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妫在几日之后回晏府省亲,特地多带一队护卫,林姑姑随行。这次回到晏府,受自家人跪拜是免不了的,因还有许多不知内情的族人在,晏海特地让人挂起珠帘,燕妫以风寒为由用帷帽遮面,面容并未让人瞧见。
次日她便称养病,只呆在自己院中,唯晏海这一房被允许入内。这一关就要好几天,幸而她兵书带得多,倒也够她混日子。
这次回去并不足以堵住传言,可但凡有点效果,也是要勉力一试的。晏家需要她做矛,她需要晏家为盾,什么时候可以回归正轨,须得是在合适的时候,通过合适的方式。
北上京城中,章昭殿。
大慈悲寺的刺杀意外失败,女帝轻叩着桌面,冷凝眉心。她原以为必是十拿九稳的,那可是动用了她砸大把银研制的离火,最后竟只烧了几间屋子,何其荒谬。
天命之女燕妫,命如铁石般硬,几入死局而不死。天机预言莫不是当真无法捏转?呵,她不信!
“柳氏可带来了?”
一旁宫女回道:“回陛下,算算时间,不出一盏茶应该就能到。”
那宫女话说出去没多久,柳氏果然就被带到了。女帝暂且扫开满脸阴郁,饶有兴趣地看着跪在下头的女子,啧啧几声,叹道:“原也是个美人,如今瘦得我见犹怜,可惜可惜……柳氏,这苦日子你是想继续过下去,还是愿改换门庭,弃暗投明。”
那被称作柳氏的女人,五官清秀肤色白皙,却瘦得眼窝微凹,气色极差。她只管埋着头,竟有胆子不接女帝的话。
女帝今日特地为她保留了许多耐心,眯眼笑:“你夫君触犯刑法,来年要斩,听说你二人夫妻情深,现在你既有机会面圣,不打算替他求情几句?”
提到夫君,柳氏才把头抬起,杏眼红红满脸是泪,虽是柔柔弱弱的模样,却敢倔强地瞪着女帝:“触犯刑法?莫须有的罪名罢了,陛下要杀他,难道不是因为他曾为故太子拥趸。臣妇求情能有什么用。”
故太子,就是曾经与女帝争夺皇位的皇五子。柳氏丈夫张岸山曾为五皇子办事,女帝夺得大位后排除异己,张岸山已下狱半年有余。
女帝笑呵呵的,一改往日狠辣,半点不恼柳氏的无礼之言:“你恨朕,朕不跟你计较。这样,你帮朕办件事,朕把你丈夫放了。”
柳氏紧咬下唇,偏开头:“无情无义之事,臣妇宁舍性命亦不肯为。”只要女帝想做的,必是无情无义,无德不仁的,她宁死不屈。
女帝在她跟前蹲下,抬起她的下巴,眉尾一扬:“你倒是重情重义,朕欣赏你。朕问你,柳氏,你的金兰姐妹去了歧国后,可曾问过你的死活。你柳晏两家乃是世交,她如今贵为歧王后,只要一封书信,足以求得动朕让你去歧国跟着她过安稳日子。”她停下来,冲柳氏斜勾起嘴角,“可她没有。情、义,这飘渺东西,只有你当回事罢了。”
女帝说的是事实,柳氏低垂着眼皮,脸色分外不好。柳晏两家关系不错,而她与晏华浓是情深意重的真姐妹。从前时常相聚,也时常传信给彼此,可在晏家叛逃歧国之前,她送出去的信就没有收到过回音。也许那个时候,整个晏家已经在准备逃离,晏华浓无暇回信了。
柳氏安安静静地跪着,不说话,不抬头,更是不表态。
女帝踩在她的伤口上,追问:“你不恨她吗?她明明可以求朕把你接到歧国,免你孤苦。可半年过去,朕没有收到歧国来的信,你可曾收到?”
她没有,晏华浓一点消息都没有。柳氏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十足的笑,她抬起头,大胆地看着女帝,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地告诉她:“那又如何,我宁愿她不要再和大羲朝有任何牵扯。她去过她新的生活,若能不被旧事所累,我比谁都高兴。她是顺成王后,是歧王的心头爱,那飞扬跋扈的褚家女儿都只能靠边站,我为何要毁掉她的安逸日子。”
可晏华浓若是当真写信回来,想接她去歧国,那就等于在插手大羲内政,女帝不会高兴,歧王也不会喜欢。柳氏偏着头,冲着女帝勾起唇角,那笑是发自内心地为自己的金兰姐妹高兴。她笑给女帝看,也好叫女帝死了那条挑拨离间的心。
“好!”却不料女帝大声鼓掌,慨然叹道,“真是情深意重的姐妹,只可惜朕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
柳氏被这突然的巴掌声拍得怔愣住。
“她已经死了,不过有幸能有个姐妹真心待她,也算死而无憾了。柳氏,如果这世上还有人会为晏华浓报仇,这个人一定是你。”
柳氏双眼一瞪,不明白她的意思。
女帝怜悯地拍拍她瘦弱的肩膀,宛如一个慈悲之人:“朕给你说得明白一点。晏华浓为什么没有给你写信,其实很简单,歧王要防外戚专权,尤其是有兵权的外戚,怎么敢轻易让真的晏家嫡女做王后。而晏海,他急于攀上歧王逃出大羲,不惜卖女求荣,配合着让歧王自己的人假冒晏家嫡女。而真的晏华浓……”
在柳氏惊怕的目光中,女帝停下来冲她诡异微笑,“你觉得,还能活命吗?”
无毒不丈夫,晏华浓必死无疑。
柳氏一背的冷汗,瘫坐在地上险些晕死过去。她不相信,这不可能。
女帝:“晏家逃出歧国前,晏华浓对外称病,久不外出。柳氏,自己仔细想想是否如此,竟一点怀疑都不曾有过?”
柳氏越听越害怕。她原也去探病来着,却没能见着人,于是只顾着担心好友会不会病得太重,能不能好起来,并不曾想过还可能有阴谋在里面。如果只是生病,华浓分明还能写信给她,可是不仅没有写,连她送去的几封信都石沉大海了,甚至没有派丫鬟来给她报个平安。
这太反常了,如果女帝说的是真的……当权者的棋局之上,讲究个斩草除根,十有八九华浓已经……
女帝在她脸上找到越来越多的惧怕,甚是满意:“如果想替她报仇,那就帮朕办一件事,事成之后朕会把你丈夫放了。各取所需而已,何必拒朕千里之外。”
柳氏心中已有了自己的想法。姐妹丧命,她自是痛心的,晏伯父为整个晏家着想出卖女儿,这买卖平心而论的确划算的。她可以理解,但她不能接受金兰姐妹死得不明不白。她所求不多,既然晏家已经在歧国扎根,那她只是替华浓讨要一个说法,伤不了晏家根本,想来不过分吧。
况且,她也想救自己的丈夫。
柳氏抬起头:“陛下想要臣妇做什么?”
女帝见她服软,眯眼笑道:“也不会太为难你。年底,我朝会派使臣给属国赏赐年礼。你一道去歧国,以副使的身份,这身份就算是歧王也要给你面子。到了歧国,该怎么揭穿假晏华浓的身份,你自己可要好好琢磨琢磨。”
晏府内。
燕妫狠狠打了个喷嚏。
林姑姑赶紧取了件披风出来,嘴里念叨着:“天凉了,娘娘快多穿一些,要不要老奴去灌个汤婆子捂手。”
燕妫摇摇头,南方的冬天和北方比,十月间还没有到需要汤婆子的地步。她捂了捂披在身上的披风,忽然想起被她假冒身份的晏华浓。不知那寺庙里的冬天可好过,前阵子去大慈悲寺时,晏华浓脚上还穿着罗汉鞋,开六洞,如今快要入冬了,不知可穿得暖。
在宫里时倒不觉得,这几日住在晏家,时不时便要想起那被迫礼佛的女子。日子已经够苦了,希望不必要的苦就不要让她尝了。燕妫心头免不得有一抹歉意,不觉颦眉良久,看得林姑姑也愁容渐生。
待她回过神来,恰就捕捉到林姑姑脸上的愁意,不觉笑了:“姑姑在愁什么,可是在这儿关得无趣了?”
让林姑姑犯愁的事,可不与燕妫一样。她敲敲脑袋,双眉一拧把手一摊:“瞧老奴这记性,总觉着有什么事儿忘了,咋就想不起来呢!”
“该不是炉子上炖着什么?”
林姑姑摇摇头:“不是不是。”指指窗外的金黄的树叶,“就这个时节,应是有件要紧事来着。”
燕妫含笑应她,心思已飘去了院子里:“那姑姑慢慢想,我去寻片好看的叶子放书里。”
她去院中里找了一阵,待找到一片甚合心意的回屋子,林姑姑突然把手一拍:“想起来了!”
“哦?”
“明儿是先王后祭日。”
燕妫一愣。
林姑姑:“老奴记得,就是这样的节气里,先王后去了,先王把老奴赶出书房,躲在里头偷偷落泪来着。”说到此处伤感不已,“记得那日老奴站在书房外,对着树发呆,一地的枯叶就和今日一样。”
燕妫匆匆把树叶夹进书中,半是惊讶半是不解:“竟不曾听王上说过,方尚宫也未曾在本宫跟前提起。”
林姑姑拿袖子抹了把泪:“娘娘有所不知,咱们南方往前数百年只不过是蛮荒之地,虽经过这许多年的移风易俗,依然不比北方讲究礼教。一般只是家祭,礼数也不复杂。又以祭父为主,如果对母亲感情不太深厚,有的就把祭母省了。”
但歧王心头有憾,父母事他必放在心上,绝不可能把先王后的家祭省了。可他却挑这个时候,让燕妫来晏府住几日。
怕不是和先王一样,躲起来才敢哭。
燕妫发起了呆。她是该装作不知,还是回去尽到歧王后应尽的责任?踌躇半晌,终究是让林姑姑去请晏海过来商量,她想整理行装提前一日回宫。