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霞光照亮半边天,火烧云艳丽得叫人不想眨眼。宋义从大慈悲寺回来,带着满身金光敲门进了歧王的书房。
歧王正一手把玩核桃,一手蘸墨题字。窗外的屋檐下,有对燕子在此筑巢,孵化的鸟儿正叽叽喳喳争抢父母捎回的虫子。这吵闹声没有打扰到他,反倒是宋义进来的轻响让他凝起眉头。
“殿下,步老善人的名字业已添上。”
“嗯。”
“那虚怀小尼姑是个老实的,属下夹在匣子上的头发丝儿还在,那匣子她摸都没摸过,日日抄往生咒,工工整整的簪花小楷,半点儿不见心浮气躁。”
歧王又“嗯”了声,未曾抬头:“晏海教女有方。晏华浓是如假包换的大家闺秀,性情温顺,但韧如蒲草,你每逢去大慈悲寺,对她客气点。”
宋义好奇地伸长脖子去瞄歧王笔下丹青,嘴里说着:“殿下放心,我宋好人对谁不客气啊。”
这画绘的是春燕图,取的正是檐下那叽叽喳喳的景,不同却是并没小燕子,只两只飞燕正衔泥筑巢。画作已完,歧王笔下正为此图题字。宋义倒是胆大,又凑往前头,嘴里还小声念出来。
“燕子依依,晓来总为……总为谁归去。”
歧王搁下笔,冷冷的眸光睇他一眼,取印章落印:“不念也没人当你不识字。”
宋义忙往后退缩,挠挠后脑勺,嘿嘿笑道:“那个……燕姑娘也该返程了吧。北方传回的消息称一切顺利,一点阻碍没遇上。呵呵,那帮子酒囊饭袋贴那么多告示都没抓到人,真是群没用的废物。”
“为何悬赏万两重金抓捕燕妫,你可查明白了?倒赶着在这儿骂别人废物。”
得,他就不该把那句诗念出来。宋义汗颜,马上低头认错:“没,这哪儿查得出来。燕姑娘是捅了什么麻烦窝么,值得女皇帝下这么大工夫抓她,听说都又追加悬赏了。”
歧王不再搭理他,把画轻轻吹干,卷起随手插进画筒里,而后捞起本书看进去了。宋义知道自个儿做错事,悻悻退下,可不敢再招惹这位。
至于下那么大工夫没抓到燕妫,宋义看着好笑,女帝看着却着实头痛,连钦天监都动用了却还是一无所获。
已经追加到两万两黄金了,错抓了不少,却连真燕妫的头发丝儿都没摸到过。这些时日又经多方调查,好不容易从另几桩案子中找到数个曾经目睹过她真容的人,几经修改终于把燕妫的画像重新敲定,让画师另画一批张贴。
沈礼是从石猿镇回来之后才换掉这批画像的,可他心里没底,唯恐换了也是枉然,自己下次面圣还能不能保下脖子上这颗人头还未可知。没想到他刚回京几日,就从石猿镇传来好消息,当地官员称已找到和画像一样的女子。
不过人已经死几天了。
沈礼连夜赶到石猿镇把尸首运回京,次日火急火燎向女帝禀报案情。不料女帝不听他口头之言,竟微服出宫亲临验尸房验明正身。
此时此刻,沈礼头冒虚汗,生怕哪里又被逮了疏漏。
“像倒是像,可有其他物证?”
看过之后,女帝仍不放心。沈礼忙端出承盘,将案情详细陈述:“臣已在此女尸身上发现霁月阁天字令牌,正是在逃女犯燕妫之物。臣特意让在押罪犯指认过,确为霁月阁的东西。”
“把那几个俘虏押过来。”
女帝对阁主付之涯的尸身都未见如此认真,却对这一案子格外小心谨慎,沈礼抠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也只得叫人快去把那三个霁月阁俘虏押过来,又去传另几个自称见过燕妫的再过堂指认一遍。
这女子大约已死亡四五日了,又经雨水浇淋,稍有些浮肿。见过尸身后,那几人无一不认定这就是燕妫,称美人儿并非经常能见,因此记忆深刻,哪怕面部浮肿也错不了。至于霁月阁地字号俘虏,因只远远见过燕妫,故不敢确定,但都认定那天字令牌假不了。
先有画像,后有尸体,不像是沈礼作假交差。另,尸首上插着的匕首也铸有霁月阁相关图案,尸首所埋坟坑旁还有付之涯和唐时若的衣冠冢。据俘虏描述,传言女犯燕妫与阁主付之涯存有私情,与唐时若又是挚友,那么燕妫自戕在两人坟旁也解释得通。
一切看起来非常合理。女帝阴沉的脸稍有缓和,恩赏作证的那几人后,便让他们都下去了。沈礼以为这案子终于可以了结,还未松上半口气,陛下却命身边人再验一遍尸身。
再验的结果,女帝非常不满意,那冷笑的模样见之胆寒。
“一个从底层爬上去的杀手,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利器留下的旧伤痕。更甚至于掌心也没发现半丝老茧,光凭她怀揣令牌,躺在衣冠冢旁边,沈将军就能断定她是燕妫?”
沈礼被问了个惊心,忙应答:“陛下,所有人证都确定了她的身份……臣万万不敢马虎。有没有可能,她能位列天字的确是功夫了得,所有这么些年都没有受过伤。”
女帝来回踱步,凝眉思索,才是真正的不敢马虎:“的确有这个可能。但,有没有可能,有人或是她本人找来个和她容貌相仿的女子,想瞒天过海,金蝉脱壳。”
“这……不太好办吧。要找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本身就不是容易的事,更何况在举国搜捕的情况下。”
“如果死的的确是她,当然最好。这样——”女帝按下定盘星,给出指令,“先结案,把海捕文书撤下。你暗中继续搜捕,她一旦放松警惕,必会露出马脚。”
沈礼连连点头,结案吧,终于能结案了。
却说燕妫,她办完事后就一路南行,途中因暴雨桥断耽搁几日。待她重新上路,猛然发现城镇中张贴的海捕画像已悄然更换,新画像和她非常相像,即便她男装出行,也可能被轻易认出。她因而格外小心,挑人迹罕至的小路绕行,但不出两日,更换的画像却又都被撤下,打听过才知,“燕妫”案已经结了。
她晓得是怎么回事,是自己留下的假现场起了作用。她用这个不得已的方式,为自己争取到一段足够宽松的局面返回歧地,但不管朝廷是当真上当了,还是假意上当,她都不能放松警惕,因为燕姒失踪刘氏一定还会闹出动静。
她不清楚刘氏的反应会多大,但终归会不利于她,所以她必须赶在刘氏作乱之前离开北地。留下刘氏的性命必将引发诸多后患,这一点她心知肚明,但弑母燕妫终究下不去手。只不过没了燕姒做帮凶,方二老爷想必会安然无虞的,届时等他报官,自有律法叫刘氏以命偿命。
停留至今,她把遗留在这里的事都了了,终于可以无牵无挂地回去做“晏华浓”。
燕妫所猜所想并无错漏,不出几日方二老爷当真报官。官府很快查到几处疑点,盘问刘氏,刘氏自证不了清白即刻被收押下狱。
官府自是收了方二老爷银钱,办事尽心尽力,再过个几日又翻找出许多铁证。那刘氏被关在狱中,日日担惊受怕,忽有一日抱着牢门边哭边骂起来,口中叫喊着:“天道不公啊!我怎么生了两个不孝之女,一个久不来跟前敬孝,一个自己带着钱财逃了……”
“天杀的姒儿啊,你居然骗我在这儿一人领死……”
整日嚎哭惹得狱卒不堪忍受,骂骂咧咧打开牢门赏她一顿鞭子:“哭你他娘的哭!死到临头了还哭!老子不打死你!”
刘氏一听“死”字,怕得哆嗦,抱着狱卒小腿求饶。那狱卒气得把鞭子挥得更狠。拉扯间,那刘氏一急之下想起什么,突然大声尖叫:“别打了!燕妫……我晓得燕妫!我有线索!”
狱卒诧异一顿,随后啐她一口,哈哈大笑:“线你他娘的索,那女逃犯已经伏诛,尸体就在咱这鹤鸣山找到的,案子都结了你他娘才说有线索,骗老子去挨骂是不是!”
刘氏没想到又挨一顿毒打,哀嚎半晌可算琢磨明白了某些事,一时满面惊恐,声泪俱下磕头求饶:“那个燕妫是假的呀……大爷……我可怜的姒儿,我错怪她了,她是枉死的啊……”
狱卒见她疯言疯语,还想再打,却又听刘氏哭喊道:“两万两黄金悬赏,还没有人拿到对不对!大爷你让我见见官老爷,燕妫她没死,死的是我的姒儿!我不要黄金,都给你们,我只要活命……”
世人哪个不想要黄金,这可是两万两,十辈子都花不完。纵使不太相信刘氏的疯言疯语,那狱卒还是忍不住停下挥鞭的手,转又想到的确听到有人议论过,那些只张贴了两日的女犯肖像和方家小姐很像。因而住手饶过刘氏:“你给老子老老实实呆着,老子现在去见官老爷。”
刘氏见活命有望,忙乖乖坐回牢房。那狱卒一心想着黄金,连掏两回钥匙落锁都掏错了,第三回才拿对,刚对准锁眼,忽然脖子一凉——
刘氏眼睁睁看着那狱卒倒在面前,脖子上喷出的大股鲜血溅到她的脸上,温热的带着铁锈味儿。先前还暴虐鞭打于她的人转瞬倒在跟前,挣扎几下瞪大眼睛,很快就没动静了。
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她面前,男人一身黑衣戴着斗篷,黑布蒙面只露出两只眼睛,右眼眼角皮肉发红,像是还没有痊愈的烧烫伤。
刘氏几乎吓得魂飞魄散,小心翼翼问:“你,你来劫狱救我的?我、我真的知道她,我可以帮你拿悬赏。”
男人没有回答她,以同样干净利落的手法落下一刀,刘氏细长的脖子便多出一抹红。血喷溅在牢房墙面铺撒出一大片腥红,她捂着脖子倒下,挣扎几下也没了呼吸。
“来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