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来进行庭审的公署在大理寺算是比较靠近大门的地方,但那也只是相对其他公署而言,如果要在这里听到外面的喊声,那站在外面叫喊的少说也有几百人。
成百上千的人汇聚在大理寺门外,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大理寺卿差人去问是怎么回事,没过多久便有门口的侍卫回来禀报:“回寺卿大人,门外聚集了一批旭京百姓和书院学子,都是听闻今日要重申五年前那桩案子而赶来的。他们不知从哪儿听的撺掇,说这桩案子之所以闹出这么多的事端,都是士庶争斗,不顾百姓死活所致,他们要求大理寺判余进宝死刑,将唐家父女立刻无罪释放,否则便不离开,不止他们,还有更多人从各处赶来……”
大理寺卿气不打一处来:“荒唐!大理寺如何判决,那都得依据大沅律法来,难道就因为他们在外面喊几嗓子赖着不走,大理寺就要按他们的想法去办?”
盛淮赶忙上前安抚道:“大人,现在已审了两个时辰,在场的诸位想必也累了,不如干脆休息一下,外面什么状况,下官正好去看看。”
大理寺卿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气息,点头道:“好,你出去看看,切记,不要把事情闹得更大。”
在场的自然不会由着盛淮一个人走出去面对压力,几位官员起身跟了出去,我也下意识地想跟,刚起到一半,才想起要事,转头对檀旆道:“此乃正事,你莫要吃醋。”
檀旆放下茶杯,温柔地笑看着我道:“我同你一起。”
他跟着也好,省得我事后又要跟他多做解释。于是我等檀旆同我一道,一起到了大理寺门口。
门口的确如侍卫所说的那样,黑压压地围了一群人,个个脸上都义愤填膺,气氛相当不善。
快要走近时,檀旆拽了我一下,叫我留在原地,不许再往前:“盛淮的安全我去保,你老实呆着别动。”
我不由得想起上次打群架的时候,檀旆为了保护我不受伤害,抱着我用后背挨了狠狠的几拳。那时打架的双方还都是沅国朝臣,下手多少有些分寸,只不过年轻气盛,被司空逸轩一声问话也就劝住了,如今这些人是不可能被一句话劝住的,为了避免檀旆因保护我而受伤,我还是听他的话比较好。
于是我停下了步子,保持着一点距离,关注事态的发展。
旭京的书院就那么几家,所幸这群人中领头的那位学子跟盛淮是同一家书院,师承同门,喊盛淮一句师兄,两人因为这层关系,便能心平气和地说几句话。
我听到盛淮说:“此案绝非外人所传那样,是士庶争斗导致的拖延判决,我们在整理文书的时候已经尽力加快了速度,但是材料和证人太多,不得已才到今天开庭,没有人故意拖延时间。”
“师兄,此案当真不是庶族从中作梗?”
人群中有一人不屑道:“我呸!你这话的意思,岂不就是站在士族那边,认定了庶族都不是好人?要我说,就司空朗家闹出的那些幺蛾子,士族才不是什么好人!”
盛淮的师弟恼火道:“那你岂不是也一样,站在庶族那边,认定士族都不是好人?”
更多的声音加入争吵:“我看两边就没谁是好人……”
眼看着局面越来越乱,一阵“啧啧”的声音传入我耳中,我回头一看,发现是司空逸轩,他皱眉看着那幅混乱的景象道:“千算万算没算到还有这一招。”
我觉得司空逸轩分明话里有话,仔细揣摩了一阵,试探着问:“你说‘这一招’,意思是有人故意撺掇这些人过来的?”
“刚才你们忙着出门来处理这件事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因此脚下的步子慢了点,十分凑巧,被我看到余进宝和刘茂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眼神……该怎么说呢?”司空逸轩斟酌了一会儿用词,最后吐出四个字:“心照不宣。”
“呃……”
我越听越迷糊,“余进宝不该是想办法让自己逃脱罪责吗?找这些人过来算怎么回事,自己嫌自己判得不够重?”
“这是反其道而行之,绝地求生。”司空逸轩背过手去,解释道:“因为证据确凿无法更改,便故意找人来闹这么一出,好让大理寺重新思考如何判决。”
我还是没懂,“为何闹这么一出就要重新思考?”
“你刚才没听见大理寺卿的话?”司空逸轩悠悠道:“大理寺判决,依据的是大沅律法而非百姓言论,这样才能保证大理寺的公正性,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办案的终归都是人,不可能像法律条文那般死板。这些人吵嚷着要大理寺重判的时候,大理寺卿他们自然就会自觉或不自觉地给自己一个暗示——”
我顺畅地接口道:“——绝对不能像这些人说的那样重判。”
司空逸轩点头,说了句:“然也,所以这背后出主意的人,着实高明。”
深谙大理寺的行事准则,又摸得清大理寺卿等人的心理,能做到这个地步,确实厉害,应该能跟我父亲那只老狐狸旗鼓相当。
我和司空逸轩在这边闲扯,盛淮那边也有了些许进展,在众人稍微安静下来以后,盛淮道:“想必大家都知道,本朝自太、祖始便严禁党争,因此如果真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一己之争斗而不顾百姓死活,绝对会被严惩以正视听。”
士庶争斗是有,但因太、祖那道旨意压着,众人向来不敢闹到明面上,所以对应到现实中,双方最多也就吵吵架过过嘴瘾罢了,真要说杀人……最起码现在还未出现。
就好比司空丞相家豢养死士,因为想把蒋氏排挤出旭京而动了手脚,一开始并没有想着杀人,连阿忠都嘲笑说一并杀了就好便不会有后来的事。
可若一开始就想着杀人的话,司空丞相也就会在一开始便下狱,哪里还有后来他成功驱逐蒋家官拜丞相的事。唉,说到底也是人心不足。
盛淮不能否认士庶斗争的存在,也不敢下定论说士庶斗争不会进一步恶化,这才是矛盾所在,这才是百姓最不能信任的地方——虽说现在没有,难保以后不会有,难保以前有过没被查出来——这种话是真没法回。
我不禁为盛淮感到忧心,不知他能否解决这个问题。
此时,站在一旁半晌没有说话的檀旆终于开了口:“诸位静一静。”
檀旆虽然年轻,但毕竟是经过沙场历练的人,比起同龄人也多了一股军中将领的气场,认真说气话的时候,会让人有一种莫名安心、莫名想听的欲望……好吧,这些都是因为我喜欢他而自动给他美化的形象,总之他的声音成功让那些人安静下来听他讲话,不知什么原因。
“吾乃五官中郎将,有时会带着人在旭京城中巡视,应该有人认识我……”
檀旆停顿时,有人立刻接上话茬捧场:“五官中郎将,我认识您!你那时从旭京出征漠北,骑在马上的飒爽英姿,我也记得!”
人群中响起一阵小小的回应,的确是不少人有印象。
檀旆淡淡地笑了笑,“那么想必大家也知道,我是庶族出身,与这位大理寺的盛大人士族出身不同。”
站在大理寺门口处的人闻言,看看盛淮又看看檀旆,眼神都慢慢变得迷惑。
“其实说到底,无论是士族还是庶族,大家都是一样的人,只是祖上做官的年限不同,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有不同意见——就像诸位与邻里之间、与亲朋好友好友之间有点磕磕碰碰实属正常,但不至于因为这些事,在面临外敌入侵时还要计较两人间的区别,不是吗?”
众人愈发不解地看着檀旆,不懂他到底要说些什么。
檀旆气定神闲道:“尸位素餐、贪污腐败,这些东西毒害的是整个国家,所有人都袖手旁观,只会叫沅国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我不知其他人如何做想,反正我的想法是这样,所以我和这位盛大人,即使私底下有过节,也从不会将这些过节带到公事上面。”
檀旆把手背到身后,“此次开庭审理,参与审案的,既有士族也有庶族,被审的,既有士族也有庶族,就算诸位不信大理寺会公正判决,那按诸位的逻辑,有互相看不顺眼的双方在,只要有任何一方妄图做出不公正的判决都会被另一方质疑,由此做出的决定,诸位还是否会觉得不公正?”
大理寺门口的人渐渐把声音都降了下去,间或有几人不满,但声音太小实在听不清,也没人附和,就算翻不起什么风浪,倒也不必理会。
盛淮对大理寺门口的众人道:“请诸位稍安勿躁,静待大理寺的判决,如果判决出来以后诸位还有什么疑虑,盛淮在此恭候,一定尽力为你们解答。”
领头的那名学子道:“我师兄言出必行,在书院时我就知道,我信他,和我一样信任师兄的,都回去等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