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题仿佛进了死巷弄。
毫无防备被她这么一诘问,闻人弈一对剑眉蹙紧,眉心顿浮现出一丝愠色:“王后莫不是怀疑,孤把落鸢放到你身边是另有原因?”
他虽已恼,燕妫却不吃这套:“是王上自己承诺不对我隐瞒的。若早前没信誓旦旦说过那些话,您就是在我身边放十个八个细作,也全凭王上喜好。王上现在却单独找他,臣妾觉得您是在质疑臣妾的忠心,这难道不在情理之中?”
“怎会。”
“那王上与他‘说’了什么,可否告知?”
硝烟味渐起,莫不又要吵一顿。上一回在大慈悲寺相谈不欢,结果她提了“三不”,今回……
这般女子,真真是惹不起。
闻人弈遮脸扶额,沉默蔓延开来,仿佛开口说话变成了一件艰难的事。良久,他才沉沉叹气:“正是因为落鸢不能言不能写,孤不能与他人排遣的苦闷,唯有同他说才稳妥。”
燕妫既然提了,就不会轻易由得他敷衍,把眉轻挑:“有什么苦闷是不能和臣妾说的?难不成我这个孑然天地间的人,还能跟谁乱嚼舌根去?”
“孤最是信任你,你心里却总是不信孤。”
“臣妾为何心存芥蒂,这原因王上比谁都清楚,不是么。臣妾也想彼此信任,可是怕了,就总觉得如履薄冰难以安心。”
这苦果是他自己种的,闻人弈无奈至极,着实没有想到她耳力这般厉害。他不拿出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今天这事儿没完。他本便扶额哀叹着,渐渐把脸往掌心里埋,说倒是说了,却支支吾吾半点不洒脱:“男人之间的事……王后面前孤……难以启齿。”
“男人之间什么事?”
“隐疾……咳,隐疾。”
燕妫:“什么隐……”话说一半,她忽然回过味来。只能和落鸢谈的隐疾,很可能……她不方便问呀。
殿里突然静得出奇,很有些不尴不尬。
燕妫这张把风风雨雨都经历个遍的脸,蓦地涌上一股热气。男人的隐疾……这对话还要如何进行下去。她不动声色端起给使奉上的茶,慢条斯礼饮下一口,又泰然自若轻放下茶碗,轻飘飘地说了句:“既是如此,倒是臣妾多事了。”
怕是没有哪个男人会将隐疾作儿戏,像他这样在乎体面的人就更不会。她不懂男人的私下的秘密,就算想揣测分辨也没个端绪,再又不便追问,只得权且信了他这一回。
闻人弈默不作声。
燕妫:“要不,还是把落鸢调回御前来吧。”
“孤有宋义足矣。”
“也是。”她摩挲着茶托上的雕花,说起别的,“对了,今日午后沈大人来报了两桩喜事,臣妾磨磨蹭蹭都来有一会儿了竟忘了说。”
闻人弈侧脸不看她,仍摆着一副不自在,伴有一丝丢过脸的焦愁:“嗯,讲来听听?”
燕妫便将机杼改良的结果,与发现南洋青叶苎麻的消息细细说与他听。歧王听得这些话,顿抛开杂念专注在此,越听越展颜勾唇,忍不住大赞一句:“天助我歧国!”
当即决定择日办晚宴一场,请朱沈两家列席,恩尚荣光,也借此机会让诸多新任官员聚会一场。
至于青叶苎麻,必得要去采集带回的。两人心照不宣,再不提前头险些争吵起来的话茬,仿佛从未有过红脸,转谈起近些日推行的新政与岁贡筹备进程。
这些时日一切还算顺利中,最令人头痛的不是别的,依然是褚中天。他任人唯亲,急着与晏海争权夺势,明目张胆毫不避讳。
此次褚中天任命的督察官无一不是他的拥趸,在采集南珠一项上更将自己的长子放上督察位置。世人都知西珠不如东珠,东珠不如南珠,一颗南珠抵百金,一旦监守自盗很快便可堆金积玉。
褚中天把这块肥缺给了自家人,其急需钱财笼络爪牙之心,可见一斑。眼下大把朝官新任,拉拢哪个不得打点银钱,为了应付这笔庞大的支出,褚中天只能死咬着南珠不松口。然歧王要安抚褚家,督察这块肥肉就必得丢出去,对此也是无可奈何。
“王上就由得他这么以权谋私?”
歧王把手一摊,无可奈何:“狗急了要跳墙,孤还能拦着不成。”就由他跳,总有跳进泥坑里出不来的时候。
褚中天狗急跳墙做出来的事不止这一件,同理还有褚鹰儿的入宫。
这月十五,褚美人奉旨入宫,上特准其车驾自正宫门入。是日望月宫热热闹闹迎新人,喜庆一片,可直到傍晚时分歧王还在瑰燕宫磨蹭。
燕妫坐在窗下吹着风看着书,今日天气凉爽,夕阳美丽,她长长睫毛上映照着霞光,眨眨眼,像扇动着翅膀的金色蝴蝶。她看累了抬起头,发觉歧王还滞留在她这里不走,把书合上:“王上有空在这里发呆,没空去看看新人?”
闻人弈慵懒地把玩着他的揉手核桃:“孤在思考一个问题。”
燕妫:“臣妾可否一听?”
他两片薄唇泛起丝笑,问:“王后最近得闲,答应给孤的荷包什么时候绣?”
“……”糟糕,她忘了。
歧王欣赏她的窘态,起身抖抖衣摆,落下一句“孤喜欢素馨花的”,终于提步往望月宫去了。燕妫张张嘴,很有些错愕……怎么了的,他一个大男人荷包上要什么花呀。
过没多久,林姑姑进来洒水散热,见王后捧书愣坐着,笑问道:“娘娘这是又读到什么深奥的东西了?”
燕妫听到声音,这才动了眼珠子,严肃着一张脸:“姑姑可会绣荷包?”
林姑姑:“会呀。”
燕妫:“那就劳烦姑姑悄悄教教我,绣个素馨花样式的。”
说到绣花,林姑姑可是老手,一时兴致高涨:“素馨花呀!这个好,娘娘可知这花的故事?”
燕妫轻抚发髻,闻闻手上沾染的余香:“故事不知,只知这花香好闻,用来做头油最是舒服。”
林姑姑便放下洒水的盆,激动地说起那段故事:“这素馨花啊,原名耶悉茗,相传一个叫素馨的姑娘极爱种它。后来南汉皇帝看上了这位素馨姑娘,将她接入宫中宠了一辈子,这花渐渐就改名叫素馨了。素馨花寓意是极好的,老奴记得库里有一匹杏色彩锦,很适合绣这花,最是配娘娘呢。”
是吗,不觉得。燕妫面无表情的,吐出几个字:“是王上要的。”
林姑姑一腔热情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差点咬了舌头:“啊……是王、王上啊。”
王上要这素馨花的样式,是有所指么?愿承诺与那南汉皇帝一样,专宠一人一辈子?林姑姑不敢乱说话了,闭紧嘴巴只管撒她的水。
此时望月宫那边。
褚鹰儿是被五花大绑着塞上车的。因怕她惹出事端,出府前褚中天找来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将她牢牢捆住,命陪嫁进宫的丫鬟洞房之前才可解开绳索。后又拣走褚鹰儿陪嫁当中的所有刀剑兵刃,连随身软鞭也一并收缴走了。
褚中天为绝她做女官的心,不再留她在院中反省,而是选择直接逼她入宫。又怕她入宫以后不受约束,连其生母留下的遗物也一并收走以为要挟。褚鹰儿为拿回母亲留下的那枚玉簪子,今日才忍着没有一路破口大骂。
当捆缚着她的绳索被解开,早已气白脸的褚鹰儿站起来就摔了烛台,拿着那铜制的把柄狠狠砸在为她解绑的丫鬟身上,嘴里嘶声大骂着:“吃里扒外的混账东西,我打不死你!”
丫鬟抱头求饶,哭得撕心裂肺。褚鹰儿气涌心头,下手也没个轻重,没几下就打得她头破血流。还是外头喜婆来报了声“王上驾到”,她才停住狠手,要不然这大喜的日子只怕要闹出人命。
闻人弈踩着一地月季花瓣进来的时候,褚鹰儿已将烛台丢在脚边,那丫头趴在地上,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地里,一个劲儿磕头抢着认错,怪自己鲁莽撞倒了烛台。
他冷眼扫看几眼,也不发话。
褚鹰儿在歧王面前再有脾气也不好撒野,只板着张脸,福身问安,转向那丫头小声骂道:“还不快滚!”
闻人弈是踩着吉时过来的,早已预见望月宫里会有这一出。他负手站在屏风处,只问一句:“孤该以何称呼你,表姐,还是美人?”
褚鹰儿因他这一问而目光微动,忽敛了气焰。她昂起下颌,清晰又高傲地吐出二字:“表姐!”
“好,表姐。”他迈步入内,问了第二个问题,“那表姐究竟愿为宫妃,还是女官?”
“自是女官!”
“孤可以给你机会。”
前两问,他问得快,她答得也快,这一问她却有警惕:“那先告诉我原因,王上为何要给我机会?”
“我歧国正是用人之际。将来大羲与我国必有一战,表姐能提枪杀敌,乃女中豪杰,定能成为巾帼女将。如今举国启用女官,孤无意轻视女子,更不想埋没人才,尤其是表姐这样的人才。”
他的眼睛很真诚,褚鹰儿犹豫了。人性都是自私的,为了一根玉簪子赔上自己的大好前程真的值吗,机会就摆在眼前,母亲泉下有知看到她妥协是否会捶胸恸哭?父亲很宠爱她,可母亲幽居后宅的绝望更令她不能忘怀。她害怕成为母亲那样的人,成为一个男人众多女人中的一个,哪怕她美貌聪明,果敢坚毅,做得再好也只是多分得一点点夫君的爱重。
分明可以跳出宅院为自己争,争到的一切都真真切切属于自己。
可她不信歧王会有这等好心,就凭她姓‘褚’他也不可能会信任她,只有她那自大的父亲才会相信会有好事落在头上。
“让我来猜王上的意思吧。您是想用这点好处,诱我背叛父兄么?”褚鹰儿冷言冷笑,高傲地抬起下颌,依然以自己的姓氏为荣,“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