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宴结束之后已经是晚上十点钟,姚妩歆跟着冷萧重新坐到车子里,才启动就听见冷萧的手机响了。
原来是乐虞在酒吧里喝醉了,侍应怕她出事,只好拿过她的手机给最近一个通话记录的号码拨过来。
冷萧沉着脸,打着方向盘改变路线先去酒吧接人。
姚妩歆本能地觉得乐虞既然喝了这么多酒,八成是因为不开心,而她的这份不开心,还八成跟自己有点关系。她可不愿意去趟这趟浑水,连忙对冷萧说:“澄哥哥,你把我放在路边吧,我自己回家好了。”
冷萧瞥了她一眼:“你穿成这样大晚上的自己回家?”
姚妩歆低头一看:呃~也是哦……
她的忐忑不安马上就化成了愁眉苦脸,只好一路祈祷着乐虞酒醉的表现最好是不省人事,也不用真的昏睡过去,只要认不出自己就好。
但是天不遂人愿,乐虞不但没睡着,而且还一眼认出她来了。
姚妩歆连忙特别积极表现地下车帮冷萧把乐虞扶到后座上,自己也坐进去陪她。
乐虞一看到她,果然就有激烈的反应,只不过跟她原先所想的破口大骂唇枪舌剑完全相反,她是掏心掏肺地哭了出来:“妩歆!妩歆……我对不起你,我不是好姐妹,我他妈的算什么朋友啊,我把你害了,呜呜呜……我把你害了……”
冷萧一听这话,马上回过头来喝斥她:“乐虞!你胡说八道什么呢?谁让你喝这么多的?醉了就赶紧睡觉,别骚扰别人!”
乐虞比清醒的时候勇敢多了,立马顶回去:“谁骚扰别人了?你才骚扰别人!你比骚扰还下作你!你凭什么骂我呀!”
姚妩歆则完全摸不着头脑,不过乐虞好歹不是骂她抢走了自己的好哥哥,这让她大大松了口气,赶紧息事宁人地劝道:“好了好了,别吵了哈!乐虞你瞎说什么呢?你当然是我的好姐妹好朋友啦,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别瞎说了,你醉了,哪里不舒服?赶快躺下来,或者就这么靠着我也行。”
乐虞却不肯,满脸泪痕把她原本就夸张浓艳的晚妆涂成了个大花脸,看起来滑稽又可怜,还有几分诡异可怖。她定定地看着姚妩歆,又看了看前面冷萧的背影,哇的一声索性大哭大嚷出来:“不是的!妩歆,你不知道,你都不知道……你不知道啊!都怪我,都怪我!”
哭着,她又一下子扑到驾驶座的靠背上,对着刚刚把车子开动的冷萧又打又骂:“哥!都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那样对妩歆啊?她才七岁啊!你这个畜牲!你真是禽兽!”
冷萧的肩背不易察觉地轻轻一抖,姚妩歆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乐虞这是在说什么呢?她说的这真是醉话吗?
她拉着乐虞不让她影响到冷萧开车,而乐虞还在挣扎着对冷萧控诉不已:“哥,你到底什么意思呀?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肯放过妩歆?你看看你让她穿成什么样子?你带她出去,你大周末的晚上单独带她出去,你没安好心你!要不是得来接我,你打算带她上哪儿去?你打算对她怎么样?”
说到这里,她真的担心起来,返身一把抱住姚妩歆:“妩歆,你离他远点儿!他是恶魔,他是色狼,你知道他对你做过什么吗?!”
姚妩歆的耳朵里一直乱哄哄地充塞着乐虞这些乍一听似乎莫名其妙的哭骂,脑子里也乱糟糟地越胀越大、越胀越大……
我才七岁?我七岁那年……
那年发生了什么?
她一把抓住乐虞的肩膀,一开口就发现自己的声音竟已变了调:“乐虞,我七岁那年发生过什么?发生过什么!”
“嘎”的一声锐响,冷萧一脚急刹,车子骤然停在路边。姚妩歆和乐虞都没系安全带,身体重重地磕在前排椅背上。乐虞丝丝呼痛,姚妩歆却浑若未觉:“乐虞,你告诉我!你快说呀!”
乐虞好像被她吓坏了,酒登时醒了一半。她直勾勾地看着姚妩歆,眼泪却似乎比她的脑子更快回过神来,开始大颗大颗地往下淌:“妩歆,妩歆……”
一些仿佛从不曾属于姚妩歆的记忆碎片如同玻璃渣子一般闪着刺眼的亮芒一块一块地向她脑子里扎进来——
七岁、同学家、放学后一起做作业……
“小鱼儿,快,妈妈带你剪头发去!”
“等我写完作业嘛,妩歆还在这里。”
“先去剪头发,不然一会儿人家关门了。让妩歆留在这里等你呗,反正你哥也回来了——妩歆你今晚上就在这儿吃饭,啊,吃完饭再回家。”
……
这些陌生又扰攘的片断一旦涌来,又让姚妩歆觉得它们其实并不陌生,而是那么熟悉,熟悉得可怕!它们原本真的是属于自己的往昔,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被自己丢弃掉了。原以为是一把扫进垃圾筐早已下落不明,却原来只是被尘封到某个不知所踪的匣子里,而这个匣子,这么多年来其实一直放在某个黑暗却近切的墙角,直到今天才重见天日。
痛,尖锐得钻心的痛……
“澄哥哥,不要,呜呜呜……不要……”
血,她出血了,可是怎么会是那么奇怪的地方?以前会流血的地方都是膝盖、小腿、胳膊、手心……这回怎么会是尿尿的地方呢?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
乐虞泣不成声:“对不起妩歆……我妈妈是自私,她怕我哥坐牢……我哥那年已经满十六岁,奸-淫幼女是要负刑事责任的,我妈也是迫不得已,才只好连夜搬家,然后很快把哥哥送回他养父身边去,送到国外去……”
——那天回家的路上,每走一步都痛,一瘸一拐的……
妈妈眼睛里瞬间崩塌的光亮……
爸爸霎时间暴跳如雷的怒吼……
他们告诉我我生病了,要请假几天,先不去学校了。
我也觉得我一定是生病了,我都开始往外尿血了,一定是活不长了吧?
好在后来没有再尿血,爸爸妈妈也说我的病很快就会好,让我忘了就好,也不要跟别人说,不要告诉任何人。
一个星期之后再回到学校,发现乐虞不见了。
去她家找她,这里竟然换了一家人,原来那一家五口已经搬走了,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
——姚妩歆猛然抱头尖叫了一声,一回身打开车门就跳了下去。
有人从身后迅速追上来,口里叫着“歆儿”,一把捉住她的胳膊,她摔回那个人的怀抱,抬头一看,是他!竟然是他!怎么可以是他!
姚妩歆抬腿就对他踢了一脚:“放开我!”动作太猛,那条支撑的脚下一个踉跄,她摔倒在地,而他捂着被踢中的地方又倾身上前……
姚妩歆恐惧到了极点,也愤怒到了极点,她一手抡起那只精巧华贵的手袋打在他脸上,同时取下两只高跟鞋,砸得他连连后退,她争取到了逃跑时间,连忙跳起来,赤着双脚就扑向迎面开来的一辆出租车。
冷萧狠狠地咒骂了一声,赶忙回到自己的车里,一踩油门紧紧跟在那辆出租车后面。
姚妩歆坐在出租车上,泣不成声,脸上的妆也花了,一片狼藉。她抽抽噎噎地掏出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妈!妈……”
妈妈在那边吓坏了,连声问她出了什么事。
她举着手机,像是可怜巴巴地紧握住自己最后的希望:“妈,你告诉我,我七岁那年发生过什么?”
妈妈突然没了声音。
姚妩歆呜的一声,哭了出来:“妈!你说话呀!你说实话呀!你告诉我,不然让我以后怎么跟我男朋友交待呀!要我到时候怎么跟我老公说呀!”
电话那头的妈妈终于也呜咽起来:“歆歆,你都知道了呀……”
姚妩歆怔怔地挂了电话。
原来那都是真的!
不是某个人的醉话。
不是自己一场重病之后留下的噩梦般的记忆。
竟然都是真的……
曾经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纯洁的女孩子,一心一意只爱过一个人,只爱着一个人,始终为他守心如玉也守身如玉,就算是那样都还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不配得到他的一眼青睐。
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生活在一场虚幻当中,一直都在自以为是,一直都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原来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不纯洁的女孩,才七岁就那样了……到现在都已经十五年多了,这个生命原来一直都是残缺而污秽的,而自己还傻里傻气地和那个毁了自己一切的人称兄道妹,投在他门下摇尾乞食!
从来没有什么时候,姚妩歆这么鄙视自己,这么痛恨自己,真想一头扎进搅碎机,从此再不要做自己!
手机又响了。姚妩歆呆呆地接起来,听见言小左急得发狂的声音:“姚姚,你怎么了?你现在在哪里?刚才你妈妈给我打电话说你很不好,你在哪里!”
刚刚僵冷过去的泪腺重新震颤,姚妩歆的眼泪又狂涌出来:“小左!小左、小左……”
她哀哀切切,只知道对着手机一遍又一遍地喊这个名字。她在这座庞大得冰冷的城市里最亲近的人一直都是这个可以为她赴汤蹈火的朋友,她出事的时候妈妈只有他可以找,而她也只有他可以找了,虽然她一点也不知道,有他在又有什么用?他也不是上帝啊,他也不能把时钟拨回到十六年前,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