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魂症也叫离魂症。
倒不是真的失了魂魄,而是一种心神紊乱的疾病。
突遭大变,大悲大喜的人很容易换上此病:轻者失去记忆,忘却前尘;重者痴痴傻傻,人事不分。
阮家少年眉目清明,并无痴傻之态,只是没了记忆。
阮氏灭门,唯一活下来的孩子患了失魂症。
忘却前尘也就罢了,还长成这副模样。
如此巧合?
可鉴不禁看向殷礼,之前倒是他误会了,敢情皇帝陛下不是霸王硬上弓,而是在探少年魂力。
不过探个魂而已,至于扒了衣服碰小腹吗?
还不是馋人身子!
无耻!
殷礼多了解他,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扬眉:“我是那样的人?”
可鉴仿佛幻听:“你不是?”
殷礼:“……”
可鉴大师理直气壮,没打诳语:“你就是!”
殷礼余光落向床上少年,半晌沉吟道:“他还小。”
可鉴:“???”
太和帝也理直气壮了:“怎么也要再长大些。”
可鉴:“!”
认了,他认了,殷小礼他破罐子破摔了!
成年人的哑谜,少年人不懂。
殷礼身上药效正盛,不再浪费时间,直勾勾地看向少年:“什么都记不得了?”
少年点头。
“姓什么?”
“不知。”
“父亲是谁?”
“不知。”
“此地是哪?”
“不知。”
面对一个患了失魂症的人来这样的灵魂三问,好像很浪费时间,但可鉴和尚白眼没翻,大气没喘,耳朵竖得老高:他家师弟不是人,脑子有十八个弯,从不做无用功。
只是可鉴也没想到,师弟不是人也就算了,还不做人!
殷礼平静的声音陡转,铺开的威压震得这座小庙摇摇欲坠,本就身心俱惫的失魂少年瞬间呆滞,随之响起的是冷冽如冰刃的声音:“你姓阮,父亲是阮云铎,这里是上郡阮氏。”
可鉴瞪大眼:殷小礼你要干嘛!
道出这三句后,殷礼继续道:“上郡阮氏,百年大族,满门忠烈。你的父亲阮云铎五年前随驾亲征,为太和帝披荆斩棘,生死不顾;你的爷爷阮明华为国鞠躬尽瘁,为民死而后已,老将军侍奉三帝,战功赫赫,忠心不二。”
这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莫说是阮家后人,便是外人听见也是心神剧颤,满怀惆怅。
可鉴心一揪,急声道:“阿礼……”
只吐出两个字,他就被磅礴的威压震慑,到嘴边的话只能吞回腹中。
殷礼不想让他说话,他就开不了口。
这个真正继承了龙神之力的男人,有封禁天下音的力量。
可鉴心更揪了,那一字一句哪里是说给少年听得,分明……分明……
殷礼盯着阮家少年,他望进他墨色瞳孔,直视他的灵魂:“这样的阮家却背负通敌卖国之名,被一道圣旨夺了三百二十一条性命,上郡阮家上至□□高龄的老祖宗,下至三岁幼童,无一幸免。”
“降下这道圣旨的是今上,那位被阮明华舍命相救的幼帝,被阮云铎视为手足的新帝,被上郡阮氏全族信赖的太和帝。”
可鉴说不了话,他手指却扣进了掌心,空气里弥漫了淡淡的血腥气。
殷礼神态平静,眼中蒙着一层薄霜,让人无法看透他的情绪。
少年始终没有避开他的视线,一直回望着他,直到此时才薄唇动了下。
殷礼眼睫微垂,薄霜深处有了杀意。
少年开口,说的却是:“你很难过。”
殷礼:“……”
可鉴:“!”
刹那间,本就让人喘不上气的威压越发肃杀,破庙咔嚓一声,仿佛下一瞬就要倾塌,殷礼一把扣住了少年的喉咙,白皙的手指轻松就能折断这没有任何保护的脖颈:“你知道我是谁?”
面对这情形,可鉴大师绝对有扑通跪下的自信,但少年却依旧是那副模样,甚至还敢摇头。
可鉴惊了:失魂症如此彪悍吗,贫僧也想患上一患了!
殷礼没松开他,声音也没缓和:“我便是接了圣旨,屠尽阮氏三百二十一条人命的刽子手。”
少年:“……”
殷礼盯着少年,少年也盯着他。
刽子手和唯一的幸存者僵持在这座破旧的小庙中。
冷风被强横的威压拦在门外,小庙越来越有承受不住的倾向,抖动得仿佛下一瞬就是满地木屑。
砰……砰……
梁柱无力支撑,眼看着这间小小的厢房要塌了。
少年清朗的声音响起:“你不是。”
三个字一落,哗啦一声,屋顶塌了!
可鉴连忙把黑袈裟丢了过去,一道韧劲袭来,飞过去的袈裟又兜转回来,落回在和尚身上。
可鉴想说那孩子凡胎□□的,可受不住这梁柱……
倒也不必说了,殷礼把人护在怀中,龙鳞剑破空而来,剑刃如芒,将周遭一切都搅成了稀薄碎片。
破庙厢房,当真成了一地木屑。
可鉴和尚从不打诳语!
哪怕有黑金袈裟护体,国师大人也少不了灰头土脸,被呛得直咳嗽。
反观另外两人,鳞剑护主,主人藏‘娇’,翩然落下的太和帝哪有半点狼狈模样?
白衣胜雪,不染尘埃,翻飞的木屑都他妈成了星星点缀!
可鉴大师不咳嗽了,改成吐血,还是内出血!
少年微怔,一双清俊的眸子里满是眼前的白衣男人。
殷礼本就受不了他这张脸,被他这样一看……
威压尽退,龙鳞剑凭空消失,太和帝神态又变了,这次不是肃杀之气,而是缓慢弯起的嘴角。
冰雪消融,冠绝古今。
少年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殷礼声音轻慢:“骗你的。”
腔调一变,全是婉转柔情,惑人心扉。
少年心怦的一跳,也不知道听清没有。
殷礼松了他,没有过多的解释。
骗你的……究竟哪些是骗你的。
身世?刽子手?还是其它什么。
可鉴回神,也顾不上脸上灰尘木屑,念了声:“南无阿弥陀佛。”
厢房塌了,冷风直灌进来,安神香也没有熄灭,再加上可鉴的‘言令’,少年再怎么异于常人这会儿也是昏睡过去。
人昏了,可鉴心惊肉跳的:“陛下您能做个人吗,探魂试脉都用了,何必再用言语激他?你信不过自己还信不过我的医术?”
神僧可鉴,医术无双。
这八个字比真金白银还真,尤其是殷礼,该比谁都清楚!
殷礼垂眸看着少年,没出声。
可鉴早习惯了自言自语:“他没失魂你都想留着他了,如今什么也记不得了不是更好?带回去好好哄着,以后没准也能……”他声音淡了些,到底是没把支应门庭给说出来,改道,“反正你集芳轩里还有空屋,给他留一间就是了。”
集芳轩是京城名楼,当然这里暗指雍常宫的凤鸣殿。
龙吟凤鸣,凤鸣本是皇后的寝殿,当今圣上比较胡来,堂堂正正的凤鸣殿沦为‘集芳轩’。
平日里被这样打趣,太和帝一准毒舌发作,怼得和尚哑口无言。
但今天他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只是定定地盯着昏着的少年。
可鉴偷瞄一眼。
话都听不见的殷礼却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眼尾一扫,威胁味十足。
可鉴:“…………”至于吗你!
殷礼起身,把少年带回了自己的屋子。
厢房塌了一间,破庙还有空屋,虽然这屋子破烂到比塌了的没好多少。
殷礼小心地把少年放到床榻上,顺带扯下床帘。
被挡住视线的可鉴:“???”
殷礼盯他。
可鉴怕他发疯,直戳重点:“这孩子怎么生得和师尊这般相像?”
阮家少年眉眼清俊,样貌万里挑一,但这都不是让太和帝挪不开眼的原因。
当然,万里挑一的样貌还是会引起太和帝注意,只是最多带回凤鸣殿,不至于在意到这个地步。
让可鉴头大的是少年生得和他们师尊有六七成像。
六州之上,大雍为尊;六州之外,玄天怜世。
六州尚有边界,玄天却是无垠。
站在六州之外的便是那位传说中的圣人。
无人知道他的姓名,无人知道他的样貌,更无人知道他的生平。
只是所有人都知道,倘若世间有神,他便是最接近神的人。
神僧可鉴、妖道华旭、龙子先理……这些叱咤六州的人物都是他的弟子。
黑金袈裟、瑶玉生辉、龙鳞王剑……那些高居六州尊宝录的神器全是他一手所造。
圣人是最接近神的人。
龙子先理是最接近圣人的人。
然而,龙子先理走出南陵荒地,继承大统之日,也是圣人消弭之时。
六州之上多了位杀伐果决的太和帝,六州之外少了位镇压无垠的玄天圣人。
殷礼回了家,却失去了最重要的家人。
面对可鉴的问题,殷礼回道:“不像。”
可鉴愣住:“啊?”
殷礼:“没人能像他。”
可鉴:“…………”
可别死鸭子嘴硬了,要不是阮家少年生得和师尊这般想象,你会盯着看了又看?
还不让我碰,啊呸,我敢碰他老人家吗!
虽然提起了不该提起的人,太和帝却心情不错。
他掀开床帘,打量着沉沉睡去的少年,问可鉴:“他叫什么?”
可鉴:“如果是阮云铎幼子,那应该是单字一个……”
话没完,殷礼打断道:“照,如何?”
可鉴没反应过来。
殷礼笑道:“殷照,如何。”
可鉴:“!”
原来不是问他先前叫什么,而是要让他现在叫什么。
等等……开口赐王姓,殷小礼你要干嘛!
殷礼笑眯眯的:“朝上那帮老家伙不总催我立后?”
可鉴大师惊了:不会吧不会吧,虽然全天下都知道你是个男女不忌的禽兽皇帝,但你也不能立一个未及冠的少年为后啊!
“立后为了什么?无非是想要个继承人。”太和帝深明大义,“朕满足他们,先立储。”
可鉴:“哈?”
殷礼有理有据:“朕这个年纪,可以做父亲了。”
可鉴:“……………………”
您这个年纪当爹不为过,可问题是您怎么做到这个年纪有这……么大个儿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