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后,大慈悲寺被烧掉一角,燕妫甫一出了门便闻到风里有烧焦的味道。她回头看了眼那佛堂,本心有感慨却忽想起来什么,又提起裙角快步离去。寻着记忆走到昨夜那长道上,远远的便看见那早已生命逝去的小尼姑趴在地上。她飞奔过去,捧起小尼姑的脸。
像是曾经见过的一张脸。燕妫在记忆里翻找,隐隐约约记起来,这好像是偷盗怀古被杖刑逐出宫的那个宫女,名字叫做希文。
“娘娘?!”正当伤怀,不远处有巡逻的兵士发现了她,兴奋大喊着。宋良被喊声引过来,见到王后好端端在此,一路飞奔到跟前。
还以为……还以为……
“宋良。”燕妫低垂着头,眼眶微微泛红。这一夜,她又一次经历了太多。
“娘娘!”
“这个小尼姑是为本宫挡箭而死的。你找住持问问她是谁,再去她家里打听打听,把她厚葬了。”宋良见王后毫发无损,只管兴奋地一口应下,“娘娘放心,一定办好!”
燕妫起身,又问:“发生这么大的事,王上可来了?”
宋良:“刚才就听说到了山门口,这会子应该已到了。属下本要去接驾的,刚走到这里就听见有人大喊。”他一脸劫后余生的表情,经昨夜大火脸被熏成黑炭,一笑牙齿白得惹眼,“还好娘娘绝处逢生,还好有落鸢前辈在,不然……”
不然他的脑袋要保不住了。
燕妫知晓他们的不易:“辛苦你们了,快去接驾吧。”说完快步赶去前头。
她知道,歧王听到遇刺的消息一定会赶到大慈悲寺,这会子除了眼前这几个,其他人只怕都以为她已经葬身火海。
果不其然,当她回到昨夜住的禅房时,搜救还在继续。大火尚未完全扑灭,还有士兵冒着危险在焦炭上寻找。一个男人站在废墟前,脊背微曲,定定地望着前方。
他身上衣裳穿得草率,头发落下几缕贴在脖颈上,想是一早便听大慈悲寺大火的消息,急得仪容都未整理就上了马车。燕妫这个方向瞧不见他的脸,但可以想见歧王的脸色不会太好。
“王上!”她隔着老远,喊道。
闻人弈闻声回头,眼底一抹哀痛不及藏匿,待见她好端端站在那里,转眼腾起满面欣喜,快步赶至她跟前,眨眼藏起他的那点慌乱。
“孤听到消息就赶来了,错以为……”眉头皱起,十分不悦,“这些糊涂蛋,竟敢报尚未将王后你营救出火海。”
从他那泛红的眼眶可以窥见,他一定以为她已经死了呢,也不知是不是已经为她落过泪了。燕妫没有躲开他牵过来的手,心底生出一片柔软,摇摇头:“落鸢反应很快,王上送的寒芒剑也很快,臣妾在后面佛堂躲了一个晚上。”
听到佛堂,他没甚特别的反应,只是握着她的那只手越发握得紧——若他出于私心没有留下落鸢,若他没有把心一横连夜送来寒芒,这后果不敢细想。
他余光瞟了眼落鸢,见落鸢已躲去了角落,便只在心里道了句谢,握着燕妫的手:“这里不安全,还是先回宫去。”
“不妥。”燕妫摇头,脸上不曾露出过惧怕,“这么急着走,倒像是胆小如鼠怕了谁。这三日的祈福必得要做完,否则岂不叫人做文章。”
闻人弈想想也是,方才是关心则乱,一时考虑得不够周全。他明白燕妫是久经江湖的人,胆大心细不会被此类事吓破胆,遂让人安排了新的住处,命重兵保护。
一没留意,这手已牵了一路,待进了新的禅房,燕妫停下脚步轻轻要抽回自己的手。闻人弈眉头一皱,手劲却没松,反冲她微一挑眉似在诧异她的举动。
于是燕妫把力道松开,也就由他了。
这个男人,吓坏了吧。
她这心一软再软,没个准绳,实不是个好变化。
等坐下休息,歧王才慢悠悠松开她的手,没忘了正事:“方才听宋良提起,刺客无一活口,都提前服用过毒药。这没什么奇怪的,奇怪的地方在于,这帮人下这么大工夫刺杀的对象是王后你,而非孤。”
燕妫昨晚在佛堂呆坐时便已细想过,点头接话道:“的确。想要悄无声息地往寺里埋伏这么多人,一个月内是办不到的,至少得三月左右。往年来大慈悲寺的是先王后,可能这些刺客推测今年臣妾也会来,所以提前部署了。”
歧王:“杀你的意图非常明显,但为何杀你?”
燕妫也想知道,自己何时何地树了大敌。她自来到歧国,自问从来都是与人交好,除了褚家必然得罪外不曾得罪过谁。但褚家,恐怕还没有胆子与足够的理由除她后快。要么,就是她推行女官新政,坏了某些人的利益。
可是,此前并没有在朝中听到过激烈的反对声音,他们也不至于跳过劝谏歧王这一步,直接冒险对她下手。再说了,还有晏家作为她的后盾,要动她得先看看晏家同不同意。
闻人弈沉声想了好一会儿,倏地冷哼一声:“忘了么,有一个人,最想要你的命。”
“谁?”
“你再想想?”
燕妫绞尽脑汁琢磨了半晌,终于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一位:“女帝?”
闻人弈若有所思地点头,疑惑丛生:“她曾经重金悬赏你,赏金竟达大羲开国以来最高。她要亡你之心已久,但事出必有因,女帝肯下这么大工夫,到底有何目的?”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就这一桩怪事,闻人弈还曾经问过落鸢,落鸢也是不知。
或许,只有唐雨旸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既然知道是女帝所为,那是不是不必再查了?”
“寺内毒发刺客统计约有七十余人,男少女多,又以慈恩寺内居多,目标已非常明确是王后你。调查方面做做样子走个过场,不必纠结于此。倒是可以借此把每年来这寺庙祈福的惯例废了,切实推行新政。”
就这次的刺杀,两人没聊多久,转又说起昨夜燕妫躲藏的佛堂。燕妫事无巨细统统讲明,与晏华浓都说了什么,也一字不瞒。歧王并无刻意隐瞒的意思,不等她问便从头说起。
“晏华浓终究是晏海的掌上明珠,若非为了整个晏家,晏海绝不可能弃她,留着她才可能真正收服晏海。与其让她留在大羲,不如放在孤眼皮底下。此女心性不错,至少目前看来如此。孤便给她找些事做,让她抄写佛经,也能助她静心。”
燕妫:“那若她是装的呢?”
闻人弈并不为此担忧:“她想翻出浪来,一切都得靠晏家支撑。但目前晏家初来歧国,根基尚浅,与你利益相关,与她却无干系,她即便有坏心也没本事。”
也就是说,就算晏华浓有心坏事,晏家也会头一个把不对劲的苗头扼杀在摇篮之中。至于那佛堂中供奉的铁匣子,许是摆在晏华浓跟前做个样子,骗她安心抄经的。燕妫想了一想,到底没有问那匣子中的内容。
眼下焦头烂额的事一大堆,晏华浓既然掀不起风浪,那就由着她在这寺中礼佛吧,待时机恰当再谈她的去留。
两人这里谈罢了要紧事,才听宋良来报,说慈恩寺的住持已在外头跪了许久。昨夜寺中发生刺客突袭,她难辞其咎,万幸王后安全无虞,若不然别说她的性命,就连这寺只怕都保不住,因而战战兢兢赶着来请罪。
对方的这次刺杀筹备已久,旁人轻易察觉不出,这事住持如果不曾参与,顶多一个失察之罪。
歧王让那住持进来,重拿轻放斥责一阵,念及住持年事已高故未动刑,只命宋良彻查。另,明言往后不会再来这寺庙进香。那住持心知佛寺与新政相悖,来年没了王家撑面是必然的,王上这般处置已是格外开恩,连连磕头谢主隆恩。
至于宋良先前让去查的小尼姑,这住持也是调查清楚了才敢来谢罪。到底是她寺中的人,为王后挡一箭也有功不是,看在小尼姑面子上好歹宽宥些许。
那小尼姑法号慧安,刚剃度不久,原是刘家村人,名叫希文。她曾在宫里当差,半年前不知何故被逐出宫来,还被打得瘸了腿。她人已这般,却不知手里哪里来的钱,给父亲抓药侍疾花费不小。可惜二老病入肺腑,终还是去了。她将父母厚葬之后,因与妹妹无所依靠,自己又是个瘸的,日子过得很是艰难。后有同村人瞧上她妹妹,想定个娃娃亲,希文见那家人不错,又是知根知底的邻里,索性让妹妹去做了童养媳,总比无依无靠指不定哪天被狂徒抢走的好。
她自个儿因是被赶出宫的,名声不佳,又身有残疾,索性来慈恩寺做了尼姑。她时常便把王后恩慈挂在嘴边,旁人问却不肯细说,前两日听闻王后要来祈福,更是曾求过住持想把替王后送饭端茶的事揽下。住持嫌她瘸腿没有应允,她还伤心了一阵。
燕妫听罢住持之言,心中很是感慨,想来她私下里给出的五十两银子帮了希文的大忙。这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姑娘,身处泥淖却保有一颗纯粹的心,可惜命运捉弄,硬要她尝这样的苦。
也算是因果轮回,昔日私下送银,得今日舍命相救。只可惜,希文原是不必挡箭的。燕妫一想到这其中误会,便很是无力与无奈,不免心伤。
歧王:“希文尸身现在何处?”
住持:“回王上,老尼万不敢怠慢,慧安的尸身现停在就近房中,已派人去整理遗容。”
歧王:“定要厚葬。”
住持:“老尼一定一定!”
闻人弈转又看看燕妫:“孤想为她立个牌坊,厚待其家人,王后以为如何?”
他这都是帮她说的,燕妫没有异议,含笑点头,谢过他的用心。
那住持下去之后,这大慈悲寺里的糟心事算是暂时了结。燕妫心头悒悒,随手翻开佛经看几眼,心里想着要抄一份往生咒烧给希文。因无意让他瞧见颓态,便寻了番说辞:“礼佛不可半途而废,臣妾今日的功课未完,不能再耽搁下去。王上赶这一趟来想必也耽误了早朝,若再因臣妾滞留此处误了政务,那这祈福也就没了意义。”
话里的意思明了,就是在赶他走。闻人弈一脸的诧异。
她可知赶这一趟过来,他担了多少心,怎就这么冷冰冰的。算人心,算计策,可算来算去她没有把情谊算入,好不令他沮丧。
歧王不想走,赖在长凳上迟迟不动,就那么看着她。燕妫被他这眼神看得心虚,这佛经翻了几页后愣是停在原处,难再看进去。歧王不懂她的伤感,不懂她作为一个女子对另一个女子的悲悯之心,不懂她对于自己有工夫不能使的无力之感,不懂她白白害他人枉死的遗憾,所以他对于自己的冷待,一定是不满的。
“王上还有什么想说的?”
“孤倒要问问你,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燕妫:“……”
“孤为你这么大老远来,才刚坐下歇会儿。”
她的言行,的确好像太务实了些。面对闻人弈的不肯走,燕妫心中的冷意稍稍化开。原本她只想孑然过完此生,却不想召来他人舍命相护,又不得不领略他给予的一抹温暖,这些来自于他人的关爱都让她变得犹豫。燕妫合上书,只是轻笑着劝道:“可是王上身兼大任,小情小爱怎比得上社稷之重。”
闻人弈忽一愣,原还有薄薄恼怒的脸却转瞬露笑,冲她轻哼一声:“呵,你也知有情,有爱。”
“……”
燕妫口唇微张,竟语塞。她这措辞稍稍有些不合适,但也绝不是他嘴上说的那个肤浅意思,一时耳根子发烫,半晌吱不出声。
闻人弈盯着她,那眼神似藏着火,非要逼她说句话。燕妫眼眸微垂,不觉又软几分语气:“臣妾的意思是说,凡事社稷最重百姓最重,其他的都应靠后。”
闻人弈:“嗯,王后深明大义,所言甚是。”
是啊,说得对,但他就是坐着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