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妫是在林子深处醒来的,睁眼已是日落时分。她的马不见踪影,更别提马背上驮着的东西了。再找找身上,暗器匕首药瓶之类统统不见踪影,身边只剩下一把剑,堪堪可自保。
燕妫凝了眉头,心知坏了大事。她拼尽全力完成任务,转眼却两手空空,已然没法回去交差。这也就意味着她任务失败,是定会被派去梧桐山的。
唐时若怎么会向她撒迷药?
燕妫铁青着脸试着去调理内息,却发现迷药暂时未解,这会子手脚乏力气息虚浮,只怕还需休息半日方可上路。她有满腹疑问,不明白唐时若打的是什么算盘,若说此举是存心加害于她,燕妫是万万不信的。姐妹之间有十二年生死之交的情义,定有什么不便与她言说的考虑才对。
她便暂且按下心火,在林中休整半日,待调理好内息方才回去。
数不清出过多少次任务了,这还是头一次铩羽而归。顾不上理会旁人怪异看她的眼光,燕妫一回霁月阁就径直回到住处,不料却见对屋正在成箱往外搬东西。唐时若就站在院中,叉腰指挥着男女仆役将那些箱子一一搬上板车,满脸的春风得意。
“呀!你回来啦。”看到燕妫出现,她笑盈盈地挥手。
燕妫却仿佛被打了当头一闷棍,哪里笑得出来:“你在做什么?”
“搬家呀。”
是啊,看出来了,不敢相信所以明知故问。明日就是除夕了,阖家团圆的日子,她们一起住了十多年,早已比亲人还亲,唐时若非要在这节骨眼儿上离开,就这么着急么?燕妫心头疑窦丛生更添了几分焦心,不由得脑仁儿发疼:“快别绕弯子,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为何不与我商量?”
她话音刚落,余光瞥见唐时若手中拿着的剑,一时怔忪,半身凉意,这心也跟着凉了。这剑不就是寒芒么,付之涯给她看过,说要为她留着的那把。她顿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一下子全都变了样子。
这会子箱子装完了车,唐时若挥挥手让这些仆役先走,待院中清静下来,才晃晃手中宝剑,解了燕妫的疑惑:“我知道你有很多想问我。也罢,咱们这么多年交情了,我也不忍,还是一次与你说清楚好了——记得那天临行前,阁主叫我去书房么?”
燕妫看着她那得意模样,觉得好不陌生,眼前的这个人不像她认识的唐时若:“我问你了,你不肯同我说。”
唐时若抱臂:“你是知道的,有那么一两个阁老已然有异心,早晚会带着他们的部众脱离霁月阁。阁主急需培植心腹为他所用,自然要向目标施以好处,所以他承诺,若我此次任务完成得顺利,就借机把我扶上阁老的位置。”说着扬了扬手中的寒芒剑,“寒芒剑许给你,阁老位许给我,事情就这么简单。”
燕妫有片刻愣怔,愣是理了一会儿才把她这话吃透。也就是说,面前这位该尊称为……“唐阁老”才是么?这就是为什么这会子在搬家,因为唐时若已有了自个儿的独院,享的是阁老尊荣啊。可笑她方才还在担忧,怕时若背弃于她是因为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原本她不想相信,可唐时若抢她东西是真,荣升阁老是真,除夕都不想和她过了也是真。至于付之涯,当真如唐时若所说,感情只是他用来交换利益的筹码么。想到这里燕妫心头隐隐约约冒出有些许难受——难怪十分话只说七分,他以情诱她,却从来不打算真正许她。
在燕妫开口前,唐时若又勾起嘴角的笑,补充完后面的话:“但鱼与熊掌,我想兼得。”
燕妫:“所以,你又做了什么?”
“所以我交了任务后就出来拦你咯。阁老之位我要,寒芒剑我要,将来阁主夫人的位置我也要。但只要有你在,小燕儿,我就永远是他的次要选择。”
她没有说明的话燕妫心头明白——这一次唯独自己没有完成上头给的任务,是必然要被下放去梧桐山的,而付之涯也断不可能为任何人坏规矩。如此一来,她人不在此,也就更不再有机会与唐时若抢阁主夫人的位置。
“那为何不干脆杀了我,更无人跟你争抢。”
唐时若连连摇头:“杀了你,那你岂不成了阁主心头一颗朱砂痣?他多多少少还是喜爱你的,会忘不了你的。”
她亲口说出来,燕妫方明白这友情之下的嘴脸多么丑陋,才终于相信不知何时青山已不常在。她不觉双眼泛红略哑了声音:“那,唐阁主可否告诉我,这许多年的情义你是如何做到一刀两断的?当真不心痛,当真不愧疚?”
“是啊,这么多年了。”唐时若呵手取暖,葱白的指节上戴着黑色的玄铁指环,那是属于阁老才配拥有的东西。她凤眼微眯,巧笑倩兮:“这么多年你也没看懂么,咱们这个霁月阁何时有过‘情义’。我曾为你挡刀拔剑,你也曾为我以身犯险,这情义不假,可总归有时限,正如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没有什么是永远。昔日你我彼此相助方可共赢,如今你我总该分个高低才是,毕竟阁老的位置只空出来一个,而你比我更有希望。”
那日她们不就曾谈起过,如今这个世道,做个好人是否可以保全自身么。答案是不可以,这个世道哪里容好人活着。唐时若可以为她在外受半月的风霜苦雪,去查清刘氏母女的底细,但在触及根本利益的时候,也可以翻脸无情。
指甲深深扎入掌心,那痛却不及心痛分毫。至此,燕妫无话可说,输了就输了,她全盘接受。
她是早经过背叛的人,十二年前亲母尚且可以出卖女儿,今日更枉说一个朋友。可叹可叹,她万万不该再去信“情义”二字,这世上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唯有“利益”才是亘古不变的。
如同被一记闷锤敲得心脏粉碎,这许多年艰难重建的信任也随之碎成齑粉。既然覆水难收,燕妫一扫痛心倒也洒脱,只长长看了昔日旧友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
唐时若追了两步,在她背后朗声道:“去找阁主么?他应当不会见你的。”
燕妫披雪而去,风声过耳没有回头。是的,付之涯她是要去见的。她想亲耳听听,他是否是唐时若口中那样的人,那样一个把女儿家的心玩弄于鼓掌之间的轻薄人。
明日除夕,阁中已装点得喜庆热闹,可这份儿热闹却融化不了她的彻骨寒意。她去了付之涯的书房,在门口一直跪到暮色沉沉,一直跪到雪落成堆埋了她的膝盖。
燕妫身上有许多旧伤,小腿处曾遭遇过骨裂,这一冻便痛得像有匕首一刀一刀地扎在腿上。可跪了很久,付之涯也没有叫她进去。
她等在这里,不为自己辩解也不为自己求情,霁月阁是向来只看结果不论过程的,唐时若抢了她的功劳那是她唐时若的本事。她只是想听付之涯亲口告诉她,唐时若适才说的那些恶言恶语都是事实。
可等到最后,也只有步川出来搭理了她。
步川是付之涯身边的老人了,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往往就是付之涯的意思。
“燕姑娘还是回去早些歇息吧,明儿还要赶早启程呢。老朽会与你一道去梧桐山,你只管收拾好自个儿,没的就不必操心了。”
明日便走?
明日可是除夕啊。
“步老。”她仰起头,头顶眉梢沾满冰雪,整个人宛如雪堆里爬出来的,“这天寒地冻的,辛苦您还要大过年的送我一程。您可否告诉我,阁主为何不见我,是当真没有交代给我了么?”
步川躬着身子,轻声咳嗽,叹息着:“嗐,阁主恼了燕姑娘你呢。原想着凭你的本事,怎么着也不可能最后一个回来,这没成想……一气之下就把寒芒赏了唐阁老。阁主对你是寄予厚望的,唉,这希望越大啊失望就越大,阁主也是难受得紧呢。”
她鼻尖泛酸,眼中湿润,有许多委屈却都说不出:“阁中规矩森严,从不曾为谁破例,我晓得这梧桐山我是必然要去一遭的。只是步老能否透露一二,来日我可有机会再回阁主身边效力?”
步川为难:“这……阁主的心思,我哪里知道。”
步川是素来与人为善的,但凡有一点希望他都会说出来安燕妫的心,眼下这话……寒芒已另赏他人,又不愿见她一面,催着她除夕赶紧走,这林林总总已然表露他的心思,只怕这会子付之涯已另寻目标拟扶作心腹了。
她存了一丝奢望,盼能听他当面给个说辞,却不曾想到连一面也不得见。燕妫打了个寒颤,倏忽间觉得周身好冷。又蓦然想起,那日她百无聊赖中给自己占卜三次,三次皆是不吉,原来竟是因此不吉。
谢过步川后,对着书房扣紧的门俯首磕头,燕妫藏起心头酸涩朗声作别:“承蒙阁主数年厚爱,燕妫此行有负阁主栽培,无颜再留,今日就此拜别,愿阁主从今往后计获事足,遂心如愿。”
良久,书房中没有传来动静,直到她将要起身,才隐隐约约传出付之涯的声音。他只说了两个字——“去吧”。
梧桐山与世隔绝,风是停的,水是静的,又残酷血腥,他却只给了“去吧”二字。燕妫朱唇紧抿不再开口,在步川的搀扶下终于从地上站起来,原地挪了挪冻僵的腿,一言不发地走出庭院,走过院门……
今日归来,与此生最珍重之友割袍断义,被今生倾慕之人推入深渊。这世间她以真心相待的唯这二人而已,能伤她最深的便也是这二人罢了。从今往后,她定不会再犯这等错误,再不信这世间任何一人。
从此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不负自己。
次日上路,小雪迷眼飘了漫天,落在眉梢鼻尖冻得人没有精神。燕妫在这个地方生活十数载,临走却无一人送行,这霁月阁终归是个没有人情味的地方,即便在除夕,挂满灯笼,也冰冰冷冷的像块铁疙瘩。与她一道离开的还有步川,此去梧桐山一为给她带路,二为行监督之责,待诸事料理罢了便还将返回霁月阁。
二人策马飞奔疾行,须在十五日内赶到梧桐山。一直跑出十多里路后,不过眨眼工夫小雪下成了鹅毛大雪,夹杂着冰渣子哗啦啦地砸在斗笠上,再往前行是不能够的了。所幸很快赶到一处路边短亭,二人匆匆下马在此避雪。
待入了亭子,分坐在两边且作休息。这天儿呵气成霜,亭中四面透风升不起火,冷得身上的旧伤隐隐作痛。步川身在霁月阁几十载,肮脏事见了许多却始终是良善之辈,一入了亭子便从身上拿出个精致小巧的袖炉递给她。
“燕姑娘暖暖手吧。”
燕妫回以一笑:“多谢步老关照,我并不冷。”
“嗐,快别说丧气话,这天儿哪有不冷的。我皮实,冷不冷的不打紧,倒是姑娘家可千万别冻坏身子。”
该庆幸送她离开的人是步川,他是霁月阁里难得的菩萨老人,不然此行要遭遇多少艰难还未可知。燕妫正欲接话,却忽听得远处一阵喧哗,有纷杂的马蹄声音伴着雪声撞进耳朵。两人举头望去,见远处乍然出现六七个人,不过眨眼,那几人便勒马于亭前。为首之人身着一袭宝蓝华服,头戴玉冠,脚踩一双金丝云头靴,自一匹骊马上下来后便径直往这边过来。那人身形昂藏,爽朗清举,脚下步履生风,不出几息便已迈上台阶。他身后有一侍从急忙撑伞跟上,口中说着“殿下且慢些,仔细湿了衣裳”这般的话。
步川望着来人,脸色大变,不仔细将手中袖炉“哐当”落地:“歧、歧王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