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脸苍白羸弱,额发濡湿,眼皮沉沉,勉强撑着一条眼皮,迟钝疲惫地缓缓抬起来看他。
外面风声紧张,海浪声苍白凄凉。
商皑沉吟许久,最终用拇指捏了捏纪湫后脖子,倾向纪湫耳畔,打着气说,,“没事,有我呢。”边道又搓热了她冰凉的肩膀,“打起精神来。”
纪湫被他捏得微疼,过了会竟觉得轻松了一些,听他这话又安心不少,总算重新有了点坚持的信念。
“好。”纪湫声音微弱地响起,点了点头。
纪湫捏着商皑的衣服松了松,整个人精疲力竭地倚在他身上。
商皑用手托住纪湫的后脑勺,往怀中又按了按,环住她腰身的臂力也紧实了些,低哑的嗓音送到她的耳里,“你什么都不用想,先睡会。”
纪湫听他这样说,就再也没力气去顾虑什么了,身子一点点地软在他的臂膀间,将面颊埋进他的胸膛。
也不知是不是身体太难受,她感到鼻尖有些酸意。
心间的复杂和无助让她有些难受,她隐隐感觉到眼眶有止不住的热意,这让她顿时有些慌,怕商皑发现,就把眼睛朝他身上挤挨了几分。
商皑侧身藏在简陋的小库房里,用指头打开外面的窗户,察觉到胸口的微动。
他往下扫了一眼。
衬衫布料的褶皱间,隐约可见她湿润的睫羽。
商皑眼中光色明灭不定,下意识抬手想去拂拭纪湫泪痕。
那拇指还未触碰到她的眼角,就听一声脆断声响,纪湫那只伤脚朝下滑了半边,情急之下手一伸,就勾住商皑的腰。
商皑全身陡然紧僵,忘了反应,一双眼睛错愕地朝下盯着。
纪湫害怕惊动敌人,朝窗户缝外面打量,又抬头迎上商皑的目光。
她正想要询问现在情形,却看见商皑的眼眸在短暂的颤动后,却朝旁滑去。
纪湫见他拒绝接受信号,也没再多言,不做打扰地低下头看脚,实打实地站好了。
觉察到视线感的消失,商皑就又往下掠了眼。
形势危急,他全神贯注地戒备窗外,却见偏头伸长的脖颈中,喉结滚了两圈。
随着时间的推移,外面的大雾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愈加浓厚。
商皑从东面看到了一小片身影,他眉目骤沉,拍了拍纪湫的肩。
纪湫不知休息了多久,长达两天的生死时速,让她很快就睡着了,被商皑拍醒以后,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迷迷糊糊被商皑拉出了屋子。
外面海风肆虐,冰冷潮湿的冷意把纪湫淋了个透心凉。
她冻得灵台清明。
那对人马一找上来,商皑就采取了措施。
此刻他们还未能发现逃跑的纪湫和商皑。
纪湫跟着商皑又跑了许久,上上下下地绕来绕去,不知道究竟到了第几层,穿过一扇又一扇门,到了个花团锦簇的空中阳光房。
到了这里,商皑才停下脚步,那队人终于被甩掉。
纪湫蹲在花篮后面,气息还未喘匀,惊魂未定地问商皑,“现在什么情况?”
商皑四下警惕观察一番,才终于屈膝坐在地上,“那队人没跟上来。”
纪湫松了半口气,“那现在怎么办?”
商皑手搭在膝盖上,神色莫测地瞧她,不发一言。
纪湫被看得莫名其妙,防备地往后缩了缩身,“你……什么意思啊?”
商皑冷淡地从她身上收回目光,看向远方若隐若现的陆地。
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纪湫茫然困惑地回过头,环着膝盖的手紧了紧,看着脚尖轻咽了几下。
彼此之间长久无言,沉默中各有心事。
时间仿佛流逝得很慢,纪湫甚至觉得在这种奇怪的氛围里有些煎熬。
她终于忍受不了这种猜来猜去的模式,心急要朝商皑问明白,却见商皑忽然就站了起来。
纪湫见他面容紧绷,不由七上八下,“发生什么了?”
商皑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按低了纪湫肩膀,边走边道,“这里不是安全的地方。”
商皑大概已经记熟了偌大一艘邮轮的布局,从被追逐的范围来看,这里迟早会有人过来。
纪湫头发被风刮进嘴里,又无暇去拂开,语调含糊不清,“现在我们又要去哪里。”
商皑动手把她的头发拢在手心,平时前方,“走不动了?需要我背你吗。”
纪湫连忙拒绝,“没事,我已经好多了。”
话音刚落,形势又有了变化。
商皑身形快速一闪,侧掩在门后,连带着纪湫也被第一时间按在身边的墙面上。
她心跳陡然间又加了速度,哐哐地撞着胸腔。
纪湫有理由相信,再来一场以外,她的小心脏估计就真的要崩溃了。
半秒过后,纪湫听见几米外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谈话声。
从声音的方向依稀分辨,这群人应该很快就会离去。
他们离危险很近,但所幸没被发现,现在只需要屏气凝神,等着这群人走远即可。
纪湫紧紧贴着墙壁,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墙里。
不过才一分钟不到,她就感觉身体已经开始发酸。
那群人声音已经消失,纪湫和商皑准备出去,不想身后忽然响起一道高呼。
纪湫头皮一麻,转头就看见后面船舷尽头站了个人,正指着她们怒目而视。
话音落下,前后的两队人就都注意到了这边。
霎时间,船板响起密集踏脚声。
两队人马前后汇集,如狼似虎地冲过来要抓他俩。
纪湫只听商皑暗骂了句。
来不及诧异就连商皑也会说脏话,就被扯着拽进了刚刚躲的那扇门里。
如果不是这里还有一条通往船内的员工通道,置身于刚刚那种前后夹击的状况,肯定无论如何也难逃一劫。
身后来猛追的人有二十余人,纪湫和商皑的体力总有一刻会耗光。
幸好商皑脑袋瓜不错,熟悉船内布局,自家也是造船的,对很多藏在内里不为大众知晓的弯弯绕绕也很清楚。
有些东西万变不离其中,对于各种通道的设计也有一定的规则,商皑一直全权负责公司邮轮项目,对这些最清楚不过。
他来来回回进出各种关卡门房,几乎没有走进过死胡同。
虽然得益于过往经验和战略头脑,后面的人渐渐甩掉了不少,但紧跟不舍的人还是有很多。
推出最后一扇门,来到了邮轮的尾端。
三路追兵汇聚而来,他们的身前的路已经被堵死,身后只有大海。
海浪像饥肠辘辘的猛兽,深厚的爪垫猛拍着船壁,一步步地卷上来,张着血盆大口,要吞没上方的食物。
helen从一端被人迎了出来,从容不迫地朝这边走来。
纪湫退无可退,腰已经抵死在了栏杆上。
她的手不住地发抖,商皑回头看她,掌心收紧。
商皑立在风里,额发乱舞,望着纪湫的眼睛,比辽阔的天空更深远,更苍凉。
他看了很久,久到纪湫毫无遗漏地体会到他的所有复杂和悲伤。
他或许也没看多久,短暂得helen都还没走近。
但这不重要了,纪湫都能懂。
她的眼眶红了,却对他咧出笑来,“我们运气有点不太好。”
商皑提前预想到了所有情况,短暂的半夜不到,以一人之力足足挺过了三次大危机,他刚刚都已经要带纪湫离开那个花园了,没想到前后都来了人。
这是商皑在倒霉的运气下,能带着纪湫做出的最后挣扎。
商皑眼角搐动,一片红色蔓延到眼底,他唇瓣也试着扬了扬,却实在忍不住心疼,抬起手捧住纪湫的脸颊,额头凑过去,寒风刮着他的鼻腔,他出声哽咽。
“抱歉。我……”
商皑说不下去,重重地把纪湫抱在怀里。
他性格冷淡,少有情绪,生死面前,本该是最看得开的那个。
可如今坦然的,勇敢的,却是他没能护住的姑娘。
纪湫从未听过商皑这般语气,她合上眼,眉梢深深蹙起,眼泪从下巴淌落。
她忍住胸腔强烈的酸楚,呼吸一口也是刀割似地疼。
纪湫抬头看了看天空,什么也没有再想,她将脸颊挨过去,蹭了蹭他的脖子,双手回拥住他的背。
“商皑,我们走吧。”
商皑动作重而缓地抚了两下纪湫的头发,血红的眼睛望着底下奔涌的浪涛,嗓音极哑,含着甜腥,悲凉地笑了一下,有几分无奈和自嘲,“没想到,最后还是让你跟我一起死了。”
他眼睛失神地看着远方,掌心一寸寸地收紧,里面有她一缕头发。
纪湫埋在商皑肩窝,鼻梁朝他的颈项压去,“我们只是一起去其他地方。”
商皑愣了一会,缓缓发出一个音节,“嗯。”
纪湫深吸了口气,闭上眼,连天空也没再看一眼,屏住呼吸,跟着商皑朝后慢慢地弯下身去。
海水是什么味道,砸进海水的那一刻会是什么感觉,窒息会是一种怎样的死法……如果他们都死了,是不是就会被海水冲散?商皑会去哪里,她自己又会去哪里?
不,她不想。
不想一个人沉入海底,沦落为海沙里无人问津的白骨。
纪湫陡然心惊,抱紧了商皑,随之而来的冰冷淹没了她的面颊,四周的安静来得很突然,气泡密密地扑来,堵住了她的五识。
唯有的感觉,是商皑将自己往胸膛又按紧了几分,像是舍不得她被海浪带走。
四面八方有纤细的子弹穿梭进来,像捕食的海鸟扎到浪中。
天空白晃的光斑投到纪湫的脸上,她隙开眼缝,看见那些子弹逐渐无法抵达,船上人的面孔渐渐模糊,宽阔的船底像悬浮的岛屿……
helen展臂,两侧的人便收回了枪口。
那两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子弹冲海面扫射这么久,不被淹死也被打死了。
helen深吸了口气,将头从栏杆外收回来。
她转过身,背靠船舷,面色沉默。
头顶余光有暗影,helen抬头,便见闵玉站在上层。
他斜靠在栏杆边上,随着船的驶离,头渐渐偏转,目光仍停留在刚刚那片海域。
闵玉不像是刚来,他应该在这里站了不少时间。
他方才见死不救,可如今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处别人的殉情之地,神色又让人捉摸不透。
既不像好整以暇地看戏,也不像在畅快或惋惜。
那眼神阴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恨意。
待那处领域被白雾模糊,再也看不到,闵玉才收回目光。
他唇瓣瘪了下,眼里流露出一种讽刺。
那种冷嘲还未消失,就注意到底下看着自己的helen。
闵玉舌尖在上齿卷了一圈,往栏杆一按,转身带着一队人从楼上走了下来。
helen侧过身,对闵玉笑笑。
待闵玉走进,她笑容明艳地偏头朝海面打量了下,“真可惜,没抓住。”
闵玉一如往常,脸上挂着笑,黑色的大衣外套在寒风中鼓动,“有什么可惜的。都是活该。”
helen眼睛瞧着闵玉,双手环抱,话语里有几分轻佻的打趣,“我怎么感觉,您有点嫉妒?”
闵玉面色凝住,缓缓地把视线挪到helen脸上。
紧接着,他朝前走了两步,衣衫外套掀开半幅,掏出一把枪来,在helen大惊失色下微张着口时,喂了进去。
身侧响起打斗声,是闵玉的手下在和helen的手下交恶。
闵玉毫无分心,冷漠的眼睛凝望着helen,在她愕然惊诧得目光中,俯下身去,于她耳畔轻缓哑声,“很不幸,你的无能,让我无法再把你伙伴。”
helen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她试图告诉闵玉,自己仍还有胜算。
但显然闵玉一点机会也不想给她,他很明白现在的形势如何。
他可不想步詹妮弗的后尘。
高阔的天际,响起枪声。
舱门被踹开,两队人从内而出,整齐地列在船舷外侧。
孟兰宴站在十米之外,碧绿的眼睛里,映着闵玉慢慢转身的影子。
他脸上血污,捏着helen的手松开,女人的尸身落在地上,两侧死伤一片,幸存的只有蓝蝎会的几个人。
闵玉的唇张了张,朝着孟兰宴走了两步,脸上是隐忍的哀痛,“大哥……我来晚了。”他定定地望着地面,枪从颤抖的手指落在地上,“没能救得下小六……”
孟兰宴打量着闵玉,半晌后,开口问,“人怎么死的。”
闵玉眼底毫无血色,看了眼身边被人拖走的helen尸体。
孟兰宴得到了答案,深吸了口气,咬了咬牙,望着天空,然后猝不及防大步走到闵玉身前,把他的衣领揪住,语调抑制着恶意,“希望你真的只是晚了一步而已。”
闵玉沉默地垂着视线,他心里没有一分动容。
孟兰宴幽深的眼睛紧紧盯着闵玉,片刻后,缓下声来,暴戾悄无声息退却几许,“走的还有谁。”
闵玉眉梢搐紧两下,“和她那个下属。”
孟兰宴看向一边,笑了下,笑意未达眼底。
转身的时候,手松开,闵玉被仍到一旁。
孟兰宴朝后走远,隐隐听他散漫地吩咐了一句,“这个带回去,我要亲眼看她死透。”
亚伦答了声“是”,检查了helen,又命人把她撞进黑袋。
胜负已定,邮轮终于恢复了久违的祥和。
闵玉回头又看了看那处沾满血污的栏杆,慢慢起身理了下被揪皱的衣领,低头时掩去眼中一线轻悦。
为纪湫报仇,杀了helen,这个理由听起来多么天经地义。
他心知孟兰宴怀疑自己。
可孟兰宴谁不怀疑?
正因如此,孟兰宴恰恰是最讲究证据的人。
而现在,死无对证。
思及此,脑海里又闪过十几分钟前,底下那两人相拥如海的情形。
看起来多么至死不渝,多么轰轰烈烈。
闵玉恍惚地盯着天际,指甲撕着指尖的薄茧,每想一次就觉得可笑,每一次觉得可笑心里又多一分莫名的憎恨和厌恶,可他却也不知道到底在恨谁,内心匪夷所思地燃着一朵火,越来越旺,越来越大,烤得他暴躁难耐。
待一阵尖锐的疼痛把他拉回来,猛然发现手上已是鲜血一片。
从薄茧中源源不断地涌出的血,止也止不住。
像他内心溃堤的毒意。
=
纪湫零零碎碎地做着梦,怎么也醒不过来。
她心里好奇,人死了也会做梦吗?
同时也在想,她死了,会不会就回到原来的世界了?
那商皑呢?
她猛然记起这个名字,耳边恰如其分又响起了他的声音。
纪湫眉头紧了紧,胸腔涌上涩意,她咳了两下,侧卧在沙滩边,吐出两口海水。
眼皮开始变轻,她迷迷糊糊睁开眼。
热烈的天光一下子照进来,导致她出现短暂的失明。
她眨了两下眼睛,视野晕出男人的面部轮廓。
商皑头发挂着水,滴到她的睫毛上,看她睁开眼,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我们……没死吗?”纪湫张着唇瓣,喉咙痛得像挂着沙子。
现在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背后已经散开橙红阳光,温柔地打在商皑侧脸。
他的眼睛则在影面中,荡着深沉的热意。
“没事了,我们都没事了。”
纪湫迟钝地体会着他这句话,像木偶被商皑一点点扶起来。
“那现在是在哪里?”纪湫看了看前方的陌生景象,又瞧了眼身后波光粼粼的海面。
他们大概是被随波逐流,飘到这里来的。
兴许商皑做了不少的努力,但她昏迷的太早,没能目睹。
商皑暂时也无法回答纪湫的问题,他们虽然活着,但前途仍是未卜。
“不是一座荒岛,至于具体是哪里,还需要走进去。”
商皑在纪湫面前半蹲下去,示意纪湫上他的背。
纪湫迟疑,“你能行吗?”
商皑朝后瞧她一眼,眼睛被后面的光照透,微有波澜,最终没有说什么,转过头去,不由分说就拉起她的手往肩头一扛,纪湫整个人栽倒在他的背上。
商皑的肩背耸了耸,把纪湫稳稳地固在身上。
纪湫始料未及,但也不是第一次被背了,朝他盯了眼就收回了视线,把脸慢慢贴了上去,枕在他的肩头,浅浅叹了声。
商皑听见,在前面说她,“劫后余生,叹什么气。以后的路还长。”
纪湫缓慢地回答,“我这不是叹气,是松了口气。”
过了会又抬起头。
“不过我现在可以松口气吗?”
商皑沉吟了几下,“稍微可以。”
纪湫听他这么说,就知道是不行了。
商皑比她更能沉得住气,明白不到踏进家门那一刻,都不能掉以轻心。
虽然如此,纪湫的心里还是很有希望。
毕竟现在最大的阻碍已经没有了,他们只需要随便找个电话亭,联系夏树他们过来接人就好了。
家,仿佛就在眼前。
思及此,纪湫心里残存的恐惧和担忧也暂时被这种期待冲淡。
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林间,纪湫趴在商皑的背上正要睡着,听他有些犹疑地问起。
“所以你想跟我回家吗?”
他的气息在运动中听起来有些紊乱。
纪湫被他这个问题问得一下子清醒过来,下意识发出个茫然的音节。
商皑听见,看了眼逐渐被夜色淹没的远方森林。
“如果你能联系到外面,是回蓝蝎会,还是回a城。”
纪湫心里答案再清楚不过,听见商皑这话,才反应过来,商皑尚且还什么也不知道。
但她念头一转,却支着脑袋,朝前看商皑的眼睛,“你认为我该去哪一边?”
商皑脚步顿住,纪湫的脸近在咫尺,眼里难得地有了几分鲜活的笑意。
他瞧了眼又飞快落下,望着脚边那一簇五颜六色的蘑菇。
“当然是看你自己。”他的神色有几分莫名的暗淡,不动声色地清了清嗓子,补充道,“你想去哪边,就去哪边。”
纪湫打量商皑,觉得没趣,收回脑袋,“哪里的人对我好,我就去哪里。”
商皑瞳色紧了下,愕然地转头,纪湫恰好就接住他的目光。
对视片刻,纪湫的眼睛一下子弯了起来,终于笑开,视线落在他的眉梢,用手把他的垂落的头发拨开,“还是看路吧,商先生。”
商皑仿佛被晃了眼,许久才回过神,目光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就照着她的“忠告”,把视线往地上放,一步一步,唇瓣越抿越紧。
优越如他,从来没有把脖子勾得这么地低走过路。
夜幕降临,天上有漫天璀璨的星星。
纪湫抬着头看。
半个多月以来,她已经很久没有注视过夜空。
此前的每个夜晚,在高墙之中,她没有一刻不在忧心,现在终于逃出来了,按理说该是喜悦开心的。
可纪湫却半点愉快不起来。
商皑的速度明显慢了很多,纪湫提议先休息一段时间再走。
找到一棵避风的大树,捡来枯枝败叶,商皑找了两块石头飞快地摩擦着,纪湫在另一端用手护着小火花,两人挨着脑袋忙活半天,终于迎来了一小朵火的诞生。
火苗越燃越旺,小范围地照亮一圈黑夜。
纪湫双手放过去,感受着热量,“你不是说这里不是荒岛吗,那为什么走了这么久,一点人烟都看不见?”
商皑:“这里一定有人,之前我发现有人类活动的痕迹。”
火光映亮纪湫的脸:“我有些累了,你也该休息了,可是今天晚上我们睡哪儿?”
商皑折断手里的树枝,扔进火里,“我不累。”
纪湫直起身无语地看他。
“你累了。”
商皑油盐不进,“我不累。”说着又拿树枝推了推里面的枝叶,在纪湫有些愠怒的时候,又说,“你睡,我守你。”
纪湫看他对自己这样不在意,原本很生气,但想到什么,忽然又觉得好笑,“商皑,你不可能一辈子都给我守夜吧?”
商皑倒腾火堆的动作停住,火色跳进他的眼瞳,他忽然转头把纪湫盯着,“你什么时候不骗我,我就不守你。”
说完目光一撇,囫囵地把火堆戳出漫天的火星子。
纪湫愣住。
没想到商皑比她还先一步生起气来,纪湫鼓了鼓腮帮子,看了他几眼,自知理亏,不再开他玩笑。
现在已经不是在蓝蝎会,纪湫思索了几下,心想把真相告诉他也无不可。
想到这,她鼓了鼓勇气,侧过身去,用手指戳了戳商皑。
商皑这时却没回应纪湫,眼睛定在某个方向。
他倒退半步,暗道一声,“不好。”
纪湫还没意识到出什么事,就见商皑一下子把火灭掉。
商皑什么也没有解释,从地上把她横抱起来就往森林深处狂奔。
橫生的枝丫像鬼魅的爪,一次次试图缠扯纪湫的头发,她捂着脸埋在商皑商皑胸膛,来不及问什么,忽然听到一声巨响。
她心里头咯噔一下,看见远方生出一串火苗。
纪湫吓傻了。
商皑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次也没回过头,当那窜炮火印证过他的猜测后,他咬紧牙关,跑得更快了。
纪湫如陷云雾,但很快她发现,这颗雷爆,仅仅只是一场恶战的开始。
身后陆陆续续有枪火的声响,子弹像雨点,落在树木和枝叶上,撞出嗖嗖的脆响。
比岛屿上的枪战更为可怕的是,这里的火·药充足,甚至还有榴弹。
那些暴躁的果实追着他们的踪迹,炸得地面土石翻飞。
一两分钟之前还静谧无声的森林,此刻被连天的炮火照得犹如白昼。
纪湫下意识联想到之前自己经历的战斗,但很快她否认了这个想法。
虽然在商皑身上的视野颠簸,但纪湫依稀感觉这场战火并非是在往他们身上在烧。
他们很可能是误入了战场,成为被牵连的无辜者。
商皑呼吸越来越粗重,肺上烧得刺痛,喉咙也像有刀片寸寸地刮着。
然而形势危急,他片刻也不能停,即便底下这双脚重得都已经像不属于自己的了。
纪湫与他贴得这样近,不可能感受不到他急促呼吸下的体力告急信号。
然而她再如何忧心,唯一能帮得到他的,只是安静地待着。
商皑在纪湫腿下的手开始渐渐没了知觉,他勉力咬牙撑住,肌肉过度疲劳导致了生理性的颤抖。
纪湫开始慢慢往下滑,就要在他身上待不下去。
纪湫拳头攥紧,看着周围越来越猛烈的炮火,下了决定。
“商皑,把我扔下,我不要你抱了。”
说着那双环着他脖子的手就松了。
山林的路崎岖坎坷,逃跑赶路的过程里,颠簸极大,纪湫基本上可以说是挂在商皑身上,她希望商皑节省点劲,才死力地用自己的手环着他。
而如今,纪湫不再做自己最后的支撑,身体几乎是陡然往下掉。
商皑意识到手中之物的下落,瞳仁陡然一颤,拼死了最后一口气也把纪湫往身上按。
纪湫只觉腰被掐得疼,一阵天旋地转,眨眼间被商皑捞着身子给扛到了肩膀上。
她猝不及防,差点吓得惊呼出声。
商皑咬着牙,朝纪湫磨出一句话来,“不讲道理,不让我抱让谁抱!”
纪湫瞬间哑然。
周围闪过几片黑影,有暗枪打来。
夜色很黑,头顶树冠茂盛,隐天蔽月,仅剩的一线月光难以投照下来。
商皑足尖在乱石上精准而迅疾地跳跃着,前方路况模糊,他却没有办法产生任何的犹豫。
一场炮火落罢,周围就平静得宛如什么也没发生。
可四面八方急速闪烁的黑影却令人神经紧张。
他们有如鬼魅,在林间如履平地,甚至因为对这里的地势更加熟悉,狙击和动作也会比商皑更得心应手。
他们的形势不容乐观,即便是对方知道他俩毫无企图,但免不了成为俘虏,受到更可怕的对待。
纪湫心里直发毛。
边境的乱,果真名不虚传。
还是国内安全。
纪湫心想,大概自己这次要是死里逃生,这辈子都不要再出国门一步了。
不,家门都不出一步。
商皑的肩膀,远比在他怀里待得艰苦。
这男人的肩膀平时看起来让人挺有安全感的,真被抗在上面的时候,那骨头又硬又磕,颠得她脑袋瓜阵阵恶心。
纪湫头昏脑涨,连连犯晕乎。
抓着商皑背后的衣衫,努力保持着清醒。
他的衣服被汗湿透一片,就这样几乎能被纪湫拧出水来。
短短几个小时,这层布料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耳畔传来潺潺流水的声音,风里送来熟悉的硝烟味道。
从斜后方传来尖鸣,像烟火蹿升,一下子就在前面轰地爆开。
不是五彩纷呈的璀璨火星,而是攻击力可怕的火力怪兽。
在水里张牙舞爪,咆哮嘶吼,炸得水花四溅,乱石齐飞。
滚滚热浪波及开来,伴着头顶枪林弹雨,甚至还有流弹不依不饶地次第爆开。
炮火越来越密集,后面森林里有人高声说话,是纪湫听不懂的外文。
可她没来得及再去注意什么,只觉一阵失衡。
前方是一个长坡,她视野在后,不知商皑发生了什么,与他一同滚了下去。
好几番天摇地晃中,纪湫来到长坡尽头。
所幸一路上没碰到什么凸石,她虽然全身有擦伤,但都不算很严重。
她慢慢地撑着地爬起身,商皑就找了过来。
“受伤没?”
纪湫摇头,“还好。”
纪湫脚有些疼,跌跌撞撞地和商皑躲进了一处洞窟。
说是洞窟,实际上空间极小,更像是不同体量的动物曾待过的巢穴,里面又深又长,被爪子刨了又刨。
只是从土质迹象和植被长势来看,这里被闲置了多年。
纪湫把洞顶的藤蔓拂下来,将洞口遮严,这才放心,转头问商皑,“刚刚发生什么了?”
商皑整个人都在暗处,像是屏了下呼吸,过了一会,哑着嗓子回答;“没事。就是踩滑了。”
纪湫有短暂的思考,而后忽然伸手把洞口的叶子帘掀开半边。
月光把洞照明,商皑的脸白得吓人,痛色还没来得及从脸上退去,就被纪湫看了个明白。
纪湫简直不能形容自己的心情,盯着他死死按住的伤口,手抖着伸过去,却不敢碰,声音都不稳了,“你……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商皑按着的后肩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渗血,唇瓣已经没有颜色了,白得吓人。
纪湫哽咽地爬过去,鼓起勇气才把手按下去,帮他一起止血,“你是不是中弹了?”
商皑吃力地撑着眼皮看她,“别哭,不是什么大事。”
说着,他就冲纪湫笑了下,眼神比起任何时候都要温柔。
纪湫立时注意到他牙齿间的血色。
她震了震,心里涌上好大一波酸楚,立时就没忍住抽泣起来。
纪湫强忍过泪意,又生起气来,责怪商皑。
“我问你什么你都说没事,都这样了你还说没事,是觉得我傻,好骗吗?”
商皑往后躺了下,仰着头,半遮着眼帘下,眸色深深地看着纪湫,喑哑的嗓音徐徐在洞中荡开。
“果然,你还是不希望看到我死的对吧?”
纪湫心跳漏了半拍,怔怔地看着他。
这才反应过来,他此刻展现出的期待来自哪里。
纪湫胸口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她没想到,商皑会对这件事那样地在意。
纪湫没有理由隐瞒,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我不想让你死,我不想让你死的……”
她莹然望着商皑,低低地重复,掌心被指甲掐出压痕。
商皑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笑,眼睛温光涟涟地瞧着纪湫,故作轻松地调侃了她一句,“所以说到底谁才是真正的骗子。”
纪湫抿紧了唇,没有闲心在回应他的打趣,眼里逐渐生出几分坚定。
她抹了把脸上的泪,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跟他一样不在意伤口,“你别说话了,你现在需要把子弹取出来。”
她几乎是忘了外面的危机,这话音一落,就听见外面轰隆一声。
炸得山体天摇地晃,把她震得往回跌坐下去。
待她揉着刚刚给摔得钝痛的屁股墩,忧心忡忡地审视着洞外,商皑哑着声音,极缓地开口。
“血已经止住了,我们等会再出去。”
纪湫看着商皑,眉头紧紧地皱着,不知道该要说些什么。
她心急如焚,在洞里根本待不住,心里想的都是要怎么面对今后的事情。
直到商皑用手将她握住。
纪湫感觉凉意,瞬时一惊,赶紧把他推了回去,“你现在别乱动。”
她惊慌地扶着他的背,送着他往下躺,期间尤其注意他的伤口。
商皑神色有片刻凝固,眉眼愕然地望着纪湫,半晌后,有些不可思议地掀了唇角,“你……真的担心我?”
纪湫听他这么问,反应了一会,忽然气得指责起商皑来,“你都在关注些什么东西?对自己的命这么不在意吗。”
商皑被教训得有些愣神,“你从来没有对我这么好过。我有点不习惯。”
纪湫噎住,背后钻出一片热意,视线往旁边撇开。
脸有些发烫,但多亏了洞中光线很暗,不然以纪湫这个轻易就上脸的习惯,指不定会有多尴尬。
商皑靠在石壁上,静静地看着纪湫。
她面对着洞口坐着,背很单薄,月光透进来,在她细细的脖子留下光斑。
商皑深吸了口气,身子迟缓地动了下,把头往里面侧去。
“我睡一会。”
纪湫原本还在气鼓鼓地较劲,一听他这话,又警惕起来。
“哎,你别睡。”
商皑从眼角戏谑地看了纪湫一眼,“放心,我不会就这么睡过去的,我只是眼睛有点干了。”
纪湫将信将疑地打量他一会,没再说话。
在洞中的时间度秒如年。
纪湫时刻都在注意着外面情况。
外面已经有很久没听见枪炮声了。
纪湫觉得现在已经可以出去了。
她伸手把商皑摇了摇商皑,对方却始终没醒过来。
纪湫全身骤紧,力道加大,吓得又是捏又是掐,才把商皑疼得开了口。
“醒着呢,脸都要被打肿了。”
纪湫心有余悸,“那你吱一声啊。”
商皑又没说话了。
纪湫觉得他不对劲,抬起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被烫的缩了下手。
按照她以前生病的经验,着温度怎么也得飙到四十去。
纪湫倒吸了一口凉气,最坏的情况还是出现了。
“商皑,走了,我们得赶紧出去。”
她说完就打算先出去看看情况。
洞口很小,纪湫弯着身子艰难地转了个向,还没把半颗脑袋支出去,就被商皑拉住脚踝。
“现在还不是时候。”
商皑眉峰皱着,月光下的肤色比之前还要惨败。
纪湫知道他再也耽误不得了,“外面已经很久没听见枪响了。他们说不定已经走了。”
商皑目光已经有点散,“我知道,但你得听我的,还要再过会。现在外面依然不安全,你信我。”
纪湫鼻音更重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她不自觉地又湿了眼眶,但神色却很冷静,“你放心,我走这边,刚刚我一直在注意,东边这座山的方向很安静。你就在这里等着,我腿脚灵便些,先出去找人过来。”
她觉得这个方法算是现目前的最佳选择了,说完就要动身。
商皑手劲却更紧了,试图把她外自己这边拽回来,伤口的牵扯疼得他抽了气。
他这般不要命地作死,纪湫哪里还敢动。
硬生生只好把方向又掉了回去,“商皑,我很快就回来。不会有事的。”
商皑紧锁眉心,眼角搐动,虚弱的力道无论如何也捁着纪湫,“怎样都不可以。”
纪湫莫名其妙,不知他为什么突然又变得油盐不进,“为什么?”但她不会跟一个伤者较劲,好声凑过去,轻声劝,“我天亮之前一定回来好吗?”
商皑咬着牙,撑着身体坐起来,洞里的空间一下子就窄了。
纪湫背贴到岩壁上,本来已经没什么活动的地方,商皑却又得寸进尺地身子凑近,手也撑在她的身边,挡得她没有脱身的余地。
“你出去带人过来,我在这里等你?”
商皑已经没了原本的音色,他凝望着纪湫,眼里卷着风暴。
“我现在这样都是因为什么你不知道吗?你要是出去了,我就算是在这洞里死了,也难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