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燕妫现已卷入真龙之争,为了做好那歧王妃,原本每日都要翻阅史书,万不敢有所懈怠。可昨日林姑姑离去后,她就难再看进去一个字,满脑子都是霁月阁,都是唐时若,都是付之涯。
她满心惧怕,怕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当真发生过她假想的那些事。倘若如她猜测那般惨烈,真真是追悔莫及,恨己入骨了。
次日姑姑来回了话,道歧王允她今日便往别院一见,又与她商量罢了进出事宜,才扶她上了马车。
车轮滚滚,往郊外驶去。待行至林中,燕妫这才掀帘张望,见歧地风光与北边截然不同,道旁林木郁郁葱葱,有双溪并流而下,水流潺潺闪烁着金光,鸟叫虫鸣美如画卷。举目眺望远方,一处白墙青瓦的山庄坐落在半山腰处,被绿荫掩盖着隐隐可见其状,正是她此行要去的别院。
有美景如斯,可她的心情却沉甸甸的,心不在焉瞅上几眼后心思又随着一只扑进密林的鸟儿飞远了。她忽想起付之涯闲谈时曾说起过,南方有一种鸟,名唤寿带,蓝白的羽毛,尾羽极长美似小凤凰。方才的那只美极了的鸟,兴许就是吧。
“可是晏家的马车?”
方看了几眼景色,车身忽然一抖,马车竟被人喝停道中。燕妫垂下眼眸,放下帘子端端坐回车中,身旁林姑姑忙掀开车帘往外瞅了瞅,瞬间脸色一青:“遭了,遇到褚家那女魔头了!”
燕妫:“?”
林姑姑急得舌头打颤,话都说不清楚:“姑娘……姑娘可记得老奴提过的褚大人?”
燕妫点点头。
林姑姑:“褚大人英勇无敌,又廉正爱民,身上找不出半个污点来。偏偏生了这么一个凶悍女儿,闺名唤作‘褚鹰儿’,人如其名,十个丈夫亦不敢敌,不怕天不怕地的,谁见了她都要绕着走,生怕哪里招惹了她。”
但燕妫这马车老老实实行在道上,只是车盖上悬着一个“晏”字,又哪里招惹得了她,为何还遭拦了。
外面那褚鹰儿见马夫哑巴,车内无人应答,又朗声斥问道:“里面人死了不成!”
林姑姑只得跳下车去,躬身赔笑道:“褚姑娘莫怪,确是晏府马车。我家姑娘初来乍到还不认得您,老奴方才在与她解惑呢。”
“不认得我?呵!”
那褚鹰儿生得一对浓眉,狭长的眼睛,高挺的鼻梁,男装极为英气。她背上背着箭囊,座下马背上挂着一只貂儿,像是出来打猎闲逛的。
林姑姑:“我家姑娘自在京中就一直都病着,这几日又水土不服难受得很,连门儿都没出过,自是谁也不识得。今儿出来透气遇着您,也是缘分,老奴已为我家姑娘提起过您的风采。不如……”
褚鹰儿翻个白眼,并不容林姑姑把话说完:“她怎么不出来见我,倒让你这老妇多嘴多舌。让她出来自己同我说!”横在道上并无让路的意思,反倒更恼。
林姑姑也是想护着燕妫,却被喝得一抖,一时进退不是。
燕妫透过车帘缝隙朝外瞧,见此状况暗暗叹口气。才刚到歧地几日罢了,却就遭遇棘手问题,一个应付不当她可就把自个儿送进坑洞里了。她紧了紧面纱,掀开车帘下了马车,先是虚扶了把林姑姑,而后微微垂首冲着褚鹰儿屈膝见礼,语速拿捏得不快不慢:“礼数不周,是华浓的不是。褚姑娘万福——华浓身子骨素来不好,难免误事,还请姑娘原谅则个。待华浓身子好转了,改日定登门赔罪。”
她已极是客气了,哪料到那褚鹰儿竟仰头大笑,自马背拽下长鞭握在手里:“哈哈哈哈……居然是个娇滴滴的俏美人。倒是怪哉,你父是将军,我父也是将军。你晏家近百年将门,我褚家略逊于你,自我祖父起才在军中任职。怎的?晏海叱咤沙场好生威风,女儿却这般哈哈哈哈……”
却这般娇滴滴弱柳扶风模样?燕妫露在面纱外的眉心不由的颦蹙起来。褚鹰儿这番话,作为燕妫她不生气,可作为晏华浓却该生气。
“褚姑娘请慎言。今是我礼数不周,原该我赔罪,还望莫要辱我父亲。传出去难听事小,引两家失和,给有心人可乘之机事大。”
褚鹰儿轻哼了声,并未听进去她的话,催马过来,居高临下看着她:“你莫要说这些话诳我。嘁,你做这矫情模样干什么,想勾引哪个男人不成,想勾引殿下不成?!”
话越说越难听,这是摆明了就要羞辱于她。
“褚姑娘,请慎言!”
“不如我俩比试一场吧。”褚鹰儿却不理会她的坚持,下马过来,扬着手中鞭子,“看看是你父亲有本事,还是我父亲有本事,哪一个教女有方。”
林姑姑看这情形着急死了,与马夫一起上前拦着,还没站稳呢,就被一鞭子抽在脚边吓得一哆嗦。
褚鹰儿:“让开!我不打你们,我只和晏家姑娘打。”
林姑姑虽怕,却也是个忠心的:“褚姑娘,当真使不得啊!褚晏两家是殿下左膀右臂,万万不可伤了和气!”
褚鹰儿哪里听得进去,扬起鞭子挥舞下来。那鞭破空袭来声势渗人,照着燕妫的肩膀打来。
这一鞭的确厉害,可在燕妫眼里不过如此,是只需闪身就能轻松躲过的。但这一闪身的反应,她却不得不如歧王所愿,将之深藏于骨髓心房之中。鞭子结结实实落下,当场划破她肩头衣裳,留下一道紫红色的骇人鞭痕。而她,也随这力道摔倒在地,疼得脸色铁青。
林姑姑慌忙来扶她:“晏姑娘!”忙用后背挡着褚鹰儿,心疼得掉眼泪。
“你个老东西,还不让开!”
“褚姑娘打不得啊!”
褚鹰儿哪里肯听林姑姑求饶,绕个方向又挥下一鞭打在燕妫背上,口中气呼呼骂着:“拿出你的兵器啊,瞧不起我是不是!”
燕妫咬牙推开林姑姑,生生白挨她一鞭又一鞭。她既不能丢了晏家的脸,又不能说任何不利于两家和睦的话,这哑巴亏吃得好生冤枉。掂量来掂量去,也只能怒目瞪着褚鹰儿,勉力劝说:“一方一俗,京中少有女子学武……家父也不曾教我,褚姑娘快住手……我当真不会!”
那褚鹰儿却不理她,只管挥鞭,一口气落了十多鞭在她身上。燕妫忍痛护住头脸,见此女不是疯癫,就是故意,暗觉怪哉。她心中忖度着歧王的意思,不敢坏事,最后索性抱头“晕”了了事。林姑姑见她人事不省,当场吓得三魂去了两魂半,尖叫着扑过来狠狠掐她人中。
那褚鹰儿见人晕了,这才悻悻罢手,却不上来救人,口中骂了句“废物”,收起鞭子骑上马扬长而去。
却说此时歧王正于山庄一壁等着燕妫来见,一壁看着从大羲传回来的线报。这恐怕是最后一批轻松得来的消息,往后他埋下的暗桩在女帝严查死守之下,恐难再发挥现今这样的作用。
这些时日,女帝定然耽惊受怕气得夜不能寐。可结果一切如他所料,女帝不仅没有发兵讨伐或是拦他去路,反倒要赏赐他金银财物以示皇恩浩荡,连晏海叛逃也按下不表。唯一令他不够满意的,是女帝把彻查霁月阁这等要事交给沈礼去办,倒让唐雨旸负责别的要务。
“只可惜没能叫他二人君臣离心。‘唐雨旸’、‘唐时若’,这俩名一看就是亲兄妹,可惜了可惜了。”宋义这个话多的,忍不住在旁啧啧喟叹,“当日殿下发现蹊跷,暗中查得这两人乃是兄妹走散,属下还以为能借这个搞出什么好名堂呢……咦,咱们要不要给唐雨旸送封信去,告诉他他妹妹在哪儿。”
歧王将密信置于烛火之上慢慢烧尽,眸光入深潭沉沉:“不急,有人自会去补上一刀。”纸烧去近半,他浓眉蹙起,口中低声念着,“南无阿弥哆婆耶,哆他伽多夜……”
宋义飞扬的眉角垂下,一时黯然:“殿下……”
“你去安排,将阁中名录誊抄一份,供奉在大慈悲寺。”
宋义:“是。”
歧王眉心紧锁不展,嗓音略显沙哑,精神黯淡:“本王作不善业,五逆十恶,具诸不善……当下无间地狱,堕恶道……”
宋义哪里不知主子心结何在,急忙打断:“殿下也是被逼的,是皇帝作的恶!况且霁月阁本就为闻人氏而立,为闻人氏覆灭也是应了命理罢了。殿下若心中不安,当夺下这天下,荡贼口,除奸恶,使仓廒积谷,百姓富足,以福业抵罪业!再者,也可对生者好一点啊,燕姑娘……”
宋义的话尚未说完,便闻听小厮匆匆跑进来,报林姑姑的马车停在门外,晏姑娘受伤晕厥。
歧王眉头蹙得更甚,起身便亲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