躁。”
逼迫蒋氏离京的不是徐家,而是司空家,其背后的理由我大概能猜到。
当年蒋氏因随太、祖开国而迁至旭京,从偏远之地排不上号的一支士族,一跃成为旭京城中炙手可热的士族之首,作为旭京城中本地的士族司空家,哪里有不眼红的道理。
为了把蒋氏驱离旭京,司空丞相动用死士的力量污蔑构陷,终于成功把蒋氏赶回族地,本可就此太平无事。
然而曾经做过的事情,哪里会不留下痕迹?
为一己私利构陷朝臣,这种做法已经与党争无异,是自太、祖起就明令禁止的行为。
这件事如果被查出来,丞相一家,轻则流放,重则处死,总之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权衡利弊之下,还不如用当年的死士再拼一把,将一切线索抹除,好保住丞相家如今的荣耀。
他们确实成功了,毁灭了一切证据,杀掉了所有执行计划的死士,并且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司空家的实力不足以颠覆这个王朝,就还是只能以沅国律法的标准评判,好在这个标准也很好利用,抓不到实际证据,一切不过我的推测而已,做不得数。
而且要不是卓梦告诉我司空尧可能没死,我甚至都做不出这样的推测。
只有知道司空尧没死,我才能想到唯一的那个可能,就是司空家为了不让刑部查到自己头上,为了让司空家也变成这件事的受害者,做出被威胁的假象,贼喊捉贼。
我没有把这些都明说出来,只是给了一句模糊的“困兽之斗”,但我想司空暻应该能听懂我在说什么,他此刻选择闭嘴不言,似乎打定主意不再理我。
我现在简直一点话都憋不住,再接再厉道:“你一定很想知道我是怎么猜到幕后主使是你,可惜你不能问,问了就会暴露幕后主使真的是你。当然,我这么说也许只是为了套你的话,可能我不确定幕后主使是不是你——”
“单翎,”司空暻倏然打断我,“你表妹是不是去得太久了?”
“有吗?”我环顾四周,顾左右而言他道:“这个灵堂真冷,能不能少点冰块?”
司空暻望了一眼门外,严厉地瞪我一眼,快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