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白天温度喜人,整日都是阳光明媚,可到了傍晚,却忽然下起了雨。
山间生发着浓雾,空气凉丝丝的。
纪湫将纸条揉烂扔了,借口去喂原主那只白虎。
原主这只小老虎脾气不太好,天天晚上咆哮,离别墅近了,里面的人晚上都睡不好觉,这才喊来了人把笼子搬到了外面。
在别墅外围的林中,用砖头和铁丝草草围了个二十平米大小的院子,笼子就放在东南角。
笼子有三层,里里外外错落的粗铁杆把凶兽管束得很是安全妥当。
纪湫经过笼子的时候,笼子里的老虎正闭着眼睛打盹,听见动静后,睁开一双慵懒的眼睛散漫地打量她。
纪湫历来有所耳闻,这只老虎它不太亲人,即便是面对把它从小养大的原主,它要不高高在上,要不就暴跳如雷,十份地野蛮危险,万万不能放出来。
此刻它依旧是一副俾睨天下的姿态,轻蔑地望着纪湫从笼子后面的草丛里钻了出去。
姑且算是名正言顺地走出了监控范围,纪湫风风火火地跑到了约定地点。
林中只挂着几颗老旧的电灯泡,能照亮的范围本就不多,此刻又在大雾之中,撑起光晕来便更是吃力。
商皑站在光圈的外围,在暮色和雾色中只有很浅的一片影子,直到听闻声响,他转过头来,一层柔光打在鼻梁上,纪湫才确认是他。
一颗怦怦直跳的心安定下来,纪湫踩着枯枝败叶走过去。
“怎么了?这么着急把我叫出来。”
商皑倚在树干上,偏头打量着纪湫,唇瓣温和地弯着,“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吗?”
纪湫仰脸看着他,男人面庞温柔,眼眸深静,确无故弄玄虚的味道。
她先是哭笑不得,但很快又感到一丝无奈,“我能找到的借口不多,用一个就少一个。”
商皑眼里的光好似淡了半点,对视片刻,他伸手抚顺纪湫被风吹乱的一缕头发,而后掌心落在她的发间,拇指轻拨着细细软软的鬓发。
弯下腰来,他似有所叹地望着她的眼睛,“这么严肃干什么,心里面又在说我无理取闹了?”
纪湫心里头刚滑过这句话,就被商皑猜着了,她也不心虚,反而理直气壮地对他扬起唇角,指着心口的位置,“它说的,不关我的事。”
大概是没想到会是这个发展,无言以对的变成了自己,商皑神色出现短暂的凝固,很快又笑了起来,心甘情愿地吃了她的亏。
商皑掌心挪下,按在她的肩头,“就你会耍赖。”
说罢转过身去,看了眼林中蜿蜒的小路,回头对她提议,“走走吧。”
说完也没等她说好还是不好,就自顾自地迈开了步子。
林间的灯光稀稀拉拉的,像藏在雾中窥探的精灵。
四周静悄悄的,这一带没见着几个巡逻的人。
监控倒是二十四小时开着,但没有人会一直守着荒郊野岭看。
纪湫没跟着走多远,就已经有些担心了,上前拉住他的袖口。
“我得赶紧回去了,不然就会被发现了。”
商皑侧头余光扫过一眼,没说一个字,只是把她揪着自己袖口的手抓住。
他握得很实,也很紧,手臂一带,纪湫踉跄了下,险些撞上他。
“着什么急。”
听声音像是有些微恼。
纪湫愕然,站稳后,抬头打量过去,发现他面色薄沉。
觉察到纪湫目光,商皑望了下来,过了会又收了回去,唇瓣抿了抿,吃了败仗似地不痛快。
大概又觉得自讨没趣,很快又把面上的情绪退了,正了正色。
“我知道伊瑟拉瑞确切的位置了。”
纪湫一震,无论如何也不走了,把商皑拉住,质问出声,“你去实验室了?”
商皑也没再走,回头下了一步台阶,“今天偶然碰到一批新器材卸货,我趁机混进去的。”看着纪湫皱着眉头,又开始怕她担心,温声又补充了一句,“一切都很顺利,没出现什么意外。”
纪湫只觉得心里紧紧绷着,即便他态度和缓,依旧感觉不到轻松。
“你不是说过做事之前会告诉我的吗?这次是你不守信用了。”
她边说就边往回走,换做商皑在后面跟着。
“当时情况紧急,我来不及回来跟你说。”
纪湫站定,呼了口气。
雨夜湿寒,鼻子钻着冷气,像被刀刮一样地疼,用口呼吸,牙齿却又酸胀难受。
这种不适感强迫纪湫冷静了下来。
她想了想,发现自己原本也没必要生气。
商皑毕竟是商皑,做事本来也稳妥可靠很多,她当然不能像商皑要求她那样要求商皑,两个人综合实力上原本就有差距,商皑遇到这种事情,确实比她更有概率全身而退。
纪湫忽然停下,定定地看着前方,商皑不知道她在思考什么,上前掰过她的肩膀,一双眼睛凝视着她,“别生气了。”
纪湫抬眼看去。
雾散了,光从侧面那簇花藤后面照过来,在他那幽沉沉的眸子上覆了一层旖旎暗光。
纪湫摇头,目光平静,“没有。我能力不足处处受限,你比我厉害,当然有更多的选择,可以做更多的事情。我本来就不该对你有这个要求,你道什么歉。”
她自以为这话算是很诚恳了,表现得也极其识大体,商皑眼中茫然过一瞬,忽然有些紧张了,“你故意挖苦我呢?”
纪湫一愣,“怎么就是挖苦了?我说的是事实。”
商皑不信,捏着她的肩膀又紧了几分,像在怕她气得转身离去,先一步就要扼杀这种情况。
纪湫束手无策地苦笑了下,“这个时候我跟你闹什么脾气,你如果心里有数,想做什么就去做,只是得注意安全。”
她说着,将手搭在商皑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以示真诚。
看纪湫满脸温柔笑意,不像是在敷衍他,商皑这才松开她的肩头,手却未落下,而是握住了纪湫。
他走近一步,另一只手托住她的后脑,额头轻抵。
商皑气息灼热,烫得纪湫低下头去。
“当时我想着能早点带你出去。还有……”
他说了一半又不说了,纪湫没听到下文,茫然地抬头看他。
对上目光,他眼中忽然亮起些笑来。
“我总得找点借口来见你。”
纪湫脸一热,不是是羞的还是窘的。
刚刚见他的第一面,不就差点要数落他吗。
不知道究竟该说他什么好,只能嘟囔着回了一句,“哪里见不到了,你在屋子里多转几圈不就见着了。”
商皑离开一步,牵起纪湫的手慢慢往回走,“那不一样。”
纪湫默默地望着前面,耳边是雨打树梢的声响。
外面的雨幕大些,树冠下的雨小些,但凝结的露珠却砸得要重许多。
眼下正有一滴跳到商皑额发上,分溅出细巧的点点晶莹。
瞧着黑压压的夜空,跟着纪湫的节奏踱下梯子。
“过不了几个小时,他就回来了。”
纪湫虽然也很不愿去想,但终归要来的挡不住,“是的。希望他有听到我对郑惊渡说的那番话。”
商皑低头看路,眉眼隐进暗中,“他疑心病重,如果听到你说了那话,闵玉不可能逃得过。”
纪湫的裙角扫过路边泥泞,“闵玉最擅长捉弄人心,孟兰宴又手段狠毒,不知道会后面会掀起什么样的风浪。”
商皑:“蓝蝎会里这一群蝎子,对彼此从来都是虎视眈眈,迟早都是要咬上一咬的。”
军事布防图不知被孟兰宴放在哪里。
但与其被动地四处搜索,不如换一个思路。
待撕破这番虚假太平,秘密和线索自然就会浮出水面。
这是如今最稳妥与取巧的方法了。
只是身为蓝蝎会中一员,所有人都不可能独善其身。
“虽然他在监控后,不能直接问我,但到时候肯定又会对我有一番试探。”
商皑听后,目光看去,见纪湫眉眼间短暂地流露出一些疲惫。
他将拇指刮了刮纪湫的手背,轻声问道,“累了?”
纪湫半睁开眼,点了点头,没有隐瞒。
但很快唇角又微有勾起,“不过现在好多了。”
好像只要让心安定下来,就没有这么辛苦。
而此刻唯一能给到她这种安全感的,只有身侧之人。
商皑难得见她表情释然,一时间有些动容,他正张口,转角就出了树林,面前赫然露出一角蓝色屋脊。
那是一座充满了窥视和危险的战场。
黑洞洞,冷清清,藏了一堆阴谋和算计。
此刻它讳莫如深地竖起一根手指,令人噤住了声。
纪湫回到那座摆着笼子的小院,商皑在前面拨开草笼子,等着她过去。
纪湫迟疑了下,才走过去。
很奇怪,两人从不同的方向回到同一个地方去,却像是即将要面对一场久别一样,不说点什么话,就会留下什么遗憾。
但纪湫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望着脚尖犹豫了下,还是没什么头绪,便冲他咧了下嘴角,半抬起手挥了挥,算作道别。
末了就要矮身往内,商皑却在这时将她拦了下。
纪湫愕然抬眸,有些不解,“怎么了?”
商皑的两道长眉微蹙着,神色有些复杂。
“没什么,就是想再看看你。”
檐外的野林中有一处枯池,这几天连着下雨,小池再次蓄满了水。
粼粼的波光打在人面孔上,透出一种难言的冷白。
无波无澜的一句话,面色上也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拿着目光分毫不舍地描摹着纪湫的眉眼。
就像是转头就要远行,临到分别生出愁绪。
“我怕回去之后,就见不到你了。”
纪湫在斑驳的树影下,听闻这句话后,生出些不可思议,过后又取笑他,“商皑,你变了,变得越来越不正常了。”
她心想,这人不是在肉麻,就是在杞人忧天。
纪湫分不清商皑到底是哪种,只觉无论哪种,都算是刷新了她的认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出来太久容易惹人怀疑,回家已是刻不容缓。
纪湫走进了院,捡起手套推门进屋,左脚迈进去时又回了下头。
商皑单手撩开绿藤,仍站在原地,目送着她。
纪湫隐约觉得他今天不对劲,有着不同以往的磨叽和优柔寡断。
她一时没能看懂,但后来她再次想起,才明白,他的脸上写着的,是一种名叫怅惘的情绪。
他大概是已经有所预料,才会说出那番有悖于寻常的话来。
事实证明,商皑的直觉是对的。
纪湫早上起来就没再见到商皑。
向贺初序打听才知道,这里的一等们都被亚伦拉去进行考核了。
考核的地点、考核的规矩、安全系数……统统不得而知。
事出反常必有妖,纪湫心神不宁了整整三天,越往后,就越忍不住胡思乱想。
商皑的伤势还未痊愈,现在又被拉去进行残酷的格斗,还不知道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始终困扰着她。
她原以为孟兰宴回来以后,就会迫不及待地把她叫过去问话,可奇怪的是,到今天已是第三天,孟兰宴那边却一直没有传来消息。
纪湫在别墅里如坐针毡。
吃过午饭,到了下午,喜娜为纪湫沏了壶红茶,配了些茶点,让纪湫在花园里晒太阳的时候打发时间。
纪湫正望着对面山头发呆,听见背后滑门打开,转过头一看,就见夏树从走廊一侧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
他面色冷肃,在纪湫藤椅前站定,沉眉敛目之际,纪湫已心领神会。
这是轮到她了。
纪湫暗暗深吸了口气,紧握着扶手起了身,拢过衣服,才跨出位置。
“具体去哪儿知道么。”
“让跟着车载导航走。”
见纪湫面色发白,夏树心知她现在的心情必然没有表现的这般从容。
他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劝慰一句。
“请不要担心,我相信他目前应该不会伤害到您。”
是了,如果孟兰宴真的有心要对付谁,那也只会是闵玉首当其冲,还轮不到她这个游离在外围的花瓶。
纪湫松开了紧咬的牙关,强迫自己忘记詹妮弗中弹落海时的惨死面孔。
孟兰宴的邀请来得猝不及防,商皑的归来也令纪湫措手不及。
有云遮来,外面顿时阴了大片天际。
纪湫的车开到岗哨,商皑正在门庭登记验证。
两人一个在车内,一个在车外,就这样看到了彼此。
时隔多日再见,却来不及交谈一句。
车很快就过了关卡,徐徐驶远,纪湫手搭在窗边的按钮上,侧身回头。
商皑站在原地也看了过来,身边哨兵催促得急,他被推着往里栽了一步,仍是边走边转身看她。
商皑衣领半开着,没有系领带,头发有些凌乱,下巴也生出青黑的胡渣。他很少外露出狼狈,像是经历过一场恶战,千里迢迢逃难回来见她。
站在日影深处,他的脸庞已经模糊不明。
大概在期待她会停下车来,所以并没打算离开,在哨兵容忍的范围里等着。
直到那车在一条平直的大道上缩成看不见的一粒黑点。
纪湫将手从车门上撤了下来,靠在皮椅上叹了口气。
商皑回来定然是很想见她,很想和她说话。
纪湫当然也很想问问他这些天到底去了哪里,干了什么。
可孟兰宴的传唤就像是一道催命符,撵着她头也不能回地过去。
夏树从后视镜见她满脸疲惫,抿了抿唇,有口难开,欲言又止。
开车来到山另一头草场,夏树被守卫拦在外面,纪湫独自走进去。
走到湖岸栈道尽头,才从对面的大铁门里走出来个人。
来者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黑色皮肤,头发花白,一身白绸子长衫,他走近后,对纪湫展露开得体的笑容,用不太熟练的中文打招呼。
纪湫正有些发虚,头脑风暴地思考着接下来如何面对孟兰宴,所以并过多太注意这个普通管家,但耳边飘来一句话后,她忽然惊醒过来。
她望着这个自称“安伯”的老人家,瞳孔难以控制地收紧,直到安伯发现了她的异样,和蔼地笑起来问她,“怎么了?”
纪湫这才赶紧收回自己的失态,摇摇头,说了句话敷衍过去。
过后的路途上,她的左心室仍旧砰砰跳个不停。
安伯带着纪湫穿过一扇又一扇门,最终来到了一座花园。
花园地势高低起伏,修筑得别出心裁,蔷薇花架搭建出长长的回廊,错落的梯土上花团锦簇,小桥之下绽放着粉嫩娇柔的水生植物,游鱼在水波中惊鸿一现。
纪湫站在园子前,看着周围的梦幻和旖旎,却有些挪不动脚。
身侧有山风长驱直入,把她冻醒过来。
旁边已经没有了安伯的存在,她匆忙回过头去看,只见安伯正在外面关上铁门,见她看过来,就亲切一笑。
纪湫就这样看着安伯的笑脸逐步被铁门掩住。
她的心就像是被一只骷髅手握住,在分明是春风和煦,万物美好的神秘花园中,双腿发软,挪不动脚。
周围有种诡异的压抑,让她透不过气来。
在踏入第一条路的时候,纪湫就明白了这种恐惧从何而来了。
她一眼就看见斜前方的绣球花从中有双惨白的双足。
纪湫头皮顿时炸开。
明知道自己看的是什么,却就是移不开眼睛,那具花丛中的女尸在视野里越加清晰起来。
纪湫简直就要哭出来,抬头就看见顶上有个监控。
她呼吸瑟缩两下,忍住了心底的天崩地裂。
纪湫脚下的路弯弯绕绕,即便只是目视前方,仍会在拐弯时看到不同主题的尸体。
有在水面下裙角如雾如云的,有被冻在冰川里无声微笑的,有身穿婚纱坐在花丛中手捧花束的,也有在干冰缭绕的帷幔床上安详沉眠的……
这哪里是花园,简直就是一座墓园。
而孟兰宴则坐在高处的罗马小亭子边,手持咖啡,欣赏着这方圆几里的“艺术作品”。
纪湫来到阶梯下的时候,整个人都还是恍惚的,直到对上孟兰宴的笑眼,才一个激灵,如梦初醒。
似乎很是欣赏别人脸上流露出的惶恐神色,孟兰宴的笑容里慢慢掺杂了几分满足,这份满足让他看上去像极了一只狡黠的狐狸。
孟兰宴身靠廊柱,单脚踩在长椅上,驾轻就熟地冲她勾了勾手。
纪湫努力把心间的颤抖藏了又藏,才僵着身子走过去。
如果孟兰宴的目的是想用恐惧来冲击她的戒备和理智,那么他确实做到了,纪湫这时确难保持住清醒的头脑。
一路走来看过这么多,纪湫此刻就像是被挖走了灵魂,对面孟兰宴唇瓣动了动,她却没听进去他在说什么。
直到她很努力地用心去听,才吃力地辨认出孟兰宴说了什么。
“都怪大哥没有能够及时救下你,让你在外面受了这么多苦才回家。”
纪湫后知后觉地摇了摇头,“能回来就已经很好了。”
孟兰宴不知真假地流露出欣慰笑容。
“跟大哥说说,一路上都遇到了什么。”
纪湫闻言警铃大作,赫然抬起了眸子。
对面孟兰宴唇角翘起一边,手持白瓷杯,朝圆桌倾过身来,带着莫大庇佑般说着,“我想知道有谁欺负了我的小六。大哥去帮你把他们烧成骨头渣子。”
纪湫心道,他哪里是想去帮她报仇,分明是想向他打听那日落海前的种种细节。
她装作听不懂,只从岛上苏醒过来时讲起。
孟兰宴微微敛着眉,单手撑在膝上,听得很认真。
待纪湫把一些可有可无的事情说完,正等着孟兰宴问起闵玉,他却不按常理出牌,问了些别的事情。
无非是那日在岛上在船上有没有吓到,对忽然出现的变故有没有什么想法……
纪湫答得谨慎,思考着这些问题中,是否有孟兰宴为自己埋下的坑。
然而大约是她表现得太谨小慎微,反倒让孟兰宴挑起了眉,明知故问起来。
“几天不见,小六跟大哥生分了?声音小得都快听不清了。”
虽是在打趣,语调却藏了好几个钩子,挑得纪湫毛骨悚然。
纪湫原本是想笑一笑,但表现出来的却只是嘴角微有牵扯。
一时沉默,纪湫的面上出现挣扎。
孟兰宴向后靠去,眼尾和唇角落了下去,一言不发地审视着她。
终于,纪湫捏紧拳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抬起眼睫,镇定而坚定地看向孟兰宴。
“有件事情……不知道该不该说。”
孟兰宴扬起眉梢,眼中终于又亮起几抹兴致,像是终于等到了最精彩的环节。
“说吧。我听着呢。”
像是对纪湫的忐忑浑然不觉,孟兰宴高高在上,像只踩着老鼠尾巴逗弄的猫。
纪湫额头冒出细密的汗,有些不敢看孟兰宴的眼睛。
“其实那天邮轮上,我隐约有见过三哥和belinda见面。但当时分头行动,我不确定,又不敢贸然联系你……”
纪湫支支吾吾,七上八下地,把邮轮上的事情当着孟兰宴的面讲了一遍。
无非也就是当时跟郑惊渡说过的那些。
詹妮弗被害真相的合理推测,落海前看到的熟悉人影等等。
说完后,纪湫不安地观察孟兰宴的神色。
他故作意外地讶异一声,极为敷衍地感叹了一句,“这样啊……”
以为孟兰宴还会追问一句她和belinda见过面的事情,没想到直到临别,也没听他提起。
托这一路看到的恐怖情景的福,纪湫从内而外地感受到恐惧,此刻她什么事情都可以用“害怕”来搪塞。
对于从未经历过血腥较量的原主,第一次执行这种任务,害怕、犹豫、无所适从,缺少随机应变的能力,都是正常的反应。
孟兰宴根本没有理由去怀疑她的忠诚。
因为原主形单影只,无所依靠,没有背叛的资格。
之所以对闵玉之事迟迟不发问,是因为孟兰宴想知道纪湫的决心。
想知道在两难抉择中,她是如何取舍的。
明知道一些事情,却仍旧不说不动不反抗,那她还有什么用处。
尚且自身都难保,却把希望寄托在持刀人手中,赌别人会不会对自己做什么,未免太过懦弱。
他一直等着她亲口告诉他。
纪湫最开始也有过逃避的想法,毕竟趋利避害人之本能,多做就多错,是许多人面临选择时的参考原则。
但孟兰宴不是什么善类,他和普通人不一样。
他的思维刻薄又怪异,有着常人无法理解的行为动机,更何况在监控前面,纪湫对这郑惊渡已经说过一次,这说明她是知道这件事情的。
故意隐瞒,心存侥幸,绝不可能是孟兰宴愿意看到的。
很难想象,如果孟兰宴没有等到纪湫的坦白,将会发生什么始料未及的可怕事情。
向孟兰宴辞别过后,纪湫憋着一口气,加快速度逃离了这个死气沉沉的墓园。
她花了很短的时间,快速回忆了一边刚才和孟兰宴的交谈。
从神色到言语,都还算尽在掌握之中,大概率是没有什么纰漏的。
但也保不齐孟兰宴会用他那另类的思维进行难以理解的揣度。
从墓园出来,纪湫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面对孟兰宴时的慌张和怯懦。
大概也是演得累了,摘下面具以后,面色已是一片冷漠。
真正的紧绷,总是沉默无声、藏在面无表情之中的。
过去的事情,纪湫已经没有心思再纠结,接下来她需要思考的还有很多。
坐上车后,纪湫并没有让夏树直接开回别墅,而是让他在外面兜了几圈。
“带我去峡谷那个工厂。”
夏树有些困惑,“您……去工厂做什么?”
纪湫一听,心里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果然都对上了。
自从听见那个管家名叫“安伯”之后,纪湫就每一刻淡定过。
管家安伯,孟兰宴的黑暗童话墓园,以及位于东面山背后那所隐蔽处的工厂……这些都是原书中登场过的人物和场景。
之前的那处基地里,各方面的布置都很精巧,而且纪湫在里面还遇到了韦恩,便以为那一处就该是全文末尾和蓝蝎会的最终战场。
但只有韦恩却没有夏树,触发决战就缺少了最重要的条件,她注定不可能再那里等来苍洱的营救。
本该结尾,却错过了结尾,纪湫以为剧情再不会同书中那样发展。
且穿书以来,她作为支线的一个案件凶手,除了人物关系可供参考,几乎没有能为她服务的剧情金手指。
除此之外,最重要的一点是,按照书中的时间线来看,“纪湫”这个人,早就和商家同归于尽了。
她本该再无借鉴原书内容的可能。
所以她才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自己如今所在的基地,才是书中真正的收官的场景。
书中剧情,在改变既定轨迹后,以另一种形式将书中的人物们送到了终点。
纪湫攥紧了拳头,开始专心致志地回忆原书中有关描写决战的细节。
她不太确定自己能不能完整复原,一则看得太久,很可能有记忆空白,二则她记得当时自己冲着感情去看,跳订了不少剧情。
不知不觉,车已停到了峡谷前端的工厂。
透过层层岗哨,仍旧能隐约看见植被后面的灰褐色建筑。
纪湫透过车窗看了好一会,半垂着眼帘靠在了皮椅上,让夏树把车开走了。
之后她又说了几个地点,夏树的回答一次又一次地验证了事实。
越是苦思冥想,就越是琢磨不到重点。
就像是做数学有个知识点只是粗略看过一眼,考试里碰到了,无论如何都记不清最关键的那一个公式。
她浑浑噩噩地回到屋子,边走边思考,就是不肯松开那根模模糊糊的线头。
吩咐喜娜准备了一缸热水。
纪湫整个人埋在水里,试图清醒头脑,也想要洗去从墓园里带出来的一身阴气。
本来不抱太大希望,可没想到当整个世界安静下来后,断线的思路毫无征兆地连上了。
=
夏树回去后,看见隔壁屋子开着半边,探头进去一看,商皑正在给自己擦药。
后肩的枪伤有有些复发,胳膊又添了刀伤。
夏树看着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忍不住呲了牙,“皑哥,你这么折腾可不行啊。”
商皑脸色苍白,额头汗涔涔的,却不妨碍他冷漠鄙夷一眼。
不知是不悦夏树这声称呼,还是这番评价。
夏树脸皮厚,从不觉得自讨没趣,眼下又跟着坐在了商皑洁净的床单上,全然无视他越加难看的脸色。
“当时你一声不吭就走了,弄得全屋子的人都措手不及,还以为你被谁抓去了。你这人这不仗义,连张小纸条都不给留。”
纪骁不知什么时候从房门前经过,听到这话,靠在门边语气不屑,“这你就不知道了,商总这是欲擒故纵,博存在感呢。”
即便是在人情世故上不太聪明的夏树听这话也觉得不太对劲,尴尬地苦笑一声,“不会吧……”
纪骁酸言酸语,夏树本想为商皑仗义执言,但话还没说出口,就见纪骁兴致勃勃地抓着瓜子进了屋子,甚至还分了一半给他,同时一屁.股坐在商皑另一边洁净的床单上。
“你这就不知道了吧,商皑他本人看上去很高冷,实际上在我妹妹的事情上特别有心眼,指不定等会就得挂着伤在我妹妹面前去晃上一圈。”
夏树依旧是道,“不会吧……”
比起上一句,这一句听起来更为吃惊,显然立场已经发生了偏倚。
说话间,他还暗暗觑了一眼商皑。
纪骁被认同后,更加有了说话的欲望,他边磕着瓜子,边道,“可不是?鸡贼着呢。我妹妹她嘴硬心软,也就只有苦肉计能使得上了。突然消失,突然出现,还带着伤,被撞见了再来个转身就跑,跑慢点被抓到了,面上心虚眼神闪烁地说一句‘我不是故意的’。啧啧……你品,你细品。”
夏树三观都快被颠覆的样子:“不会吧!”
纪骁也拔高了音量,“怎么不会,我之前被冤枉过好几次呢,同样的套路,不同的玩法。”
两人讨论得热火朝天,商皑坐在边上原本是想等伤口处理完发表意见,但纪骁的话说得越来越不入耳,饶是耐性极强,也有些忍不住要发火。
更遑论纪骁说到激动处,还准备去祸害他另一侧洁净的床单。
之前当室友的时候,商皑就知道纪骁洗一次裤子,堪称千载难逢。
纪骁正说到“争宠心经”、“拉踩宝典”,被商皑一手揪住了领子,从床上直接给提了起来。
面前的商皑面孔冰冷,“我也让你演一出苦肉计怎么样?“
纪骁顿时惊恐得不敢出声,直到被商皑丢出门外。
纪骁坐在地上还没起来,紧接着夏树也被丢了出来。
他哎哟一声,还伴随着一声困惑,“为什么我也要用扔的。”
话音刚落没多久,纪湫就出现在了楼梯口。
她一眼就看到了商皑身上的伤。
商皑忙着把两人丢出来,还光着半边膀子,这下撞见纪湫,连忙把另一侧的袖子穿起来。
而地下的纪骁立刻就对夏树露出了某种看透一切的眼神,那欠揍的表情,分明是在说,“看吧看吧,我就说嘛”。
夏树不知如何是好,就看了眼商皑。
商皑动作有短暂的停顿,几不可查地把眼睛藏在了发帘下。
大概也是瞬间就领会到了,他瞟了眼夏树,很快把目光又收了回去。
本来商皑约莫可以算得上是有个“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淡定心性,偏偏这个时候脑海里叮铃一声,响起系统的自动提示。
【恭喜宿主,获得积分230,获得‘茶艺大师’称号】
商皑:……
好像连最后自欺欺人的机会也没有了,商皑的脸难得地烫了起来,颧骨有可疑的绯色。
安静的空气被纪湫的声音打破。
她指了下地上的夏树,“琼斯跟我走。”
夏树反应过来,连忙从地上爬起来。
走了两步,像是想起什么来,又掉头转身回到商皑身侧,带着鼓励的语调道,“没多大事,下次就是你了,别气馁。”
果然是高情商,专挑气人的说,而且精准,一针见血。
底下纪骁顿时就笑出了声,十分恰到好处地配了个音。
但他并没有笑到第三声,就被商皑的眼神吓破了胆子。
他如今面色因为伤势而显得苍白,甚至有几分羸弱病态,一双眼睛在高处半垂着打量,瞳孔黑幽幽的,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却就是令纪骁忌惮得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商皑扣到第二颗纽扣,淡声对他发了句话,“今后再敢坐我床,我让你给我洗一辈子床单。”
说完就转身进了门,等纪骁回过神来,招待他的是落了锁的房门。
望着门板,纪骁又有了胆子,低低埋怨一句,“说你几句还不乐意了。”
=
夏树跟着纪湫急急忙忙出来,坐在驾驶座上还有些晕头转向。
“您这是急着要去哪里?”
纪湫将大衣掖了掖,“去图书馆。”
如果顺利的话,她找到线索,出来能及时跟夏树说明情况。
经过第一道关卡的时候,夏树就被拦下了。
图书馆在地面上只有一层,外形简陋,形态是旧时代的土坯房。
里面的设施也非常老旧,黑铁的书架,斑驳的墙壁,天花板角落全是密集的霉斑,正往下滴着污水。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臭气息。
然而乘坐电梯抵达抵达负二层,一座富丽堂皇的庞大图书宫殿便赫然呈现眼前。
沿着螺旋扶梯从实木书架蜿蜒而下,她掩饰着行色匆匆,假装在排排高大书架上搜寻图书。
足有五层的空高地界,除她以外就再无旁人,安静空气里回荡着清脆高跟鞋声音,因紧张而猛烈撞击胸膛的心跳也无时无刻不在拉扯神经。
才从恐怖花园里逃出来,又不得不再次闯入另一个廖无人烟的诡秘地界。
按照记忆,纪湫来来回回,弯弯绕绕,终于找到了原文中的“藏书地”。
第三排第六列,橄榄绿硬壳封皮,烫金拉丁语纂刻,译为《焚升》。
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书里面会有一个夹层,里面装着基地深处一条秘密通道入口的密码。
作者有话要说: 三个男人一台戏。【点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