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妫急把头抬起,见眼前跪着的女子乌发蝉鬓,螓首蛾眉,一双眼眸低垂,两排睫毛微颤。这大方得体的样子,美则美矣,却哪里是时若。
她不觉往前倾身,嘴唇微颤着问:“再说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下首女子答道:“回娘娘的话,民妇姓沈,名夕月。”
这声音确实有九成九似唐时若,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说得燕妫心中起伏难平,仿佛弹指一挥间回到霁月阁里的时光。
燕妫把名录翻出来确认一遍,见她那页记录着的家世分作两列,一为娘家,二为夫家。这叫沈夕月的女子,娘家乃是岭南四大家之沈家,那沈家以擅经商出名,富甲一方。其夫姓朱,正是王都内以织造闻名的那个朱家。
燕妫忽而想起歧王曾与她提起过,那褚鹰儿早年为了不嫁朱乔两家,曾做过的荒唐事。当年朱公子正是被褚鹰儿用绊马索弄断了腿,自此落下残疾的。那位朱公子乃是朱家长房嫡子,朱家财大气粗不肯罢休,后褚中天为自保名声,不仅赔其田产林地,还为其求娶到极擅经商的沈氏女,那朱家才作罢了。
这个沈夕月,正是沈家嫁过来的女儿。
“你夫家是朱氏织造?”
“回娘娘,正是。民妇丈夫是朱家现家主,朱乘风。民妇自小学经商,早年间常抛头露面结交朋友,最是闲不住的。这两年家中生意虽越做越大,但丈夫一人便可周全,已用不着民妇帮衬。深宅后院的无事可做,实有些枯燥,今王上恩德无量,允许女子为官,民妇也想有大展拳脚的机会,便去官衙报了名。”沈夕月答得不卑不亢,口齿清晰,一听便知是有见识的女子。
越听她说话的声音,越觉得是时若活了。燕妫凝望着她两片朱唇,真想啊……真想听听这张嘴叫她一声“小燕儿”。
“赐坐。”
“谢娘娘。”
燕妫却并不是要与她促膝长谈:“沈夫人请稍待,本宫问完后面两人再与你详谈。”
沈夕月面上露出笑意,许是听到王后叫的是“沈夫人”而非“朱夫人”,一时藏不住心中喜悦。她便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等王后问余下两人的话,微垂着首并不四下张望。
也没等多久,今日二选便宣告结束。二十人中燕妫共留十二人,加上沈夕月是十三人。沈夕月是最后问答的,答的问题最多,表现不俗,燕妫对她的谈吐最是满意。其实相比世家女子,商贾出生的女子多健谈、亲和,不端架子,又早已经历过世道上那些狗苟蝇营,反而更适合为官。
“今日也疲累了,沈夫人留下与本宫一道用膳吧。”
沈夕月虽受宠若惊,用膳之时举止合度,不骄不躁也不怯阵。燕妫特意多留她一会儿,算是看清楚了,她除了声音像时若,其余哪一处地方都不像。
但只是声音像,就已是老天对她的眷顾了,她不该再有奢求。
用罢午膳,燕妫稍感疲乏。昨夜便不曾睡好,今天又忙了一早上,这会儿忍不住眼皮打架。她从书堆中随意抽出一本,让结香递给沈夕月。
“本宫眼睛酸涩,劳沈夫人为本宫几页吧——瑞香,赐茶。”话落斜躺榻上,合眼听书。
沈夕月双手捧着书,问:“敢问娘娘看到哪一卷了?”
“你爱读哪一卷,本宫便看到哪一卷了。”
沈夕月不解其意,只得茫茫然翻开书从第一页开始读,声音刻意放低,轻柔如风,又如清泉之音。燕妫闭着眼,便在这清冽的声音中,越睡越沉,渐入梦乡。
没有人知道,她忧思故人之心已如沉疴痼疾。燕妫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样香甜过,听着令她安心的声音,什么烦忧都抛远了。
再醒来时已经过去半个多时辰,沈夕月还在为她读着史书,一字一字咬得清晰,那嗓子已较来时稍显沙哑。
“停了吧。”燕妫坐起,面有莞尔笑意,“沈夫人的嗓子也累了——瑞香,去把架上的云顶茶取来,给沈夫人带回去润润口。”
瑞香以为自己听错了,小声问:“娘娘……全给沈夫人么?”
“还不快去。”
那茶可是今年新摘的,年年只得一小罐,王上自己泡过一点后余下的全给王后娘娘了。何其难得的茶啊,竟要全给沈夫人?
那沈夕月领了赏赐,便谢恩退下。燕妫得一顿饱睡,神清气爽,重整精神赶着把今日所得的一十三人整理出来。
“林姑姑,把东西带上,咱们去趟问政殿。”
她有心早点上报,可到问政殿时歧王还在与臣子论政,燕妫只得在偏殿等候许久方得召见。与她一道进去的,还有膳房送饭的宫女,一问才知这吃的已热过三遍。
“王上竟忙到此刻才用膳?”
歧王何止还未用膳,他今日连胡须都未来得及打理,下颌胡渣青黑,与眼底乌黑上下辉映。见她过来,满面疲惫却转瞬消散:“什么事把王后催来问政殿了。今日选官可还顺利?”
“选出十三个,却只一个令人稍稍满意。”她坐下,敬他勤政,顺手为之布菜。
“孤看看。”
燕妫便把案上的东西挪走,将那份整理过的名录摊开。却不仔细扫落了一只小小的香囊,她忙拾起,随手放在鼻下闻闻。
是素馨花的香味。
不知歧王还有这配香囊的雅好,这味道也正是她喜欢的。燕妫未多想,转手放下香囊,指着名录道:“王上请过目。这前十二个女子都出自世家,博学多才,有那么几个能说会道,应足以胜任一些较为死板的文职。但若说八面玲珑,上能应付上司,下能安抚百姓,又清楚黑白之道的,只有这最后一位。”
最后一个,正是沈夕月。
歧王把香囊收入袖中,瞄了眼这个名字,目光便久久落在她这一页上。
“朱乘风的夫人?果然耐不住深宅无趣。”
“王上知道她会来?”
“沈家的女儿,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狼吞虎咽,眨眼扫净餐碗,饮罢浓茶提神后又专注在政务上。
“那沈家的女儿个个出色,想要求娶难于登天。要不是舅父威逼利诱替朱乘风求到沈家女,这断腿之仇他未必肯就这么算了。”
燕妫:“褚大人不想再得罪朱家,所以就算有旧怨也放沈夕月进了二选,是这个道理么?”
歧王点头,笑道:“褚鹰儿嫌弃朱乘风是纨绔之徒,不肯下嫁,的确也嫌弃对了。那朱乘风早年确实荒唐,断腿后反倒怒上心头发狠醒悟,自娶到沈氏女后苦心钻研自家生意。去年他父亲过世他做了家主,朱氏织造不仅丝毫未受影响,反而更上一层。”
燕妫:“那这旧仇,朱乘风可放下了?”
“他若是放下了,早就借这桩婚事与褚家沆瀣一气,追名逐利去了。而现实却是,朱家与褚家来往甚少。那日刚得知有一万匹布的岁贡时,孤便想到朱家,只待着沈夕月来,替孤解决这纺布大难。”
把对褚中天有深仇大恨的朱家扶持起来,对歧王而言有利无害。这次,他又一下了一步好棋。
“是啊,王上不便亲自扶持朱家,就只能借臣妾的手去扶持沈夕月,毕竟同为女子,交流起来会方便许多。这次,臣妾可也猜对了?”
他笑而不语,算是默认。
燕妫还不清楚他么,能推给晏家挡的,他绝不自己揽下。不知道等朱家乘风而起,给褚家添堵的时候,褚中天会如何咬牙切齿地骂她和她背后的晏家。
歧王:“朱家可解决织布,沈夕月有实干之才,种麻的事也可以交给她一并负责。”他顿了一顿,仍在思索,“说到种麻,孤又想到岁贡。开垦新地种麻,凿取南红,入海取珠,都需要分派官员专司其职……孤头实在头疼。”
“那这官员王上若亲自指派,只怕褚大人又会有意见。”
“他必是会有意见的。不就让他指派督察,好好出出风头。”说到这里,揉起额角,满面恹恹,“头痛不已,王后可否给孤揉揉。”
燕妫端坐着不动:“王上眼底乌青,精神欠佳,这头疼必是劳累引起的,只揉揉哪里会真有效用,不如去小憩片刻。”
她这是拒绝了。不愧是她,保有自己的脾气在。闻人弈默然点头:“也好。王后自回去吧,孤去里头休息。”
燕妫收拾了带来的名录,正想告退,却不小心再次扫落了桌案上的东西。她实在不习惯这繁琐宽大的广袖,总是碍事。
两颗核桃清脆落地。
歧王登时皱眉。
她连忙拾起细细查看,这两枚已被把玩得通体红润的核桃,入手细腻,其上纹理未有丝毫磨损。歧王日日把玩在手中,必是极爱护的。
见核桃并未有损,她松了口气:“臣妾真是不仔细,竟两度扫落东西下去。好在这核桃并未磕坏,不然臣妾可就罪无可恕了。”
他将核桃接过,摊在手里细看了两眼才发话,口吻硬邦邦不似往常:“王后太累了,一时疏忽也是有的。”话落将核桃收入袖中,嘴里虽宽宏,面上却如有一层寒霜。
燕妫看出来了,她可能犯了大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